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轻轻抚着我的背,在我耳边说道:“我曾经不愿告诉她姻缘的结果,就是知道会像今天一般,她为爱而死。而亲手终结她的……竟然是她爱戴的兄长。这般悲情,我说不出口。”
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将夕鸾在雨中凌乱的发丝抚得整整齐齐。
“姑娘不必伤心,她的下一个轮回,活得很好。”
我不知道棠梨是否是有意安慰我,只是愿意去相信,她是善良无辜的人,这不该是她有的结局。
“清商已经归位,无涯不可能是长琴的对手。”棠梨望向空中一白一黑两道光芒,我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黑色越发的强大,白光渐而缩小,终于成了一点,消散在空中。
耳际响起了无涯最后的叮嘱:“保护好手中的力量,在适当的时候为神帝祭献。”
黑云密布,风卷残云,天地一刹那间没有了丝毫的光亮,犹如末日降临。风中响起了令人振聋发聩的声响,绝望又无助。我知道,这便是苏风华弹的那曲《战台》,我现在终于听见了他的琴音。
“时辰到了,‘六瑞’齐毁,又一场天战已经来临。”
我头痛欲裂,记忆如同潮水一样狂涌而来,我一幕一幕地将它们看完,如同身临其境。
“吾儿,汝与叛军私下勾结,欲夺吾万世江河,汝可知错?”
“父神,献儿没有想过助叛军夺位,献儿没有错。若要强说错,便是错在与长琴相爱。”
“罪不悔改,罚汝落入凡尘一世的轮回,去看看汝心中的爱究竟价值几分!”
“……”
“共工……”我如同没有了神识,脱口而出。
天空之中却有一人应我:“凡人,如何叫吾名?……神女,神女……”
我心中的爱究竟价值几分?我曾经以为,尧光为我挡住一箭轮回的时候,那是无可挑剔的百分之百的爱,然而他却是共工之灵,当初梅林里的相遇,真假让人难辨。后来,我又以为,苏风华为我跪在大殿之上时,那爱也是满满,只是当与复苏共工相比较,这样的爱又显得微不足道。
即便是我自己,曾以为可以为爱抛却一切,却不料爱始终要屈服于现实。
在清商、怀霜、夕鸾、无涯相继消散之后,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因为爱他,支撑多久。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只想伸手抓住唯一可以信任的东西,唤了一声:“棠梨。”
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躺在苏府西苑的床上,周围一片寂静,宛若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噩梦。
我的意识已经不太能够承受住整个身体的重量,勉强地下了床,只觉得这六月的夏日里却是冷得出奇。我推开窗,才发现寒冷的原因——纷飞的大雪簌簌下落,宛若寒冬腊月。
六月飞雪,人间究竟有怎样催人泪下的冤情?
“棠梨。”我又是唤了一声,空寂之中没有半点人响,天地之间仿若就我一人。
我回过头,才看见桌上那封安静躺着的信,而在我拆开的一瞬间,心口的血终是忍不住喷涌而出,一下就染红了棠梨那娟秀的笔迹。
我握着那信无法言语,浑身只是不住的颤抖,伸着的手一阵搜索,想要找到可以支撑我的东西——没有了,再也没有了。连心都土崩瓦解了,身体就如行尸走肉,没有了方向。
我穿着单薄的衣服,跨门而出。静谧无人的西苑里扎满了雪,这情景,真是像极了千年之前的踏雪之国。
神识仿佛已经不受我支配,在看到那人一身墨色玄袍缓步向我靠近之时,我情不自禁往后一退,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却是退无可退,没处躲藏。
他是恶魔,是修罗,是我无可避免的劫难。
“天地毁灭之后,若只剩下你我两人,你还愿意随我一起吗?”他神色如常,像是一个礼貌性的问候,拉着我的手,柔声地问我。
雪花飘落在他的肩头,本是那样静谧与美好,然而在我的眼中,一切都是过往和虚无。
“我不愿。”我低下头,不忍看他。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止无涯、槐江、夕鸾、棠梨这些为我们而死的人,还有千千万万年,人心最抵不过的时间。
“为什么!”他握住我的手生疼,眸子里闪过丝丝怒意。
“因为她不止是踏雪国的殷殷,”有清冷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直入耳际,“还是神帝之女,青衣献。”
雪花深处,走出的人却是沈霁云。她目光平和地看着我们,有如神祇。
“冥神司幽……”长琴探寻着问出了口,只看见女子云淡风轻的笑容飘散在落雪之中,“你难道忘记,第四次天地之战一旦开始,我就会被释放出来。”
我霎时明白过来,原来霁云的爱便是司幽的爱,不争不抢默默守候,与其说是奉献,不如说是赎罪。
“你不记得献儿,是因为我曾经的一念,出于嫉恨,留住了你所有前世的记忆,却独独拿走了你对献儿的感情。所以霁云是我赔给你的心甘情愿,也是我唯一的救赎。”
天地间,白雪皑皑,世界一片静谧,宛若只我三人。我感觉自己像是化身成了一片飘忽的羽毛,纵身投入一场盛大的翩然起舞,却不知风的尽头,终将落地。
“你难道忘了,即便我消散在了风中,只要我一抚琴,你也会踏着音律找到我。这是你曾经承给我的诺言,你怎么可以忘记!”记忆里,长琴绝望的容颜在我面前逐渐变得朦胧,只听得他仿若嘶吼一般,拉住我不断滑落的身体。
“对不起,我无颜以对那些死去的朋友,这一世里我已不知该用怎样的立场继续爱你。我很累。”
“我家姑娘,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棠梨已经离去。我是司命神雍和之女,当年父神因为一个预言,造成了洪涯被毁的恶果。我正是想要为父神弥补他的错,才化身成为朝云国的花仙,想要帮你重建洪涯。只是心不由我,我不能看着共工神的觉醒,也无法伤害清商。若长琴知道了是我一直在与神界沟通,将你们的信息出卖的话,我必定逃不脱他的琴下之剑。不想看到清商为难,也不想看到这即将毁灭的世间,棠梨宁肯选择自行消散。
请不要伤心,神不会真正死去,我会化作绵长的风,鲜艳的花,淅沥的雨……只要你能看见的地方,都有我的存在……棠梨绝笔。”
大雪纷飞天,我踏进堪折苑内那几株梅花下。拾级而上,漫步在幽静的梅园,立于花影飞雪之间。雪落梅间,我舞动起如絮的轻盈,期待着宿命中最后的结局。
踏雪而来,乘风而去。灵魂找不到归宿,泪水模糊了双眼。淡淡冷香间,隐约只看见那些惶惶岁月里稍纵即逝的繁华身影。
哭不出声来,耳畔除了簌簌的雪落,便是从远方悠扬而来的古奥朴质的琴曲,不绝如缕,直扣人心。那曲子哀婉,缠绵,诉说着点点滴滴的爱意。我拂袖起舞,踏着这音律,最后为他告别:
“皎皎梅芳,逆雪而香。伊人何往,为君红妆。
落落红棠,朱玉其裳,伊人何往,为君迎唱。
萧萧竹坊,琴瑟尤常,伊人何往,为君听竹。
凄凄柳阆,青絮正长,伊人何往,为君离殇。”
意识中的最后一刻,大雪兀自飘零,鼻尖是悠悠转转的冷梅香气。一青衣长袍的人踏雪而来,扶起我的身子。眼角终于滑落了两滴清泪,低落在雪地之中,染成一片一片的血红。我挣扎着从八罗袋里掏出两颗正在闪烁着点点银光的珠子,艰难地翕合着嘴唇:
“柳年……我将最后的一命,交到你手中,希望你如曾经一样,不要辜负我。”
我看不清他的容颜,只道是已经完成最后一个心愿,可以安心地闭上眼。却在最后一霎,眼角可及之处,一头红色的小豪猪使劲在我的发间蹭着,眼里是隐约的泪水。
随后,便陷入不知未来的长眠。
“在适当的时候,为神帝祭献。”
☆、第65章 第二十枝 终章
传说中的第四次天地之战,共工神所向披靡,挥军直指天帝颛顼。颛顼却是已有准备,召来盟军,与共工二人从天上战到凡界,又从凡界战回天宫,搞得人间生灵涂炭,怨声载道。
共工神勇,铁骑所踏之处,皆是一片废墟。颛顼力所不敌,就在连连败退之际,天边却突然出现了两支远古神族——逐鹿与夔牛。
颛顼有如神助,几个来回之后,形势来了个大逆转,将共工打得七零八落。共工辗转逃到西北方的不周山下,此时跟随他的队伍,已只剩仅仅一十三骑。他举目望去,不周山恰是一根撑天之山,若是此山断裂,颛顼的统治也终将覆灭。
神勇的共工走投无路,破釜沉舟,一头撞向了不周山。霎时天昏地暗,日月星辰偏移了原来的轨道,大洪水从西北方奔涌而来,这场旷世之战才宣告终结。
“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苍天补,四极正;□□涸,冀州平。”
《太平广记·神卷》
三千年后,中土之国,帝都秦川。
“听闻盛京秦川之中,有一大户人家姓苏。”茶馆之中,一白袍长者鹤发苍眉,执起的折扇遮住半张侧过的脸,“姓苏不足为奇,却说这苏家的长子娶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妻子。”
茶客们屏气凝神,静静听来:“妻子漂亮也不足为奇,又说这妻子生了一个不足月的七星子。生得七星子本也不足为奇,奇的是传说这麟儿一生下来,空中竟有凤凰连着鸣叫三声,八邻里但凡是能飞的鸟,都往他们家里蹿,足足蹿到那孩子满月的时候,才相继散去。”
“莫不是神仙转世?”茶客之中有一人惊呼,老者抿了口茶,摇了两下折扇,缓缓道来:“苏家公子可不这么认为,他找来高人道士一算,皆说这孩子必是妖孽所投,留不得。”
“啊?那可怎样是好?”茶客里竟还有女客,听到此,皆是为那孩子可怜。
“怎样是好?丢掉是好呗,难不成要养个妖怪在家里?”又有茶客尽相附和。
老者点了点头,继而道:“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苏家公子抱着自己刚满月的儿子跑到郊外的树林里,将他放在树下。临走前,与他儿子说道:‘我平生没干什么亏心事,怎地摊上你这么一个孽种。’
小婴孩儿一听自个儿爹说自己是“孽种”,瘪着的一张嘴哇啦啦便大嚎起来。苏家公子狠了心要丢掉这孩子,任他哭得喉咙都快破了,硬是不理,转身就走。”
“这孩子委实可怜。”妇人怜悯道。
老者执起扇子摇了摇头,道:“黑漆漆的树林里,蛇虫鼠蚁就不提了,若是跑出一只熊来,那可真是要命的东西。不过却说这孩子福大命大,不知从哪里居然跳出来一只黑猫,通体黑得锃亮,只在四只脚爪之处,是一小片的雪白,脚足之上,宛若梅花点点。”
“可是踏雪寻梅?”茶客里突然便有人听出了端倪,问到。
老者不急不缓,也不答他,自顾自道:“这奇猫竟然将苏家的小婴孩儿叼了回去放在他家门口,放下便跑。待苏家公子开门之时,只看到自个儿儿子又安安稳稳地回了来,却不知是一只猫所救。
“他没再狠下心,便将小婴孩儿捡了回去,又找来高人道士一算,却又说这孩子如此福大命大,恐怕不是妖孽,而正是天神转世,丢不得,丢不得。”
茶客们听得心慌慌,忙问:“这一会儿留不得,一会儿丢不得,这婴孩儿到底是个啥?”
老者又是捧起茶喝了一口,慢悠悠道:“这孩子渐渐长大,两岁能弹琴,三岁能赋诗,四岁能作文,五岁便能与他爹谈论家国大事,恰恰就是个神童。”
“如此厉害?”有茶客忍不住惊呼出了口。
“还不止,却说这苏家神童只一抚琴,便有一只黑纹白爪的黑猫循声而去,轻轻趴在他的脚下,像是能听懂他的琴艺。”
“……这是猫的报恩。”茶客里有一戴着黑色斗笠的神秘人,突然发出了声响,“这种猫有个雅号,叫做‘踏雪寻梅’,报的正是前一世里欠给此人的情。”
老者全不理会,继而道:“苏家神童像是知道他爹曾经要抛弃过他,长大以后,对他爹一直态度都特别不好,甚至有一个半仙算说,苏神童将来定会气死自己的父亲,是个忤逆子。”
“……后来呢?后来呢?”茶客们皆想知道神童有没有气死自己的老子,满是好奇。
老者叹了口气,话中带着些许悲悯:“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这苏家神童突然便说要娶那只循琴而来的猫。你们说说看,你家爹知道你要娶只猫,能不气死么?”
“哎呀!”众人皆是又奇又叹,这人与猫的恋情却是闻所未闻,慌忙附和,“要气死,当然得气死。”
“说书老头,你这书说得也委实有些玄乎了吧。这踏雪寻梅本是神奇之物,报恩之说我姑且就信了。但这人猫竟然会相恋,如此奇异之事,你怎会知道?该不会是瞎编乱造骗得我等茶费吧?”其中一年轻茶客不免口有轻鄙之词,只见那白袍老者不气也不急,两道苍眉微微一蹙,随而展开,哈哈大笑。
书已说完,茶楼对面正在办着喜事,不妨前去道个喜讨杯喜酒吃吃看。便迈开脚步,身形矫健,走到门口,才道了句:“活得久了,自然便知。”
茶客们只是一怔,还未回过了神,门口便只有午后的阳光几缕,哪里还有那白袍老者的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虽然没有人看T T 自挽!!自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