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女子,虽自小入了佛门,可师父说过,我是寄养在佛门下的,将来终有一日会叛离佛祖,为使佛祖不降罪于我,我从剃发的第一年起,便在年年生辰那日,取身上血一大碗封在坛内,放入佛殿中随祭品一同献给佛祖,直到我终于是破了戒律。去年我回天竺时,师父说早料到我命中人会有此一劫,便取了我十年来封存的血液,施以秘法,又用无数奇珍药材做了丸药,以血为药引,每日一副,整整十日,便是我十年的佛门生涯,才救回了你的性命。”道君一口气说完,又接着道,“此事我本永远不会对你说。”
“我知道。”我道,当初的药来的有多不易,我猜也猜的到,却没有想到用的是道君十年的血,我虽万般心疼,却知道道君不愿再多提此事,便也不再说。道君便接着道,“这药的配比,一分都少不得,天下就此一份,还得是你的病,我的药才能见效。我本想着这样告诉了峦清,她便不会去做这傻事,却不知道她……哎。”
“我当时也是一时情急,生怕有人要害哥哥,才立刻来向峦清问罪。”我不禁赧愧。“那便快将她放了吧。”道君道。我却摇摇头,“此事她没有过错,可她却牵扯到了另一件事。”我便将方才那可疑的大皇子宫中人的事告诉了道君,“若我没猜错的话,那人应当是胡进思的人。”
“大将军胡进思?”
我点点头,“哥哥病重,危在旦夕,胡进思此时在昱儿身边活动,他的目的不言而喻。”哥哥尚清醒时就曾嘱托我,昱儿还小,恐他年幼继位又会重蹈哥哥当年的覆辙,所以一定要让我继位。胡进思当然不这样想,他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我继承王位,而推举才四岁的皇子继位,这样才有利于他把控朝局。
“天家的事,太复杂了。”道君皱着眉头道。“我此刻若不争,我哥哥这蹉跎一生,便都白付了。”我对王位不曾渴望过,我年少时一直觉得有哥哥在便永远不需要我做什么,可现在我才发现,哥哥是那样无助,他从出生起就盘旋在天上,近二十年的光阴中,他何曾真正见到过他的臣民们。我们吴越钱氏,初时不过是贩私盐的亡命之徒,历经几世才到今天,这吴越的百姓,这山光水色,都是我们的责任,不能落入失德之人的手中。“待这江山稳固了,我们便择一城,喂马,赋诗,饮酒,折枝,可好?”我道。
道君点点头,“什么都好,怎样都好。”
翌日,昨夜内侍的审讯结果出来了,果然是胡进思的人。宫中王后已亡,哥哥未曾纳过别的妃嫔,便只有峦清一人算得上是哥哥的妃子。胡进思便欲和峦清联手,让峦清作昱儿的母亲,将来昱儿登基,太后听政,胡氏辅政,打得一手好算盘。此事关系重大,更与王位有所牵扯,我不得不谨慎对待,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我还不能将峦清放出来。
于是峦清并定为有弑君的嫌疑而公之于众,因其是王兄的妃子,我等不可对其施以刑法,便先将其关押着,待王兄醒来后再做处理。我暂时抛却了这些事,和道君一同到了大皇子钱昱在宫内的住处。昱儿刚满四岁,颇为活泼,我们到时,他正要往院子中间一棵大树上去爬,一众丫鬟麽麽吓得忙去制止,他小小年纪力气却不小,很快便挣脱了,丫鬟麽麽们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眼看着昱儿越爬越高,却不知怎样才好。
“让他去。”我走近道。丫鬟们立刻跪下退开了,我走到树下,见昱儿已爬上一个树杈坐了上去,正晃着腿朝下看,见是我十分惊喜,“师父,你来啦!”我正欲笑着点头,突觉不对,转过头方见道君正和昱儿打招呼,我这才发应过来,昱儿原来是见到“道君法师”了开心,却忘了我这个正经王叔了。
“小心!”我正想着,突听得道君一声大喝,便看见昱儿从树上正掉下来,我忙伸手接住,幸而昱儿年纪小,身量轻,慌乱之间还是稳稳地接住了,未叫他受伤。昱儿显然被吓到了,半天回不过神来,道君捏了捏他的小鼻子,他才摇摇脑袋,“师父,王叔,昱儿方才好怕。”我拍拍他的头,“昱儿不必怕,无论何时,王叔和你道君师父都保护着你呢。”道君也柔声道,“昱儿,你方才到树上去干嘛了?”
昱儿闻言宝贝似的伸出紧攥的小手,慢慢展开,“我采了最好看的一朵花。”可那本盛开的花儿经昱儿的小手一握,已经萎缩了,花瓣无力地贴在花蕊上,丝毫谈不上好看。昱儿见此,嘴角一撇便哭了出来,先前险些掉在地上他没哭,如今为一朵花儿却哭了起来,我便颇为不解,却听到他边哭边说,“父王最爱桃花了,昱儿想给父王最好看的桃花,可是,可是……”说着又大哭起来。
我失笑,这哪里是桃花,分明是新开的海棠,这个季节,桃花早败了。可又感动于他这份心思,“昱儿,我教你一个办法。”道君在一旁说道,“你将这花放在书中,过五日再取出来,这花会比现在好看得多呢。”昱儿显然十分相信道君的话,还没擦干眼泪便跑回了房中。
“跑慢些!”道君忙叮嘱道。“近来哥哥病中,我又忙着朝堂上的事,全靠你每次记挂着昱儿了。”看昱儿对道君如此依赖,便知道君这一月多来对昱儿有多好了,道君眨眨眼,“昱儿可也是我的侄儿。”那顽皮的样子,活脱的又一个昱儿了。
“你说,他以后会和哥哥一样吗?”和道君坐在海棠树下,望着窗子里昱儿跑来跑去的身影,我问道。
“一定不会。”道君的回答如此笃定,“为什么?”我不禁问道。“因为他有你这样的王叔。”道君答道,说完便起身,我亦站起身,“走罢,待一切都好了,再来看他。”
第24章 海棠院落
大王病重,朝中事务便由丞相和大将军共同操持。胡进思待我很是恭谨,每日晨昏各一次地将大将军府中批过的折子送往我这里检阅,这看起来是向我服软,实际上却是给我下马威,各部的折子都送到大将军府了,我这丞相府光有个名头罢了,同当日的哥哥又有什么不同?
时局如此,我不得不每日里各处奔走,将所有可以整合的力量都集合起来,幸而我一向为人公正,又绝非无能之辈,许多官员一接触到我便知道我是有实力对抗胡进思的,许多人便投入我的门下,这样一来,我的丞相府在短短几日内也可以和大将军府分庭抗礼了。
余与在我手下一直担当要职,六月初二这天他前来报告,“胡进思听了丞相府对峦妃的宣判,果真十分激动,这几日里便各处疏通,与峦妃的来往信件已达数十封,许多皆谈论的是大逆不道之事。”我点点头,果真如此耐不住性子了。余与又拿出一封信道,“峦妃的身世也已查清楚了,入晋宫前确实是一位名叫亦山的僧人一直带在身边的,只是那个亦山,如今不知去了何处。”
“他现在应该在蜀国的监牢里吧。”我道,峦清,亦山,“峦”字拆开来不正是“亦山”二字吗,原来峦清就是亦山一心保护的女儿,而亦山便是峦清遥遥牵挂的父亲。这谜题解开,许多事情便好做许多,我将信揣入怀中,且等何时告知峦清。
当晚我便去了宫中,哥哥的寝殿我是可以自由出入的,本不抱希望,却正遇见哥哥醒来,见我来了,很是开心,“我仿佛睡着还能听到你的声音,这些日子你辛苦了。”他清冷的声音在这夜中却那样使人温暖,我也终于可以无愧地对他说,“一切都布置好了。”
他轻轻笑了,“倧儿,你记得小时么,你最讨厌我唤你倧儿,你说我只比你大一岁,怎得就这样一副长辈的样子了?”他望着我,眼角漆黑的纹线仍上翘着,显出一副妖异的病中容颜,“我每唤你一次,你便生气一次,后来我便叫你七弟,可是今夜,我还想像从前一般叫你倧儿,听起来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父母俱在,你调皮啊,父王母后追着你叫,‘倧儿,小心。’,我也跟着一起叫,倧儿。”
我忍不住拭泪,近二十年的兄弟之情,一提起,便挡不住那瞬间袭来的滔滔岁月。“还说我呢,小时候做的调皮的事,一多半都是你领着我做的,最调皮的还是哥哥你。”
哥哥似小孩一般笑得得意,“你记得那年,我领你去宫中最大的一棵海棠树上折花,也是这样的季节吧——是了,海棠就是五六月里开的,我们甩开了所有的宫人,一前一后地爬上了树,你脚一滑,就摔了下来,我急坏了,想着一定要拉住你,却也摔了下来,宫人找到我们时,我俩可真狼狈。”他顿了一顿,“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要去摘海棠吗?”
“记得。”我道,“母后去世一年多,她生前最爱海棠。”我还没说完,哥哥就打断我,“我们光顾着母后,却想不到父王也突然暴毙。我身上摔破的地方还没来得及上药,就被带到这间大殿,换上朝服,坐在外面的王位上,呆呆的接受臣子的拜谒。我哪里知道什么是作大王,在我的眼里,父王就是大王,我怎么能是父王呢?”哥哥直直地望着床边耷下来的朝服,“我不知道那衣服代表了什么,却知道那件衣服下,就是我十三岁时流下的血和泪。”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胡进思,他站在离我最近的地方,他是父王留下的官职最大的人,我只能相信他,任他操控住我根本不明白的一切。”哥哥道,“我即位之后自己下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围着那棵大海棠树建一座宫殿。胡进思不肯,所有人都劝我不要去做了,只有你一个人去了胡进思的府上,请他同意。”他转头望向我,“我至今还不知道你那时怎样能说服他的。”
“我去了大将军府,在里面闯了好久才找到胡进思,便说了一句,‘胡师父的家中可以建这么多宅子,为什么哥哥建一座院子都不可以?’。”我说道,“当时只是小孩子的抱怨之语,如今才知道是戳到了胡进思心上的话,臣子僭越。”
哥哥嘴角扯了起来,“他也怕孩童的话。”继续说道,“我虽建成了那院子,却因胡进思不同意而一直无法住进去,那院子搁置了好些年,昱儿出生才给了昱儿住。”
说到这,我想起那日昱儿折下的海棠花,“昱儿几日前还爬上了树为你折海棠,明日就制成了书签给你送过来。”我道,“说来昱儿和我们小时候做的事简直一模一样。”
“是啊。”哥哥道,“我走了,你一定要好生照顾昱儿。”我后悔说了错话,一时又不知怎样安慰哥哥,“哥哥……”哥哥摆摆手,“扶我起来。”我忙过去。“天快亮了,取玉玺来,你代我上朝。”
阳光一步一步爬上台阶,我站在王座的右方,静静看着稀薄的日光艰难地进入这座大殿。那些臣子满面惊疑地过来了,很快便站满了大殿,独独最前方空着,胡进思还没有来,他因年岁已大,曾特许不必每日来朝,前去传话的内侍悄声回话,“大将军说自己身子不爽利,恐耽误了早朝的时辰,请丞相大人先行开始吧。”我纹丝不动,“等。”
日头渐渐大了,六月份的天气,太阳顷刻间便毒辣起来,照得大殿的台阶反射出明晃晃的光,我朝服内早已湿透,却仍站着一动未动,殿下的臣子更是大气不敢出,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位功臣堂中排名第二的开国功臣,将近正午,大将军终于来了。
他已经八十九岁了,虽然年轻时金戈铁马,使他身上有一种铁血的气质,却毕竟年岁太大,不免有些步履蹒跚。他走到自己的位置,朝我拱手,“丞相,开始吧。”
“我如今是代大王上朝,大将军,请依礼行事。”我神色肃穆。胡进思愣了一愣,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行过大礼,怕是自己也记不清了,见我没有收回话的意思,便缓缓跪下行礼,末了起身。“来人,给大将军赐座。”我又道,到底他年岁已大,又曾是吴越国一等一的功臣,我也不欲在这种事上为难他。
“奉大王命,今日由我代大王上朝。”众人一齐行礼,礼罢,“诸位可有事上奏?”话刚完,便有一人执笏板上前,“臣启奏。”我点头,“罗大人请讲。”
罗大人要讲的事情,我自然早已经知道了,胡进思做大将军这么多年,军中贪污的军饷数量之大令人瞠目,从前未曾查过,近日来查了才知道他胡家竟然藏了那么多资产,罗大人讲完,立刻有胡党之人姓任的上前反驳,“罗大人空口无凭,怎能因此定大将军的罪!”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既如此,此事是罗大人提出的,就交由罗大人彻查,任大人协理,二位大人可有异议?”罗大人自然即刻领命,任大人却支支吾吾,“丞相大人,这……”胡进思不急不缓道,“既然丞相说了,任大人,还不领命快去。”
任大人果真很听胡进思的话,立刻离开,我看向胡进思,他毫不慌张,仿佛方才被弹劾的人不是他,仍旧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不发一言。这边罗大人也已准备离开,又有一人出言道,“慢着。”是有名的嘴厉的言官傅大人,“罗大人若要查,请帮下官把这件事也一并查了罢。”傅大人道。
第25章 九天之凤
“何事?”我问道。“丞相大人一看便知。”傅大人从袖中拿出厚厚一叠书信,我命人取过来,粗粗看了一眼,便命内侍给诸大人们传阅。“大将军,这仿佛是你的笔记?”我问胡进思。那些信件,即是昨日里余与查获的胡进思与峦清的来往信件。胡进思刚刚看过,手中有些颤抖,声音却仍镇定,“这确实很像老夫的字。”
“这么说来,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并非大将军写的了?”我道。傅大人立刻高声道,“丞相大人不可如此轻易评判!”胡进思手下言官不少,见傅大人态度强硬,纷纷出言攻讦。一时间,大殿上争吵之声不断。一团混乱中,一内侍悄悄走到胡进思身旁,说了句什么,便又走开了,我只装作未看到,将头扭开。
傅大人不愧是本朝以来数一数二的言官,不仅为人正直,从不畏强权,嘴上功夫更是了得,仅凭一己之力就将对面胡党数人说的哑口无言,当初将证据交给他果真没错。“大将军身为外臣,怎能私自与宫妃来往,且那峦妃还背着弑君的罪名。大王尚在病中,大将军却与后妃商量扶皇长子继位之事,大将军竟连这一刻都等不得了吗!”
胡进思忍不住起身,“傅大人,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何苦这般诋毁我?”傅大人最是不吃这一套,“大将军,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胡进思怒极,却无言以对。这罪名若是真扣下来,便是几代老臣也受不住。
我见时机已到,便即刻下令彻查此事,先令胡进思停职一月,正说着,便听得后殿传来声音,“慢着!”转头望去,却是方才与胡进思说话的内侍搀着峦清走出来,“你不是应该在狱中吗,怎会?”我口中如此说,眼却望着胡进思,果然,胡进思目露得意。
“将罪妃峦清押入大牢!”我怒吼,峦清丝毫不被我影响,“罪妃?丞相大人,你不过是代大王上了一次早朝,就真当自己有权利给我定罪了吗?”峦清虽生的柔美,骨子里却有和亦山一样的狠劲,在这种场合下丝毫不惧,“丞相大人,莫说你没有私心,你不过是想阻断我和大将军通信才将我乱扣了罪名,关押至狱。”峦清继续说道。
峦清缓步走到殿上,以胡进思为首,诸臣子纷纷下跪向峦妃娘娘行礼。我冷笑,将方才的信件拿出来,“即使我万般阻挠,峦妃娘娘不还是与大将军来往了这样多信件吗?”峦清毫不避讳,“大王病重,昱儿年幼,我孤儿寡母不得不早作打算。”我哈哈大笑,“峦妃娘娘真会为自己打算。”又转向胡进思,“大将军不愧是三朝老臣,钱某佩服。”事已至此,胡进思索性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