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了胡进思一事,我更知道就算是深宫中,也满是胡进思的耳目,我这里发生什么,都会第一时间传到宫外的大将军府。自我即位以来,胡进思的力量已慢慢削弱了许多,可他遍及整个朝堂的关系网,一时半会还不能完全切断,我本见他近日来没有做什么危害民生的事,不想把事情做绝,可他掌权太久了,什么事都要过问的毛病是不会改过来的,既如此,我便只能继续瓦解胡氏的力量了。
又批下了几位大臣上的折子,哥哥在位期间,胡氏掌权时的弊病我也摸索出了解决之法,如今只要一切按部就班地来,我吴越国定会有一番新的面貌,思及此,心情顿时轻松许多。大臣们走后,我便去了道君的院子里。道君不在院中,房门也紧闭,我独自一人走到窗边,正见道君坐在镜前蹙着眉。我轻敲窗牖,“夫人这是在顾影自怜?”我打趣道。
道君却并未接我的话,只继续蹙眉看着镜中。我便进了屋内,“怎么了,这般不高兴?”道君摸摸自己光亮的头,“在蜀川时没有蓄发是为了要见师父,如今师父也早见过,且今生怕也不会再见到了,宫中也着实太多耳目,我是不是该蓄发了?”“我也曾想过此事,可你如今还是灵隐寺的大师,日后还会有讲经辩论的时候,这样蓄了发,也是不便。”
“灵隐寺的法师,还会有人替代我,可你的王后余氏,我却是不许人来替我的。”道君道,“且我那院中有一名小黄门唤作中儿的,今年不过十一二岁,刚入宫侍奉,但他慧根很好,我想我所悟的经文,若是都传给了他,我也没什么遗憾的了,道君法师也可就此销声匿迹。”
“若是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了。”我道,“只要你愿意去做的,就尽管去做,若你不愿的,也毋须勉强。”道君眼波温柔,“自然是我自己想做了才告诉你的。”言罢,便将那小黄门中儿唤了进来,我见他果真伶俐,与道君相处颇为融洽,便即刻下旨让他入了王后的宫中。我的王后,终于要病愈了。
次日,我便下了旨,将道君法师驱出了宫,胡进思听闻此事,急忙赶到了宫中,“大王圣明。”我负手而立,“我做此事可不是为你当日说的话。”胡进思却不以为意,只来请旨,“大王前日里曾说不知道如今的吴越水军还是否像当初先王在位时一样英武,臣想大王若是想看,臣请许臣大练水军,一月之后,请大王检阅。”我凝望着他许久,“你先下去罢,此事容后再议。”
水军乃我吴越国的国防根基所在,我曾有意检阅水军,却因种种考虑一直未曾施行,今日胡进思自己来请,定是怕我借此削了他的兵权,想要掌握主动权。我既觉时势须得大练水军,又知胡进思虽主动揽下此事,也不见得一切就都能如他所愿,思量再三,还是同意了胡进思所请,检阅水军,就定在今年十一月中旬。
今年天气分外暖,已是冬月中旬,西都仍不觉严寒,城西的湖中,万余精锐水师乘数百战船已列好战阵,我率百官纵马而行,远远地便见西湖上茫茫一片,仿佛听到将士甲胄之声,又仿佛看到万千箭矢在江上齐发,我吴越国的土地,就在他们的守护之下安然冬眠。
“大王,王后,请上战船。”道君在我右后方,着华服,随我一同登上战船,她开始蓄发后,自己的发尚短,还不能挽髻,却可用特制的假发,挽起来也丝毫看不出异样。我二人登船后,便是文武百官,一同上了最中央的战船,站在这里视线更加广阔,远远眺望,仿佛已看到了吴越绵长的国界线。
“大王,请坐。”胡进思的声音将我从遥远的边境拉回来。我收回目光,就见战船上金光璀璨,船身贴上了金箔,桅杆上饰以珠宝翡翠,胡进思命人端来的座椅华美非常,甚至不输于子城王殿上的王座。我忍不住蹙眉,“大将军,这就是你为我吴越国准备的战船?”胡进思仍俯首立着,察觉到我语气中的不悦,立刻道,“大王所乘之船定要扬我国威,不能太过寒酸。”我不语。
很快阳光穿过云层,江面上浓雾消散,冬日里日光并不刺眼,江面上却一片金光,直晃得人睁不开眼。“这数百战船,竟都被装饰成这个样子。”道君在我耳边说道。我哈哈大笑,“大将军,在你眼中,我竟是这样子的国君?”胡进思立刻跪下,“臣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我反问他,“只是却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那二十株金笋的功劳?”二十株金笋,正是侍中李孺赟贿赂给胡进思的财宝,胡进思收了贿赂便上书为李孺赟请求回归福州,我禁不住他屡屡上书,也只得同意了,胡进思一直以为我不知道此事,今日突听得我说了出来,一时哑口无言。我继续道,“你将战船弄成这个样子,怕也不是为了讨好我,而是为了自己敛财罢?”
想到胡进思多年来做的种种错事,我气愤异常,即命人拆了战船上所有金银珠宝,“传令下去,所有金银,一应赏赐给诸将士,我钱倧分毫不留!”我道。胡进思立刻上前阻止,“大王,这些财产若分给了将士,可比往年的定例多出了一倍有余!”他搬出许多典故来,极力劝阻我。我听得更心生厌恶,“我的财产和士卒共有,不分界限!”丢下这句话,我便拂袖而去。
“这胡进思,越老竟这样不知检点!”我下了责罚胡进思的旨意,仍觉气愤难当,钱俶坐在下首,忙道“王兄勿生气了,胡进思这样做,反而使他自己陷入泥沼,如今就算王兄不处罚他,他也该知道自己的官运要没了。”钱俶留在西都,我便允他协理丞相府,加封了同参相府事,几乎每日都会入宫同我商议政事。
我点点头,“你倒看得真切,只有一样,将他逼急了,他或许会生乱,一定要防着他才好。”思及此,我取出宫内禁军的兵符,“余与走后,宫内禁军便无人统一指挥,一直由我亲自掌管着,我如今诸事繁杂,也实在是分不出心力,禁军便交给你来统领吧。”钱俶跪下接符,“谢大王,臣定当竭尽全力,不使宫中禁卫力量落入他人之手。”我让他起来,“你是我弟弟,我自然是信你的。”
到了十二月,西都未曾出事,先前被放回福州的李孺赟却反叛了,但他不过是有了几支兵马便做起了皇帝梦的人,我速派了鲍修让等人前去讨平,很快便平叛了。李孺赟一事,确实使人愤怒,内衙指挥使何承训,一向与胡进思交恶的,因此事这日又来侧殿见我。“大王,李孺赟当初就是被胡进思放回福州的,他现下反叛了,虽已伏诛,却不知道和胡进思牵连了多少,此刻,正是诛杀胡进思的好时机!”
我仍是思量,昨夜梦到小时候的许多事,我和哥哥年纪尚幼时,父王就指了胡进思做我二人的师父,虽只是挂名,可我们从小听到的,就是胡进思为我吴越国做出的巨大贡献。这些年来虽发生了这么多事,终是不至于到生死的地步,况胡进思究竟有没有反叛之心,我们现下还不得知。“先将诸事预备着,待那边确实有了不轨之心再行动。”我道,“我虽不喜他,却不能为了子虚乌有的事杀他。”
“何大人,你先回去罢。”何承训走后,我又独自思量许久,何承训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可近来却愈发觉得此人不甚正直,便未曾给他过多重用,念及此,我又吩咐了一名贴身侍从跟着何承训,不知怎地,总觉得事情很有可能毁在这位何大人的手上。
“我方才见宫中禁卫布防有些变动,出什么事了?”道君刚到殿内,便问道。我不以为意,“我让钱俶统领禁军,许是他做的罢。”道君却正色道,“如今局势紧张,福州反叛刚平定,西都也不安宁,自己身边的兵士,定要找个可靠的人才好。”我揽过她,“不必如此紧张,钱俶的为人你也知道,又有才干又很忠心,不会有事的。”
道君坐正了身子,“你还记得从前我跟你说你和钱俶有一半很像吗?”我见道君如此正色,便亦好生颔首,“记得。”“当时我总觉得你们还有一半不相像,如今我数次见到他,愈发觉得来自他母亲的那一半血液,一定和你全然不同。”她与我对视,“你知道的,我一向对这些颇为敏感。现下你将禁军交给了他,以后还是要寻个机会收回来的。”
我点头,“过了年他便要回台州了,那时自然会收回来。”道君这才放心。“眼下到了年末了,这一年中也不顺遂,宫中的布置我便一切从简了。”道君道。这个年不知道还会闹出多少事情,我们自是没有心思庆祝节日了,一切从简才是最妥帖的布置。
第28章 江山无关
很快便是除夕,午后,我便宣了钱俶入宫。旨意刚下去,我的侍从便前来报告,何承训昨夜暗去了大将军府,三更天方回。他果然将我的准备都告诉了胡进思,我挥退侍从,如此也好,不用费心力去猜测究竟谁可信,谁不可信。
今夜除夕,我已下令宴饮群臣,尤其是诸位将领,但独将钱俶提前宣入宫中,又请了道君过来,三人在侧殿中摆了一桌午饭,“今夜的宫宴人太多,不便闲谈,便将你提前请了过来,与王后一起,算是家宴,便不必拘礼了。”席上,我举起一盏茶道,“晚间还有饮酒,此时便以茶代酒罢。”
钱俶果不拘礼,在席上分外活跃,口中的话仿佛怎么也说不完一样,“你今日是怎么了,怎有这么多话?”我终于打断他,“从前可不见你这样能说。”又趁势道,“看来是在家中没人同你说话,憋闷得慌了。说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钟意的女子了?”那夜和道君曾见过钱俶的相思之态,我总想找机会同他说说,却一直未得空,今日终能装作不经意地提起。
钱俶用力点点头,倒叫我不知怎样开口了。道君见此道,“七弟可和那女子相约好了?”钱俶摇摇头,不看道君,却说,“我相信终有一日,我能离她更近一些的。”我见他情绪低沉,便道,“九弟这样想最好,再触及不到的人,哪怕靠近一分一厘,都是好的。”“九弟也别太过执着,若是注定的不可能靠近,那便不要去走错误的路了,前路还有很多,莫为了贪一时之景,错过了往后的无限风光。”道君也劝道。
“王后说得对。”我举起杯盏,“来,再饮一杯,你去水心阁歇歇,晚间还有你要操持的地方呢。”一盏茶尽,家宴也草草散去。
傍晚内侍来报,发了帖子的将领官员陆续到了,都侯在天策堂,我便起身前往。今日的宫宴,来的大多是诸将领,我未曾传胡进思,年节下,都不想给自己找不自在。
夜宴之上觥筹交错,在外的在京中的将领们辛苦一整年,此刻便是最放松的时候了。主宾皆欢,正是兴起的时候,我刚举起酒盏,越过殿下酣饮的人,就见一老者精神抖擞地直奔向堂内。我心中一惊,那老者自然是年近九十还活跃在朝堂之上的胡进思,不过一瞬,他所率的亲兵便冲了进来,站满了天策堂。
胡进思会在除夕夜宴上起事我并不意外,这是早能料到的,我所惊怒的是钱俶居然没有拦住他,今日我特意将钱俶宣进宫中,又不许他饮酒,是将整个子城的防卫都交到了他的手中,可他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局势容不得我细想,胡进思亲卫的拔剑之声已逼近我的耳边,大殿上酣饮许久的将领根本抵挡不住胡进思带来的人,况臣子入天策堂中,是不允许带武器的。
我眼睁睁看着胡进思将诸将领一一控制住,再向我走来,“老奴没有罪,大王为什么要谋害我?”他扔下了剑,直视着我。
“这么些年,你早已当自己永远不会犯错,只要是你做的,都不是错,你又怎会觉得自己有罪?”我心中愤怒,“即便如此,我也没有要杀你的心思,可你大将军,却忍不住要来弑君!”我左右望去,光我近身侧就有数十人,我身怀武艺,固然可以打倒数名侍卫,可这满堂的刀剑,凭我一人之力,是无论如何都打不过的,钱俶那边却仍没有动静。“大王,你在等同参相府事钱俶吗?”胡进思突然笑道,“他不会过来的,他此刻正率了禁军数百去正殿呢。”
我突觉天旋地转,今日钱俶的异常我早有所发现,可却不会也不敢往这个方向想,钱俶,我最信任的九弟,是他联合胡进思今夜宫变的。思及此,我猛地向殿外跑去,胡进思虽发动宫变,到底不敢众目睽睽之下弑君,我很快便跑出了天策堂。我要去义和院,去那棵大海棠树下,那棵树下有我的妻子在等我,今日我可能会失去一切,但我不能失去她,不能置她于危险的境地。
我飞奔入义和院内,海棠树正正地立在院中,我怔住,这里看起来和寻常别无二异,可却没了她的气息,道君,你去哪里了?我坐在海棠树下,拼命地想,我要怎样才能出去找到道君,要怎样才能护住我的妻。胡进思的人已将这座院子团团围住,这偌大的子城中,一瞬间便没了我的容身之地,一瞬间便找不到我的王后。
“王兄。”我转过头去,钱俶从屋内走出来,“我命人带走了王后。”我冲过去将他打倒在地,“道君在哪?!”他痛苦地皱着眉,语气依旧不愠不火,“我不会伤害她的。”他费力望着我,眼神诚恳,我终于放开了他,依旧站在海棠树下,“就这一件事,我相信你。”
他向我俯首,“王兄,对不起,今夜是我放胡进思入宫的。”我笑笑,“远不是今夜吧。”我看着他的一身戎装,“胡进思为人老道,怎么会那样莽撞地将道君扣留在他府中,还逼得我亲自前去胡府,说我和道君法师有短袖之好,这样的理由,从你口中说出来,他竟然也信了。”那次胡进思上的表文言辞恳切,我至今还记得,如今想来怕是也有我这弟弟帮忙润色,“你是何时知道道君法师就是王后的?”我问道。
“去年你刚娶亲时,我去你的私宅向你辞行,隐约看到院内的人影,那一眼,我就记下了。”我冷哼一声,“道君可从未多看你半眼。”虽知道钱俶不过一厢情愿,但想到他还觊觎我的妻子,心中自是不忿。钱俶点点头,“是的,她从未多看我半眼,若说她还认得我几分,那全是她夫君的弟弟这样的身份。”“如今,可还多了个叛臣的身份。”我揶揄道。
“我想靠近她哪怕是一分一厘,可我越想才越发现,我今生连多看她一眼都做不到,我不甘心,我住在她曾住过的宅院内,夜夜忍受着嗜心的折磨,终于,我想到了办法。”他道,“胡进思主动来找我,我便想试探试探你到底待她有几分心意,得知你待她那样的真心,我便知道,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了。”
“那条路,就是废了我,你来做大王。”我道,“如今王座就在你面前了。”他嘴角浮起一层浅薄的笑意,“王座摆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他望向我,“可我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若做了大王,我虽不能让她多看我一眼,却能让旁人再也看不到她,这样子,也是好的。”
“旁人就是我?”我看着他久久不点头,道,“你也知道,谁才是旁人。”我想了想又道,“有一夜我和道君曾回到旧宅,我们听到过你饮酒念诗。”他很惊讶,“所以你早就怀疑我了?”我摇摇头,“不,直到今日的午宴我还在想你到底瞧上了谁家的女子。或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说了。”我望向门外,胡进思已大步而来,“你好生照顾西都的黎明百姓,不管你惦念的人是否也同样地惦念你,不管你心中有多大的委屈,身为钱氏男儿,要永远记得身上的责任。”说完这话,胡进思已走到近前,他径直向钱俶行礼,“大王,请速去前殿行即位之礼。”
钱俶扶住他,“答应我一件事,才敢接受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