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想,定是他想要证明给我看他真的是族长,所以才……”我抽了抽鼻子,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第30章 第八枝 神战(二)
我与苏风华在这无际山上一呆便是数日,那场旷日持久的大战还未结束。饿了我便去摘些果子,困了便回那个洞坑里休息。苏风华偶尔会在清晨的时候站在崖壁之上冥想。四周战鼓震天,他却一人独自安静。
自从上一次的肌肤之亲过后,苏风华便有意与我保持距离,但凡我想靠近一些,他便转过头来用他那能够杀死人的目光盯着我看,看得我不得不后退几步。而这些天,那一次的事情仿佛成了我俩心目中达成共识的一个禁忌,皆是绝口不提。
不知道又是过了多少日,那一天清晨,我照常从冰冷的坑洞里爬出去,外面的日头刚刚出来。我伸了个懒腰,看见苏风华已经早起,正准备去溜达溜达,却突然发现今日里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走了两步,终于感觉到了——那些震耳欲聋的号角声没有了,嘶喊的声音也没有了。
我奔向崖边,广漠的大地之上,尸体堆了一地,血流成河。我不忍睹视,移开了目光,却听得空旷的山谷之中,竟然传来了丝丝入耳的琴音,而那音乐,说不上熟悉,却是恰巧我只听过一遍——苏风华曾经在映月湖畔弹奏的,正是这首淡淡清雅的曲子。
我猛地侧头看他,他表情淡然没有动作,只蹙着眉头望向下方,眼睛里却是疑惑不断。神帝依然坐在玄鸟所托的天车里,神情委顿,显然是受了重伤。而他的脚下,却是匍匐在地的战败者——他浑身被套上了枷锁,从头到脚无一处放过,跪在地上,埋着三颗头颅。
可苏风华的目光却不在此二人的身上,他只紧紧盯着那旁边极为不起眼的一处——一名青衣少女跪坐在脏污的地上,单薄的衣裳上已经浸满了血迹。女子背对着我,乌黑的长发披肩,散落一地,这样的背影,却是如此熟悉。
“父神,请饶姐姐一死。”青衣女子低垂着头,声音凄冷哀婉,好似从天飘零而来。
端坐在天车之上的神帝没有答话,微闭着双眼,像是在思索女子的话。
“父神,姐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您带姐姐一同登上天界吧。”声音大了一些,更加沉重。
“行了,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却是另一更加尖利的声音响起,这声音我更是熟悉,像是在梦里数次遇见过,“你莫不是因为长琴选了你没选我,所以心里对我愧疚吧?”
此话一出,四野震惊。我这才看见那是一名满身红衣的女子跪坐在另一端,由于层层的血染,已经看不清楚她的容貌与身形。她捂着嘴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呵呵呵呵,哎呦不小心说出来了,怎么办呢我的好妹妹?”
“父神……”青衣女子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抬头对上了神帝诡谲的目光,随即又低下了头去。
“献儿。”神帝启口,天地惶恐。然而只吐一词,像是一声渺小的呼唤,便再未言语。我站在山崖之上,与他们明明隔了中间千千万万年的时光,却是仿佛置身其中,那呼唤是那么熟悉,那么温柔。
“你究竟是谁!”我尚自沉浸在那一声呼喊之中,却已被身旁之人双手紧紧地箍住了肩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似乎极为痛苦,眉头已经皱了到了一堆,痛得撕心裂肺。他抓着我的双肩使劲摇晃,问我是谁,我有些不知措施,看着他痛苦的神情,只能一遍一遍回答:“我是殷殷啊……我是殷殷,尧光,我是殷殷啊。”
不,不是。在接下来那一刻,我也好想问我自己是谁。因为余光之中瞄到那青衣女子的一个回眸,那白皙的面庞,清丽的淡眉,薄若蝉翼的双唇。这熟悉的相貌,不是我又是谁!我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之间脑袋竟有些昏沉。天地开始旋转,而那最后的帝御却听得真切,在我心里起起伏伏了好久。
“往生吧,献儿,终有一日,你会回来的。”
远古的歌声凝聚了又飘散,我一直行走在时间的路上,不知来处,没有归途。
我从一片原野之上苏醒过来,周围是野花扑鼻而来的淡淡香气。迎着慵懒的日光缓缓睁开眼睛,本以为或许又该是冰天雪地的某一处奇怪的地方,却不料看见了那个白衣飘飘然的故人。
未无涯侧躺在草地上,一手握拳状支颐着脑袋,长发垂落在草坪之上。眼眸里波光流转,竟然一脸含情脉脉地望着我。彼时香气正盛,一时之间我竟分不清究竟是无涯身上的气息还是花草的气息。
“终于醒了。”他长吁了一口气,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我浑浑噩噩,脑袋还是像抽离了灵魂一般的生疼。迷迷糊糊看看四周,除了一望无垠的原野和小树林,再无他物。
“无、无涯……?”我有些不敢相信,瞪着身旁的白衣人确认,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发现确是他本人无疑,才疑惑道:“这是哪里?”
“这里是无涯。”他抬头望着我,笑了笑,笑容里满是温暖。
我点点头,面前的人素来有些神秘莫测,甚至让人感到些许诡异。然而即便如此,我也坚信他的心是好的,不会害我,“你救了我?和我一起的那个男子呢?”
“苏风华?”他扬起眉,有些打趣一般地笑了起来,“他伤的比你重,且让他再调养几日吧。”
我说无涯神秘,着实是因为我所了解到的他实在是太少,而且,他也不愿意太想要了解我的样子。于是彼此便像是神交一般的朋友,不用多问,只凭着对方的说辞,便能感觉到彼此真实的心意。
“他伤了?”没道理啊,我与他同时从幻境里落出来,我浑身半点感觉都没有,他会有什么伤?
无涯走在前面,转头沉默了一下,“《遁甲》似乎十分排斥他的气息,看他那身子,怕不止伤到过一次。”
我面色微沉,想起他独自闯到无际山头的时候,在洞里羸弱的神情,以及就在我晕厥之前,他那痛苦的望着我的眼神。仔细想来,好像确实是受了伤。
“《遁甲》?你指的该不会是那部和《六壬》齐名,同为“六瑞”之一的《遁甲》吧?”我跳开两步,略带惊悚地递过去疑惑的表情。
未无涯笑得春风和煦,然后点点头,不搭理我,继续向前走。
“难道我和苏风华是掉进了《遁甲》的幻境里了?”我跑过去扯他的衣袖。
他停了下来,对着我摆了摆手,“对了一半,错了一半。你们的确是在《遁甲》的幻境里。不过不是掉进去的,而是有人刻意将你的神识引了进去,至于苏风华……”他顿了顿,看着远方发了半会儿呆,然后摇摇头,“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
我不由啐了一口唾沫,灌湘这个小人,定是怕我的渡化计划影响到他,所以才用这种卑鄙的手段,竟想将我困在幻境之中。若是苏风华出了什么意外,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第31章 第八枝 神战(三)
跟着无涯一路小走,原野的边上有一排淡雅青翠的小屋,皆由碧竹搭造而成,数丈之外,已能闻到散发而来的阵阵清新的竹香。
以竹叶为瓦,竹身为梁,瓦片中的绿意更深,而墙梁上又透着斑斑驳驳的点。碧色的竹庐由此深浅不一,远远望去,竟仿佛于竹海之中的几许波浪凝结而成,浑然与这周围的花林好似天成。
“竹里馆?”我抬眼瞅见那块挂在竹庐之上的匾额。早知道未无涯心思高洁,却没想到还有此等雅趣。
他凭风微笑片刻,然后引我进屋,边走边道:“四周的竹子大概都被我砍光了。”
苏风华便和衣躺在一盏由竹子砍斫而成的榻上,我伸手探了下他的脉搏和呼吸,见他面色舒缓无痛苦之意,也无外伤,一颗悬吊吊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
“他是哪里伤了?明明跟个没事人儿一样。”我抬眼询问一边在沏茶的未无涯。
他自顾自地摆弄着他的茶具,眉头只蹙了一下,“神识伤了。”
神识?虽然我不是特别明白,但是感觉很厉害的样子。听无涯的口气倒是没有大碍,休息几日应该就能苏醒,如今不过像是睡着的人儿。
我日日夜夜守在他的榻前,看着他睡觉的模样,手指不由从他额角一路下滑——剑眉舒展,双眼轻闭,挺拔的鼻梁,薄弱蝉翼的嘴唇,好看的轮廓,整个就是一祸害的长相。没有平日里的严肃与傲气,这样的面庞真是让人迷恋。
我眼珠子一转,此时不报复更待何时啊!叫你平时老不给我好脸色看!
我从案桌上拿起笔,唔……画点什么好呢?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好的想法,便只能随着他的眼眶慢慢涂抹,沿着他分明的棱角将他的脸整个用黑墨包围起来。
唔……哈哈。我画完,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心下大喜。无涯走了进屋,看着我笑得都快烂掉的脸,又转眼看了看苏风华,嘴角抽搐了一下,憋着笑道:“我算算时间他差不多就这会子该醒了,要是让他发现……你……”
他话未说完,我便一溜烟小跑了出去,边跑边道:“你看着他,我去打水。”
无涯并没有在竹里馆中凿井,打水便总要走到不远处的那条小溪。我开心地一边蹦着跳着去打水,一边还在回味那张墨迹漆黑的脸。哎哟活生生的俊俏的人儿被我画成那般鬼样,若是被苏风华知道后果肯定十分凄惨。我心想无涯说的“这会子”哪能算得这么准时,心里还刚有了个“说不定得到明天才会醒”的念头,那边的竹里馆却突然有了动静。
我一惊,也来不及管手里的水桶便奔了回去。两道如光而过的白影从竹里馆中窜了出来,走得近了,才看到他二人皆没有使兵器,赤手空拳便在空中大打出手。我站在下面一阵着急,只能大叫着:“快别打了你们!”
苏风华当然不会听我的,无涯仿佛也起了真劲。一时无奈,我只得亲自上阵将无涯拉开。苏风华落了地,站在对面,沉住了气,抬起手来对着无涯,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给我。”
我刚想问他要什么,却看见他那张被我画得乱七八糟的脸,一个没忍住便笑了出来。苏风华没理我,抬起的手臂不曾放下,音色更沉了下去:“再说一遍,给我。”
我捂着嘴,不敢再笑,只疑惑地抬头探寻无涯到底拿了苏风华什么宝贝样的东西。无涯背着双手淡淡笑了一下,“可是被我拣到的,怎么就该给你呢?”
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下来,一股冷得快冻结的气息弥漫在我身旁。与苏风华独处这段时间,还真不是白相处的,起码让我知道了他现在周身腾起的,是重重的杀意。我又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无涯,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与苏风华对峙,也是没有半点表情。
我小心翼翼冲无涯问了句:“你……拿了他什么东西?快别闹了……”
无涯低头冲我笑了一下,举起一本册子,看上去朴质得很,“《遁甲》,不是我拿了他的,是他硬要抢我的。”
苏风华是真的怒了,身体里积聚的真气竟然将那满脸的黑墨融化,不到片刻功夫便消失殆尽,脸上又如以往那般洁净明朗,然而却是一脸的愠怒。我有些为难,不知该帮谁。我看着苏风华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他会一招过来夺了无涯性命。虽然明明知道无涯并非人类,在映月湖时也微微感觉到他不凡的气息,但是面对苏风华,不知为何,却总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袭来,让我觉得无涯是招架不住的。
“哼。”苏风华嘴角突然扯起一抹冷笑,眼里的杀气只增不减,“我不管你是谁,总之《遁甲》我志在必得。”
“堂堂大虞龙吟战将,居然想强抢小某一介布衣的东西,亏我之前还对苏将军满心崇拜,又好心救了你,如今却恩将仇报,我真是瞎了眼啊。”无涯脸上堆笑,甚是无害,看上去竟然一副自信满满的自得感,我不由站远了几步。
“你过来。”也许是病痛初愈,苏风华的声音其实极为小声。
“啊?”我望了他一眼。他又说了句,“到我这边来。”
我想也许是我说话的时机到了,趁着这剑拔弩张的关键时刻,我可不能让他二人又打起来,“我不知道你们都要这本《遁甲》奇书来做什么,但是你身上有伤,相信你也看出来无涯并非凡人,况且他还救了我们,于情于理你此番做法也稍欠妥当。”
他阴沉的脸更加沉了下去,一动不动盯着我,没有半点要说话的意思。我往无涯的身边靠近了一些,胆子大了起来,“我看,不如先暂时把《遁甲》放我这里保管。一来可以避免你们无谓的打斗,二来我对它也没什么企图,你们两位都大可放心。”
我自认为我提议的办法可说是两全其美,那破书和《六壬》一样,似乎对苏风华都很重要。若说连《六壬》这一类天下名物全记录都能被他当成宝一样的藏起来还和灌湘谈起了交易的话,那么《遁甲》中记录的可是上古之时九天玄女传授给神帝的奇门遁甲之法,想必苏风华更是志在必得,然而不知道无涯拿来却是有什么用处。不过也无可厚非,“六瑞”中随便哪一件都是天下至宝,也只有像我这种没什么文化的人才不稀罕了。
“我凭什么信你?”苏风华懒懒开口,声音毫无温度。
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神情一下就暗淡了下去。我想到的皆是无论如何我会帮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来解决问题。若是将来他要向我要这本书,我也一定会给。却是没有想到,他会不信我。
“此法甚好。”身旁的无涯却笑出了声,“我没异议,《遁甲》一书便交由殷殷姑娘保管,相信她会妥善处理。”
在《遁甲》幻境之中的相处让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我和苏风华已经站在了同一边,却没料到那毕竟只是一个幻影。而毫无怀疑便信了我的,竟然是这个不过两面之缘的白衣男子。
苏风华脸色微沉了了一下,然而怒气却消减了不少。我本以为此时他定时气极,却没料到他一个拂袖转身离了去。我与无涯对视一眼,接过《遁甲》小心放入八罗袋中收好。然而刚一打开八罗袋,那头粉色的小红猪便窜了出来,傻呆呆地看着我。我拍了下额头,才想起来这些日子以来就没喂过它什么东西。
“那个,无涯……你的那些竹子,可以吃么?”
☆、第32章 第九枝 棠梨(一)
我不知道无涯是真的对我信任还是只是一时胡闹,他那么淡定地便把《遁甲》交到了我手上,而我又是自然要随同苏风华一起回去的,这和把《遁甲》给苏风华有什么区别?不过既然如此,我定不能辜负无涯对我的一番信任,不到抹掉脖子的关键时刻,我一定不能贸然将《遁甲》交出来。
无涯说苏风华“神识”受了伤,但是我瞧他四肢完好精神充沛,着实没有什么受伤的样子。临走之前,为了安心,我还特意咨询了一下无涯,“他的伤真的好全了么?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无涯盯着苏风华,撇嘴笑笑,“脑子可能没以前那么好使了。”
“啊!”我一惊,吓得张大了嘴,他以前就是个面瘫嘴残了,现在脑子还坏了,今后可怎么伺候啊!
“若是受不了了,随时来无涯找我。”他冲我一笑,如和煦春风一般。
我本还想聊上两句,但见苏风华已经背着手走了老远。这人生地不熟的,要是不跟紧了,走丢那就是随时的事情。我一边退着跳着一边给无涯挥手,看见他脸上那又是欢喜又是忧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