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情不自禁无法转移目光,眼里是他情绝高傲的背影,白玉笄穿过发冠,漆黑的头发在风中舞动。耳中是他那令人战栗又让人不由深陷的琴音。这琴音没有任何的震颤,惊不起湖水的波澜,吓不走树枝上停歇的鸟儿。没有穿喉夺命的气势,也没有空谷幽兰的清高。然而却就是这缕琴音,让人禁不住想要一步一步向它靠近,想去知道这曲子里究竟是在讲述一个怎样的悲戚故事。
月光之下,我仿佛看到了一条蜿蜒绵长的河水,水中没有任何鱼虾,红得仿佛如鲜血染过。一名长发及腰的女子赤着脚,跪坐在河岸边上,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红衣。她对着河面照了又照,许久仍是对自己的装束不甚满意。长空之下,树林之中走出一名男子,高大挺拔的身姿遮住了炽烈的阳光。他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眼里骤然腾起一股怒火。
红衣女子感觉到了来人的气息,心里满是羞涩与喜悦,她轻抚两下垂落的发丝,脸上堆起迷人的笑意,准备用最好的姿态来迎接她爱慕的人。
然而出其不意的是,她刚一回头,那柄锋利的长剑便毫无征兆地将她刺穿。鲜血与她一身鲜丽的红衣融为一体。红衣,红河,红血。她面色痛苦,一刹那的惊异过后,居然是瞬间的恍然大悟。
我看不清男子的面容,就像是那道极为刺眼的光投射在他身上。我只能看到那滴着女子鲜血的剑尖,在肆意地吸食完鲜血过后,发出令人愤恨和颤抖的微笑。
这……实在是惨不忍睹。却不知静谧的湖边怎么又响起了一声怆然悲痛的绝响,那声音仿佛从九天之上而来,穿透了云层,使得我能看见的所有事物都为之一颤。刹那间,一切的声音都开始扩大,鸟叫声、流水声,血滴在地上的声音,呼吸的声音……然而待我能认真分辨的时候,我只能听到那最温柔也是最悲痛的一声呼唤:
“姐姐……”
我从幻想之中清醒,不知道为何眼前会突然浮现那般奇异的场景,只道是这诡异的琴音作祟。不过若论琴法,此时阁楼上还在坐弹之人确实是琴艺无双。难怪无涯会说他“每临战,必坐于高山之上,以琴鼓之,士气大振,未尝有败。”
就在我还意犹未尽之时,不远之处竟有人大声了一句“着火了!”,不得不说,自从三千年前的天火之后,我对火这种东西一直心怀恐惧。听到此等呼喊,我当即便完全清醒过来,循声望去,只见对面的枫叶林中,火势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从人们发现火,到它蔓延开去,不过眨眼功夫。我四处张望准备找寻同我走散的无涯,却不料无意之间却瞄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火光之中的枫叶林里,一只浴火的怪鸟肆意地拨弄着自己的羽毛,然后展翅飞入了夜空之中。人们自然是看不见的,不过那纵火之人兴许不曾猜到,这宴会之中竟然有一只会说人话的猫。
不要以为浴火的就一定是凤凰,那飞走的怪鸟不过是一只毕方。我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它那只有一只脚支撑身体的形状实在太过显眼。毕方鸟本是洪涯之中的一种常见的异兽,凡出现之处必会有火灾。兴许是踏雪之国终年大雪,冰天雪地里,就算毕方出现了,那火估计也燃烧不起来。所以千百年的日子里,我这还是头一回见着它真身。
毕方鸟最是挑地盘,一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这会儿竟然到人世来祸害了?所以这肯定是有人蓄意将毕方从洪涯之中带了出来,而能做到如此的,用大拇指想便也猜到定然是那群最近即将有大动作的洪涯遗民的所为了。
映月湖周围树丛众多,岸边又皆是杨柳。不多一会儿,火势便顺着树枝草丛亭台楼阁蔓延进了宴会中心。我倒是不急不乱,虽说火势凶猛,但此等凡界之火却不至于伤到我。既然都伤不到我,定然也就伤不到无涯了。
于是我便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看着这些惊慌失措的人们一窝蜂地往外面一边跑一边大吼大叫。此时又有苏家的家丁在管家的指挥下拿着水桶开始熄火,逃跑的人要出去,熄火的人要进来。小小的映月湖岸顿时变得拥挤异常,混乱得简直如临大敌。不知是哪个聪慧之人挤了半天没挤出去,便在人群里大叫了一声“跳湖!快跳湖!”之后,“扑通”一声落入了湖中。此举一出,人们便竞相效仿,一个二个接着往里跳,导致了有的人跳进去了才发现:坏了,不会浮水!
于是场面更加失控了,逃命的本来就出不去,救火的又进不来,现如今又多了一堆落水的人。我蹲在原地看花了眼,甚为无奈,只得不停对周围挤来挤去的人道:“别急……别推我……说了叫你别推我……再推我我就推你下水……”
当我心里百感交集地想要快些找到无涯的时候,他却一副闲适安逸的模样躺在某一株枫树之上,双手枕着头,翘着腿,好不自在,大火在他身下宛若空气。他发现我看见了他,冲我挥挥手,示意我过去。
我当即便摇了摇头,这叫我怎么过去,那么多人,难不成让我化了真身上蹿下跳过去么?
然而此刻,我却突然看到人群之中来来去去的绝不止普通百姓,数名身着黑色劲装的武士戴着兜帽,眼睛里来来回回打着暗号。虽然说兜帽确实能遮住面容不至于使自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但是在这大家都没戴兜帽的人群之中就你几个戴着,不是更加显眼了么。我洪涯仙民何时竟变得如此愚笨了!
☆、第13章 第三枝 映月(六)
我还在思考,然而他们已经先我一步开始行动了。顷刻之间,有上百名的兜帽男子蹿入了这早已混乱不堪的宴会之地。有的潜伏在树丛中,有的隐没在人群里,有的从湖底一涌而出,有的从天而降。
他们来得四面八方,然而目标却是出奇的一致——正是那楼阁之上的“龙吟战将”苏风华。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即便火势已经如此严峻,楼阁也被大火所包围,然而那绝妙的琴音却丝毫没有停止。我想看清火光之中的那个人,却不料被那几名行刺的兜帽男子挡住了视线。
不好!洪涯仙民们也太沉不住气了,看来是将矛头对准了那位年轻的将军。我都还没现身了,怎么能让他们这般胡来。千钧一发之际,头脑里也没有要如何实施的具体办法,只是想着先挡一挡这堆人再说。
我化了真身,眨眼的功夫就蹿进了火中,继而再变回人形。苏风华不惊不怪,看着我在他面前现出了真身。四周皆是亮堂堂的一片,我还未来得及看清楚这个风华绝代的男子长得是个什么模样,便感觉四周杀气骤起,数十柄长剑顺风而来。
苏风华弹琴的双手霎时拍住了琴上的弦,发出一声剧烈的撞击声。随后一把便抽出了琴中藏着的古剑,与周围的行刺者格挡开来。我不知如何反应,只想快些阻止他们以免酿成悲剧。然而这些行刺者根本不理会我的存在,我拽也拽了挡也挡了,心里瞬间就不舒服了。
“你们都给我停下来。”我朝着空中还在刺过来的剑大吼,“我是踏雪国十三公主殷殷!”我心想,他们听到我这一席话怎么也会先停下来好一会儿吧。岂料他们仿佛完全听不见我的话语,手中的动作不但没有停下,反而比方才更加利索。
不会是不知道我是谁吧?比我还没文化。
无奈地没有办法,我便只能加入战斗。哪知我挡住了这边,另一边的攻势便愈加猛烈。且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怪异的阵法,令得我的术法竟然大打折扣。
刹那间,我听见身后之人有一丝惊异,我一回头,便看见他持着长剑的手,袖袍滑落到手肘,腕上那抹清晰的印记就这么被我看见,一如三千年前那么无意一样。
原来,我的尧光,竟然变成了大虞国的“龙吟战将”苏风华,真是威武得很呐。
持剑之人哪里会给我怀念与重逢的时间,空气之中霎时传来一股血腥味道,我便看见苏风华双目微嗔,左手按住肩膀上那一处鲜红。然而前头一剑尚未结束,后面又要硬生生来一剑。而他却是一人难挡众敌,根本顾不上左右。
我看见那冰冷的剑尖直直朝着他的背而去,三千年的那一幕再一次在脑海浮现。他怀里温暖的气息,强有力的心跳,他紧紧抱住我不放的双手。天幕之上的鲜红,万千仙民的哀号,叫我如何能够忘记。
原来时间越远,记忆越是清晰。
我已来不及想,身体无意识地便采取了反应。奋力一扑,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挡在了他的背后。他兴许是感受到了我的动作,当下长剑一甩,前方数名黑衣刺客齐刷刷便消失在了空气之中,而那身后的长剑却是对准了我穿胸而过。
意识开始模糊,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我只听到一声暴怒,然后是些许刀剑相拼的打斗声,而后便归于平静。火光之中,我躺在他的怀里,终是更够看清他。阴鸷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我,双眉紧锁,有着挺拔的鼻梁与好看的唇线。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望着我。
“哥,你让开,我要宰了这只猫妖。”不知道是不是我意识混乱了,我竟然又听到了之前要抓我的那个少女降魔者的声音。
然而男子抱着我的手却未有半丝的松开,我看不见少女的形态,满世界里都是苏风华的气息与身影。少女似乎沉不住气,架起的□□便要对着我发射而来。我胸口又是一阵剧烈的痛,我知道,这些黑衣刺客所用的武器,足以要掉我一条小命。
他隐忍了很久,终是压低了声音,说了句:“别动她。”
那一刻,三千年前踏雪国中的大雪仿若再现,他手执梅花含笑对我说:“喏,给你。”
我终是又见到了他。
在我意识陷入昏迷的最后一刻,我勉力扬起了一个笑容,望着他正盯着我的深邃的眸子,已经语不成句,“尧光,幸好你平安……”
☆、第14章 第四枝 灌湘(一)
虽然我中了一箭,但实际上我却在死亡的道路上无比清晰,因为猫有九命,每丢掉一条性命,那种剜心般的疼痛都不得不让人刻骨铭心。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自己浑身正在发烫,我很清楚,这便是我又要丢掉一命的过程。
“姑娘已经高烧不退整整五天了。”我听到耳畔有一个悦耳的声音十分着急,听上去很是稚嫩,“再这么烧下去可如何是好啊!”
我的意识很清晰,但是我的身体和行为却动弹不得。如果可以,我真想跳起来告诉她,你别急,这不过是九命猫丧命的一个过程,待到高烧退去,便又是一个崭新的身体。我之所以如此熟悉这个过程,着实是因为在此之前,我已经在五千余岁的光阴里,堪堪丢掉了五条性命。
听母后讲,第一次丧命是我出生三月之时,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突然便在襁褓里高烧不退,没了呼吸。我的十二个姐姐们从未如此,母后一急,请了药师来为我诊断,药师当即便断定我是在出生三月之时便丧了第一命。这兴许是所谓“神胎”必经的一个坎。
第二次丧命说来实在让我有些汗颜,不过就是我两百来岁身子骨还未发育完全的时候,十二姐带着我下海捕鱼。那时的十二姐也才不过五百岁的年龄,小孩心性作祟,硬是要拉着我去捕鱼。那时我还不知道浮水的技巧,看见十二姐往水里蹦,我便也就跟着蹦了下去,而后便一命呜呼在了大海之中。
第三次丧命是因为我的侍女碧儿得罪了邻国一位王子,那王子长得贼头鼠耳,硬要将碧儿抓去做他的妾侍。若是其他姐姐的丫头也就算了,她们一般不会因为一个丫鬟而把两国邦交搞得复杂。但是我生性便硬,碧儿又与我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同姐妹,断然是不会将她交与那劳什子王子的。但是于情于理是碧儿惹到他在先,我们理亏。那王子也还算公道,说只要我肯赔上一命,便当没发生过此事。我猜他当时肯定是想一个公主怎么也不会因为一个侍女的婚嫁问题就愿意丧一条命的。岂料她恰好就碰见了我,我还就真这么做了。这件事的结果就是那王子夹着尾巴走了,我则被父君罚一个月的面壁思过,而碧儿便在我跟前哭了整一个月,把眼睛都哭肿了。
第四次丧命便是在天火之前,我看到的那只神兽梁渠,一时不济晕了过去,而我清晰地记得,我醒来的时候碧儿帮我查看耳朵后的命痣,恰好也是少了一颗的。
第五次丧命是在与尧光最后的分别,那一次尤为严重,昏睡了整整三千年。而这一次,却依然是为了尧光。我不愿意再昏睡三千年,我才刚与他重逢,怎么能这么快便陷入昏睡。
想到此,我便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怔怔地听到身旁的少女一声惊呼,诧异地打量着我,然后慌忙用手来探我的额头。
“呀,姑娘真是神奇,方才还烫得跟个山芋似的,现在居然完全好转了。”少女有着清澈的眼眸子,看上去十分讨人喜欢,不过她那比喻就非得说成是“山芋”么。
我看了她两眼,知会道:“你可不可以帮我看一下我的耳朵后面还有几颗痣?”
她愣愣地望着我,有些迟疑,不过还是凑了上来,掰过我的耳朵,奇道:“呀,姑娘还不是一般的神奇诶,您耳朵背后竟然有三颗痣!”
三颗……只有三颗了。
看来这一次,果然也还是丢了一命。
待心里踏实下来后,我才得以平静地打量我的所在地。这里不过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屋子,眼前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但是我的心里,却通通觉得这些都着实十分不普通。因为我的所在,很有可能,是苏家的府邸。
按照常规推断,理应如此。
“姑娘快别望了,才寅时一刻,二公子还没起。”少女看了我一眼,笑嘻嘻道。
我心里顿时一紧,这丫头怎会知道我的心思。我赶紧收了目光,假装镇定地开始挠手指,她一边给我穿上些新的衣裳,一边轻声地问我道:“姑娘可要喝些粥?您睡了整整五天,大夫都说无力回天了。不过二公子执意说你会醒转,让我等好生伺候着,没想到姑娘还真就醒了,真是神奇。”
我正当想要回一句什么来表明其实整件事情也不是如此的“神奇”的时候,却听得屋外有人小声叩门,道了句:“二公子过来了。”
我平静的心顿时又波涛汹涌起来,我看见少女笑着前去开门,一道玄色衣袍便踏进了门,见着我坐在床上眼睛睁得贼大,也未惊诧,只是将我看着,不说一语。
伺候我的少女朝着我眨巴了两下眼睛,便笑盈盈地退出了房门,还顺手关上了房门。我一惊,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也就只能和他干巴巴地望着。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他这具转生的身体,不由让我有一丝寒意。
眉目深邃,全然没有尧光的温润如风。嘴唇虽然也十分好看,却总是紧闭着唇线,说不出的威严与清冷。这幅躯壳虽也是十分耐看,却再也没有曾经的温暖。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我跟前,与我不过数尺的距离。然而我却觉得他异常遥远,远得就像是断了线的纸鸢,收都收不回来。
一时之间,我竟然对眼前的人有一丝恐惧。
想到此,我赶紧摇摇头。不行不行,这人是尧光,是与我拜了天地喝了合卺酒的夫君,是曾经舍身救了我一命的大恩人。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对他充满了爱慕和怜惜,怎么能一来就怕他呢。三千年前,我可从来没怕过尧光呢。
我未开口,他却先说了话,“舍妹生性顽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