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知道,无涯,定然不是常人。而我却狠着心肠,将这个本来应该生活在清风白云间的人推向了这丑陋的深宫大院。
“无涯,你可怨我?”我之后曾试探着问过他,而他却满不在乎的样子,仍是微笑着,“无妨,就当是另一种生活方式罢了。”
如此,我的愧疚感又更深了。
苏风华向来便与无涯看不对眼,这是从《遁甲》幻境里出来我便知晓的事情。事先我提议让无涯进宫谋夺国师一职的时候,以为他会反对,不料他却没有任何表态。只是在钦原那件事情后,他每每在宫里看到我,总是不由地放慢脚步,直到完全顿住,然后一动不动看着我别扭地从他身旁走过,好似一种人生的享受。
一日里,我终于受不了他这种打量,蓦地便停住了步子,回过头去恶狠狠地瞪他。他一愣,转而便要走,我走过去拦下他,道:“看什么看!我有那么好看么!”
我猜想这口残之人定然会说些让我气得鼻孔冒烟的话,却不料他倒是温和地扯起了笑意,紧紧盯着我,眼神里尽是缱绻,“是挺好看的。”
没料到他会口出如此轻薄之词,我慌忙移开了眼睛,话都不敢往下接,一溜烟小跑还差点没摔一跤,终于到了没人的地方,才紧张地深深呼吸了几口——那好久不曾有的莫名的欣喜涌上心头,笑得脸上都开了花。
☆、第47章 第十三枝 计谋(三)
无涯的任职宴会,皇帝倒是十分重视。也许是大虞重巫的原因,一个官员的替换,却要皇帝皇后等人悉数参加。
不知道皇帝今日是有什么喜事,心情异常好,直呼“今日不用拘礼,大家可以稍作随意。”我并不太清楚这个“稍作随意”究竟是可以随意到何种程度,于是我直接蹦蹦哒哒跑到了女扮男装混进宫来的苏夕鸾旁,哼着小曲儿逗她:“丫头,我就知道你铁定会来。”
苏夕鸾没料到我的不羁之举,慌忙地扯开我的手,“你快放开,我现在是男装打扮。”
我笑吟吟地放了手,又朝着无涯的方向一指:“看,你意中人在那边忙着应酬别人的酒呢。”
苏夕鸾被我弄得有些难堪,直嚷嚷:“才、才不是……我是陪哥哥来玩的。”
不知怎地,我心情大好,便使劲逗她,她被我弄得烦了,就往苏风华背后跑。还算她找对了人,我现在见着苏风华除了脸红就没别的表情了,索性我便自个儿娱乐。
本来今夜便是宫廷里不常见的皇帝与百官一同饮酒作乐歌舞升平的一个不错的夜晚,却因为那突然一声冷笑让这个原本安宁的夜晚变得不安起来。
皇帝搂着槐妃,叱问冷笑之人,“大胆太子,在朕的跟前作何冷笑状?”
我顺着皇帝的视线看去,只见太子沈临云匍匐在地,声色沉稳,“儿臣正是冷笑那些披着羊皮的狼,父皇,大虞江山岌岌可危呀!”
皇帝怒了,猛地拍了下桌案,我也随着一震。这还算是第一次清楚地打量大虞的太子,怀霜的哥哥,虽然看着与他爹长得一样其貌不扬,但是气质上也还算是颇有威严。
“竖子竟然口出狂言!”即便是太子,也不能狂然在此等场合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然而沈临云却是不卑不亢,辩道:“父皇,孩儿刚才接到一个重要的消息。也许父皇听了儿臣的消息之后,便不会认为儿臣在口出狂言了。”
这时一直安静的槐江发话了,“皇上不如先听一听太子说什么,再气不急啊。”
我当时便猜到了七分,她从来不说废话,肯帮太子说话,那太子要说之事,恐怕她也参与了。而依照她惯有的喜欢和我做对的原则,她参与了的事情,与我而言便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在接下来的那一刻,矛头直指向我这个一无所知的围观人士。
大殿之上,百官都安静了,只听得太子朗声道:“臣听闻,数千年前洪涯境受天神责罚,造成大灾难的那一日,正是洪涯众人的一个大喜之日。”
听到此,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君子国为洪涯岛国一致推崇的君王之国,而那一日,正是君子国太子尧光娶妻的日子。”没错,他说的那个妻子正傻乎乎地坐在这里听一个人间的太子描述那番伤透了心的往事。
“而后,天殇到来,洪涯一个朝夕便化成了修罗场,太子尧光也身中轮回之箭世世代代受轮回之苦,流连人间,不得往返洪涯,更无登仙成神的可能。”没错,那个太子的转世也正坐在这里,面色凝重。
“而那位太子妃却侥幸活了下来,太子已逝,众人唯有听从太子妃。洪涯已成废墟,而人间却是美好。她带领着族人来到凡界,四处作孽,烧杀抢夺无一不做,甚至想把凡界变成第二个洪涯仙境。而这太子妃,如今便坐在父皇您这大殿这上!”他说完,猛地回过头来指着我,满脸怒气,“是也不是?”
我情不自禁点点头,当然,我只是在承认我是君子国太子妃的事实,却不是承认他自行胡编乱造的那些烧杀抢夺的小说情节。
然而皇帝哪里辨得清,吓得连连后退,直叫降魔者先把我伏住再说。
我一时还愣愣地没反应过来,只看见无涯伸出的手想要帮我,我十分稳重地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不要轻举妄动。待我把事情理顺了,才看见槐江脸上那洋洋得意的笑容。知道我是君子国太子妃而又会出卖这个消息给沈临云的人,想必也只有她一个了。
我想,我败在谁手上不好,偏偏败在这个面容姣好心思毒辣的女人手上,我很是不甘。
“皇上,奴婢却是君子国太子妃殷殷,三千年前,我嫁给了尧光。但是这中间我沉睡了三千年之久,直到最近才苏醒过来。洪涯与人间的恩怨,我是一概不知晓的。”我被三个降魔者羁押着,痛苦地趴在地上。
“凭你一人之力,又要统帅洪涯,又要四处造势,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这背后必然是有人在帮你。”我就说这沈临云与我无冤无仇的,他干嘛挖空了心思要和槐江联合起来害我,原来我不过是一个跳板,他真正要指控的人,应该是此刻正端着酒杯,即便我被降魔者按在地上的时候也未抬起过头来哪怕是看我一眼的人。
“谁!谁在帮这妖女!”皇帝急切地问,我心里冤枉,却也不想再拖个人来和我一起冤枉。不由便没多想,只一味叫嚷着:“皇上,都是奴婢一人指使,与他人无由。”
我刚一喊完我就知道“糟了”,这种时候越是这样说,便越证明背后真有主使,怪只怪当年没有把那些人间勾心斗角的话本子研究透彻。
果不其然,在我喊出那句话的时候,苏风华才真正抬眼看了我,继而便淡了下去。
“皇上,请听臣妾一言。”然后,许久没说话的槐江又发话了,但是还没说两句就往地上跪:“请皇上赐臣妾罪。”
我心里暗暗发笑,这又是唱哪一出啊?皇帝忙去扶,只见槐江死活不肯起来,扭着身子哽咽道:“臣妾一早便知道殷殷的身份,却没有告诉皇上。她原本便是臣妾曾经认识的人……只是最近臣妾才发现,那些□□的事情与她有关,还未来得及告诉皇上,就、就生了那场大病……”
她说的是声泪俱下,真是一出天衣无缝的苦肉计啊。
“父皇,此妖女背后必然有人主使,与洪涯妖族联合,阴谋夺取我大虞江山啊!”沈临云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就差没把那人名字给供出来了,皇帝却也像是装疯卖傻一般,问槐江:“依爱妃看,此妖女背后是否真人有指使呢?”
槐江梨花带雨,倚在皇帝身上,道:“殷殷天性便有男儿气概,并且此事我也算知道一些,她做这些事,绝不需要有人主使。”
我伏在冰冷的地上,哭都哭不出来。不由才渐渐明白过来,这槐江与沈临云串通,本只想整我一人而已。却没料到沈临云临时变卦,想要通过我整到苏风华,甚至怀霜。而不知皇帝是真傻假傻,似乎对他手下的龙吟战将分外珍惜,沈临云几番提示都没有直接点破。我痴痴一笑,略微在心中盘算了一下,这一局,还是只有槐江独赢。
而正当我以为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候,一抹深灰色的身影却骤然跪在了我的身旁。我讷讷地抬起头来看他,他神态从容不迫,脸上有着明朗洁净的光华,一如地狱深渊看到的明亮。跪定,他说:“太子所言非虚,看来臣还是自己招认好了。皇上,指使殷殷的并不是别人,正是微臣。若皇上有心,应记得殷殷乃是微臣府上的人。”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我不能动作,只能急得流出了泪,却又不能再犯刚才的错误,一时竟然只能沉默。怀霜已经坐立不安,几番呼喊:“父皇……”
皇帝只是震惊,显然是没有料到苏风华的此番举措。局势大乱,在场的官员无一不感叹,或是怒骂,或是担忧,或是冷眼旁观。一阵糟乱过后,还是槐江镇得住局面,“皇上,切莫被表面所蒙蔽。太子此番举动,真实目的也许不为人知。”瞪了太子一眼后,又道:“苏将军想必是对自己的奴仆过于袒护,才会有此贸然之举。恰好臣妾有位朋友正在宫中,若是皇上见了他,便立即知道事实的真相了。”
我心中有种强烈的不好预感,而在下一刻,我的直觉便成了真。只听得几声“簌簌”的响,一个奇异的人便落到了大殿中央。用眼睫毛想,也知道这便是要来为我的“阴谋”作证的人了。
“小民灌湘,参见大虞皇上。”说话的是灌,还是一如既往的拽,“这是小民第一次为大虞的皇帝下跪。”
降魔者们以及一众巫官纷纷站在周围,对此人的出现表现出强烈的担忧。槐江大为得意,对着灌湘道:“你且说说,这其中事情究竟是怎样?带领族人作乱之人又是谁?”
我勉强能斜着眼睛看到灌湘那似笑非笑的面容,望着我,那神情像是在严肃地思考着什么问题。等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再下一刻我便被直接判了死刑然后等着无涯来救我的时候,却突然听到那声音说道:“三千年里的□□,皆是小民所指使,而将来,小民愿意带领六十三支洪涯遗众尽数归顺大虞,直到我们找到回归洪涯的路。”
那声音宛若从天边传来那般美好,我怔怔望着他,好似这一切都是一个梦。
☆、第48章 第十四枝 西征(一)
长河浩渺,苍空清远,青山如黛。清澈明净的河水从群山的另一头出发,沿着地势的起伏蜿蜒而下。河岸边上,她着了一身青衫,在我的梦境里跳舞。
那是花有多美,人便有多美的舞蹈。迷蒙之中,我只能看到她张开的双臂,旋转不歇的舞姿,以及那如银铃般的笑声。时而有悠扬的琴声响起,有翩翩公子坐于长河的对岸,低眉抚琴。和着琴音,舞姿越发清雅,他幽然的声音渐而传来,“如果我一去不回,你会抛下一切随我而去吗?”
“浩瀚长空,波澜尽付诸流水。生命不过一瞬,我又怎会舍弃你。若你消散在风中,下一个轮回,你只要抚着琴,我便能踏着这音律找到你。”
由于被降魔者伤到了些许神智,我在床上躺了两日才醒转过来。脑海里还是灌湘那挥之不去的桀骜面容,以及他那永不会忘记的诺言,他在大殿上起了誓,要带领洪涯六十三支遗众归顺大虞,直到找到回归洪涯的路。
我不用去想槐江当时的表情,肯定是如吃了瘪一样难看。一开始我并不知道灌湘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临阵倒戈,直到我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妙龄少女面色忧愁,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开,我艰难地开了口,唤她:“棠梨。”
她惊喜万分,朝着身后招了招手,喜道:“她醒了,太子妃殿下醒了。”
我不由一怔,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正式地称呼我。而立刻,我知道了她如此唤我的理由——那面容阴鸷冷峻而神态却像是长活不死看透世间一切的男子——柳年。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不动,我在他的脸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尊贵的,太子妃殿下。”柳年俯下身跪在我的床前,“罪臣柳年,愿意献上全部的力量。”
我是第一次看见柳年,还是在如此窘迫的情境。很久以前,久到还是稚龄孩童的时候,长长能听到洪涯之上许多英雄名人的光荣事迹,其中之一便是一剑柳年。由于轩辕国之人皆好战,所以国中常年征战不断,也就成就了一批类似柳年这样的名人侠客。
当时流传的似乎有很多故事,而且每个故事都有着不同的版本,我听的最多的便是柳年如何带着轩辕三百精兵闯入敌军有五万人的营帐,救回轩辕公主的故事。传说柳年骑了一头带翅的龙鱼,右手执剑,左手搂着小公主,期间数百人接连不断地围上来,他却毫无畏惧,紧紧护住手中的小人,一剑便斩下了一百个敌人的头颅,血流成河,一战成名。于是后来江湖中人便称他为“一剑”,除了一剑砍死一百人的意思以外,还有轩辕国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剑”的尊敬意味。然而此人颇为阴鸷冷傲,从不惜与人说话,惜字如金。
从而大多数想去与他结交之人都失败而归。柳年不仅名声在外,又十分具有神秘感,于是这名气便越传越大,越传越邪乎,更有急功近利者想要利用柳年的名号阴谋篡夺轩辕的王位。看到其中些许窍门的人便从中盈利,开宗立派,以柳年为正宗,追随者颇多。于是传了又传,一代接着一代,轩辕国中但凡习剑之人,都以自己奉柳年为祖师为荣,虽然大部分人都没有得到过柳年真传,更不用说见他真人了。
于是即便国内党同伐异,各派别之间的斗争如何厉害,只要有一人起来高呼“一剑门人听令”,便是一呼百应,团结一致,精神抖擞,有如神助。由此可见偶像的力量真是不容小觑。
如此一个神秘莫测人人奉为圭臬的人,如今却跪在我的面前,向我俯首,我想即便是父君,心里也要抖三抖,仔细揣摩好词句才敢说话。
“一剑大可不必多礼,请站起来说话。”我很虚弱,但是若他一直跪我,我肯定会更加虚弱。
柳年站了起来,但仍是低着头,浑身有一种令人不敢逼近的疏远之感。冷场一阵过后,我才开口道:“是你,所以令得灌湘臣服于我?”
柳年摇摇头,话语平平毫无波澜,“他早该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大概懂了他的意思,对他很是感激,轻声道:“玄清之石在我的八罗袋里,只是现在我没有足够的力量将他们一一渡化回洪涯。”
“太子妃殿下,这件事情交给一剑去办就行了,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棠梨一改平日里的嬉皮笑脸,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忧郁。我怕她担心,只能点点头,问柳年:“你愿意帮我么?”
柳年沉默许久,才道:“在黑暗里生活了那么久,不知道我这样的人,有没有资格成为他人的引路之灯?”我带着赞许的眼光看着他,没有辱没他“一剑”的称号,果然有大将以苍生为己任的气度。
突然一口气没提上来,我才想起那个就在两日前与我一起命悬一线的人,不知他现在如何?
“对了,你们怎么进宫来的?”我望向棠梨,“苏、苏风华人呢?”
“你受了伤,无涯便把我带了进来。苏风华?你昏睡了多久他便守了多久,现在应该在屋外。”棠梨和柳年退了下去,我以为她能明白我的意思,却不料过了半会儿,走进来的人却是一脸温柔的怀霜。
我下不得床,他也未让我行礼,只说是来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