那纸涂了白云母的细粉,使其浮动着一层银白色的淡淡光辉,自成光华。
宣州诸葛氏所作无心散卓笔自唐以来,一直是天下名笔,武大人早早地就为我寻来了一支“诸葛笔”,经年来少有机会去用,此次特意用此笔,果真线条流畅,极易成色。
其笔性能柔润,正合了女子的婉婉风姿。
沈桑将桌上朱砂、石青、花青、藤黄等染料一一挪开,抬手将快与他同高的画卷拿起,一幅美人图便赫然而立。
画上之人早不复当年的青春韶光,却愈美得惊艳,看不出是何等年纪,却知她不是少女,亦非老妇。
想来月宫中的嫦娥便是这样的年纪。
她站在门前,正伸起手撩开门帘,那座门我当日曾见过,正是修仪宫中之门。
而她满心欢喜即将看到的人,自然不言而喻。
沈桑扬起脑袋,下巴堪堪过画纸,我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色,“怎么你说要看,自己却看不到了?”
他垫了垫脚,那画又随着他高了几分,我终于忍不住从他手中接过画纸
。
“你何时能聪明一点,我便是祖上积了好大的德了。”
我越过举起的画纸看到他张大了嘴,“修仪娘娘原是长这个样子的。”
“从来都只有画儿照着真人做的,哪有真人照着画儿长的?”我口中如此,心内却满满喜悦。
这画确实费了我许多心力,做成这个样子也不枉连日来的辛劳,且我知道,沈桑是一定不会在此事上着意恭维我的。
“你画成什么样儿,我偏就觉得天下人合该长成你笔下的样子。”
沈桑又说,“譬如墨鱼儿,他那颜色定是你笔墨染成的。”
我所居小院内有一池锦鲤,旁的倒不足为奇,仅有一只为墨蓝色,每每游动,仿佛要将满池子水染成一圈一圈的墨色。
沈桑数次想要将它捉起来好生看看,却从未成功,便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墨鱼搅动一池子水,目光盛出它晕开的墨蓝波纹。
总之池水终究没被染色,那墨鱼儿也终究没被洗去一身浮蓝。
十四日夜龙图阁中便遣了人来拿画,我正与沈桑拿着包裹,满面是泥地猫在图画院外,想趁无人时溜进去。
不想那宫人极为警觉,胆子也颇大,径直拿着宫灯走了过来,“谁人在那?”
我暗将包裹丢在身后,和沈桑走出去,宫灯燃地正亮,映着那女子面容分外清晰。
大概是碧玉年华,不着一点粉饰都觉灿然如玉。
她眼瞪得大大地看着我们,我正不知如何化解这局面,沈桑已展了展衣服,朗声道,
“翰林图画院画学生沈桑见过姑娘,姐姐可是龙图宫中来的贵人?”
那女子只得接着他的话道,“正是。”
我忙道,“姑娘是来取修仪娘娘的美人图的罢?”
她点点头,我道,“武大人已在院内候着了,下官这便去请。”
沈桑悄悄拽住我衣袖,我们正欲离开,却被那人拦下,
“你们是自己去请大人,还是着其他人去请?若是着旁人去,你二人便不必匆忙走了。”
她声音很冷,四目相对,她眸中也全是防备之色,仿佛下一秒便要叫了人来将我二人带走。
沈桑总比我机灵,她说话的功夫,沈桑便将藏于暗处的包裹拿了出来,
“姐姐恕罪,我二人之所以如此形迹,全是因为这东西。”
说着便将包裹展开递到女子眼前。
包裹中是我和沈桑白日里寻来的红泥。
沈桑尤爱花鸟,不拘名花野花,只要好看的,他都爱不释手。
他小一点的时候成日里在图画院的花鸟园中摆弄,大些了便不满足于此,常拉着我去京城各处寻些没见过的花。
昨日里他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京郊有一处荒田,竟全是红壤,他从未见过红色泥土,便央我领他去看。
“红壤并不罕见,再南一点,便处处是这种颜色的泥土。”我道。
“你知道我当然并不是因为它罕见才去的。”他无意识地嘟起嘴,“是因为我从未见过罢了。”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却早已软了一大片。
自然是应下了。
第33章 美人帘动
京郊不同于城中,要出去还得费些功夫,我打点好一切,午后便同沈桑出城。
那地方果真有大片的红壤,因不知种何种作物,还是荒着,鲜有人来。开封府四周多平原,这里却自然凹下去一片,沈桑站在红泥中央,他洗得煞白的衣衫在一片红色中飞扬。
也仿佛在我的心上种下了一朵洁白的花。
沈桑特意带了一些鹅溪绢,我便带上笔墨砚台,将这些一一取出来,沈桑便欲作画。
“可惜这里无花无鸟。”他口中说着可惜,我却听不出丝毫惋惜之意,这样好的美景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必。
将少许红壤混在赭石中,细细研磨便得出了颇似红壤的颜色,我又将带来的天青色颜料以水化开,依次摆在他手边。又退到较远的地方,拿出一小块鹅溪绢,仅以墨色勾出一个人影,让秋风钻进衣袖吹干墨迹。
将这帕子藏进心间。
沈桑做的画已颇像样子,红壤为地,天高云淡,简单而辽阔。
转眼间已是暮色四合,风大更添凉意,沈桑却执意要脱了外衫装一些红泥回去,“用这些泥去种图画院里的花,定会有许多好看的。”
我将他衣服拉起来,“下次我可不帮你了。”说着已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捧起红壤,一会便装好了。
那女子将宫灯凑过去,我用手在里面翻了翻,“这是京郊一处荒地的红土,因图画院的学生不得私自出城,这才偷偷拿回来。”
她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才又道,“原来如此。”说着便又直视着前方,“我自己去找武大人罢。”
第二日便是中秋佳节,未到晚间,武大人派人来传话,让我速去大殿领赏。
我领了赏,又随宫人一同入宫内去给修仪娘娘磕头谢恩。
“原来你不是画学生?”行在途中,那姑娘目不斜视地问我。
我只得道,“我是祗候,昨夜另一人才是画学生。”
这修仪宫中来的人正是昨夜遇上的宫女,在宫廷作画,我对各类服饰仪制很是熟悉,看她服侍,当是修仪宫中一等的宫女,难怪性子比我所见过的宫人都傲气许多。
末了进入龙图阁,修仪娘娘正与一妙龄女子坐在榻上说话,见我到了很是惊讶,“武大人说你年岁小我还不信,竟果真是个未及冠的孩子。”
我忙跪下磕头,“翰林图画院祗候封牟见过娘娘,谢娘娘赏赐。”
修仪身侧那人掩嘴而笑,“到底年纪小,见到姐姐也不会说几句吉祥话。”
我一向对此类事情很是迟钝,倒是沈桑,若是他在这里,定能让人交口称赞。
好在修仪并未发怒,只道,“这倒是好事,定是成日里画画去了,怎还有心思逢迎他人?”
“姐姐说的是,如今宫中正少这样直性子的人了。”
又听得修仪道,“你如今还是祗候?”
我点点头,“这可委屈你了,不过你年纪尚幼,也不宜过早称官,便先将你提作待诏罢。”
“云寇。”修仪道,先前那宫女便走上前来,“是。”
“你去向皇后请一道旨,提了他作待诏。”
云寇便应下,“封大人请随我来。”
又见过皇后,待要回图画院的时候,夜色已至,衣襟上也不知何时飘来了细细的雨丝。
“今儿这中秋可来得好。”云寇掸掸对襟上的水渍,说话依旧让人听不出语气。
方才在皇后的宫中正遇上官家亦在,中秋佳节宫中虽未大操办,帝后共赏月却是不能免的,此刻却落了雨。
潮潮的天气,月儿也不愿出来为伴侣洒下清辉了。
我不识得内宫的路,云寇引着我走了许久,我正惊于内宫之大,云寇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我向前凑了凑,见她面色凝重,并不知生了何事,只得随之停下来。
她清了清嗓子,“你就在此地候着,我去去就回。”言罢便张望着离开。
我本不欲跟随,又想到若是发现了什么宫廷秘闻,便有的和沈桑说了,便悄悄跟上去。
只见得没几步迎面便来了两个宫人,云寇便上前说了几句什么,那宫人朝北面指指,云寇便转身回来。
我忙回到先前的地方,云寇面色未变,又领着我向北走去。
我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见云寇依旧傲然地望着我,我朝已能隐隐看到的不远处皇后所居大庆殿指指。
“可算绕回来了。”
云寇立刻面色泛红,她久居宫内,竟迷了路,又加上她这样傲气的性子,更觉好笑。
“我可不稀得什么皇后的宫殿!”又看这夜无星无月,便趁着浓重的夜色加上一句,“大庆殿之大,却比不上一个龙图阁。”
“大胆!”我心内一惊,忙转过头去,一与云寇所着服侍相差无几的宫女正对我们怒目而视。
不,应当说令她怒目的只有云寇一个。
云寇面色依旧波澜不惊,那宫女便愈发怒,“云寇,就依你这话,我就能抓了你!”
“你真要抓我,我必阻拦不了,为何还要照你的意思向你伏低作饶?”
那宫女面色着实变了几变,正逢皇后宫中走来一队侍从,宫女便喝止住,“你们可有什么差事?”
侍从答,“方送了官家回福宁宫,已无事了。”
宫女便招招手,那神态颇似傲气的云寇,“过来,将这二人绑了。”
“抓我就是了,扯上不相干的人作甚么?”云寇仿佛十分厌烦,“这位可是图画院的待诏,你有几分权利能绑了他?”
那宫女扑哧一声笑了,“云寇姐姐,你这是求我了?”
她斜睨一眼我,“你这样说,我偏要绑他,说不定就为你绑回了一个意中人了?”
“元支!”
云寇话未说完,我便止住了,“这位姑娘果真要绑我那我便去,只是日后生出了事不要后悔才是。”
宫中有专门关押犯事的宫人的地方,若是寻常人便都随意关在一处,可我毕竟并非内侍黄门,虽被皇后宫中一等的宫女特意押来此处,旁人却也不敢太过放肆,便寻了单间将我和云寇关了进来。
“若不是我笑你迷路,你也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我对云寇道。
“不怪你。”她说完这短短一句,便沉默着,眼帘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透过窗子看出去,到底是被关押的,见外面院子都觉晦暗许多,宫中人寅时便都起身,院中已忙碌了好一阵子,此刻当已到卯时。
沈桑该起身了。
沈桑好懒床,每每总到最后一刻才到我处点卯,他喜净,虽只用一刻钟时间,却能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
图画院中曾有待诏私下里唤他“玉儿”,说是他长大后定是玉面小公子一个。那人眼睛里透出的东西不净,没几日便被我暗里寻了由头,请武大人将他放出画院。
沈桑的面容生得十分好,我所见过画中女子凝脂般的肌肤,也不及他。
他指如葱根,提起笔时那样地好看,有时指尖沾上了松烟墨,他便即刻去池中清洗。
就是那只墨鱼儿的池子,沈桑的手指伸进去,浓墨晕开,那鱼儿便摆尾游来,不一会墨迹便皆消失,倒真是鱼儿吸走了他漾开的水墨。
我眼神飘忽,突地见一只手搭在窗边,便忍不住紧盯着,这手没有沈桑的大,也不及他肤白,倒是不似沈桑的细长,反觉得有些软软地可爱。
这手突然扬起来,我慌张移开目光。
“你继续看吧,我们还不知要关到几时,发发呆便求时间快些吧。”云寇甩了甩手,又将手放回原处。
果真直等了一整天,也不见得有人来,沈桑当早就发现我不在了,一天未归也不知道他能到哪里去寻我。
正想着,便听得外间丧乐骤起,我走向窗边去看,便见已戴了白帽的小黄门四处来告。
年仅九岁的皇长子殁了。
皇长子是皇后的嫡子,官家子嗣不盛,就这一个皇子长至九岁,宫中且宝贝着,不想今日却也夭了。
“大皇子时而去龙图阁中玩玩,修仪善诗书,大皇子还曾央刘娘娘教他念书。”
云寇在我身后喃喃道,“修仪极爱他,巴不得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疼。”
她走到门边用力推了推门,“元支定要照顾着皇后娘娘,我们更出不去了。”
她不停地踢着门,与方才不急不躁的样子判若两人,照她之言,大皇子殁了,皇后需要元支,那修仪自然也需要云寇。
丧乐仍在奏,院中早没了人,我靠在窗边,一面继续想着沈桑,一面又想起那素未谋面的小皇子。
偌大的内宫中,官家之下,便是这位皇子身份最重了,从前也曾听说皇长子一向体弱,终日在皇后的宫中悉心养着,可他足够娇贵,却不够幸运,上天要收走一人的性命。
偏偏就收到了他头上。
第34章 斑驳日影
“小的可没为难待诏大人,若左部长怪罪,还请大人,请大人……”这是院外看守的内侍的声音,我抬眼向外望去。
便看着沈桑一袭白衣,带着秋风,划开本应凉薄的日光急急地朝我走来。
他衣袂翻飞,每一步扬起的白衫都仿佛要遮住我的眼,可是遮不住,怎么也遮不住我看向他的目光。
我喜欢他白衫肆无忌惮飘扬的样子,把那样一个干净的少年裹在梦一样的朦胧中,喜欢他的衣服仿佛随时要被风吹走,却因贪恋他的身体而在他肩上流连。
沈桑啊,我若不单单是喜欢你的衣服。
你会不会觉得奇怪?
沈桑推开门进来,拽住我衣袖,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
跟进来的内侍挤到他面前还哆哆嗦嗦说着,“大人千万不要让左部长大人怪罪我……”
云寇推推我,催我快些出去。
我反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沈桑,走吧。”
武大人狠狠地批评了我,我站在门内,听得院中躲了一群画学生在偷笑,平日里我待他们太过严苛,今日我出丑,他们可是寻到了乐子。
又说了一阵子,武大人终于放我走了,我几步到院中,果已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了。
我到了学堂内,他们正三两整理书桌,仿佛无人注意到我进来。
我四下环视,沈桑却不在,便随意唤来一人,问他沈桑去了何处。
那学生也四下望望,“若是不在此处,当是还在西院。”
西院是学生们一同居住的地方。
我便起身去寻,身后便又是一阵偷笑,不过此次他们所笑之人并非我,而换成了沈桑。
沈桑年岁不大,却一来便成了画院学生的小头领,逃学偷花的事,全是沈桑领着干。今日那学生见我径直寻了沈桑,定是以为我认定了是沈桑带头笑话我的。
不过我却知道,沈桑此次并未来院中。
沈桑独自在屋内,未着外袍,只着轻裀,怔怔地望着手中白衫。有一缕碎发落在他眼角,和他粉白的肤色衬得鲜明,应是刚净完面,他下巴上还有水珠。
一会便滴落下去。
他未看到我进来,我只得咳了两声,他才抬起头,见我,轻声叫了一句,“哥哥。”
这二字无端地叫我愣了半晌,他久未言语,听得窗外鸟儿叫了几声才仿佛心思突然醒过来。
“哥哥将我的衣服弄得这样皱,可要如何赔给我?”
他站起来将衣服拿到我眼前,满面委屈地望着我。我知道我回来时将他的衣袖攥的很紧,却也没想到这雪白的衣衫上生出了繁复的褶皱,弯弯曲曲盘旋着。
怎么也舒展不开。
他手指软软划过衣服,我突然想到院中那条总爱绕他指尖游动的墨鱼,我接过衣裳,“我想到了一个法子。”
他随我到院中去,画院中最不乏的就是墨,兑了一大盆极黑的墨水,我又寻来许多细绳,就着衣服攥起的痕,足足扎了二十余个小团。
沈桑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支起头看着我,“待诏大人到底要做什么?”
我将衣裳扎起的地方浸入墨水中,“一会你便知道了。”
又反复几次,再将细绳取下,衣裳展开,我折了一根细长的木枝将衣裳晾在栅栏上。
阳光透地正好,那白衣衫的一角,经墨色扎染,形成了自深到浅的花样,晕在薄薄的衣料上,分外好看。
沈桑抬起头望着,阳光也将他放入了那件衣裳中,他尚未长开的躯体随着日影弥高,那衣裳上的墨痕轻抚他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