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什么了!”我脚一用力,他便差点没有扶住,我这才意识到他是在这株建木之上站了整整一日一夜,何况还是背着我这么一个大活人,“你小心点,放我下来吧,我脚早就不麻了。”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点点头。然而,就在我正准备挣扎着找个落脚点的时候,一阵大风毫无征兆地狂卷而来。苏风华本来要放松的手骤然又紧绷了起来,将我死死箍在背上不得动弹。
“风伯雨师!”苏风华低沉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眉头刹那间便紧蹙起来,脸色更是一变。待我尚未看清四周状况,只感觉到周遭万物都开始旋转起来,不停地向我扑面而来。我只能两手紧紧逮着苏风华肩上的衣裳,那衣角被我握在手里,便有了千般安全。
“狂执小子,无礼如斯。吾儿且去一战,让那竖子自行退去!”神帝一怒,天地为之震撼。
“长琴……此一去,恐前尘不再,你现在竟然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天火之中还有那执着要留恋的一眼。
“若,我的眼里从来未看到过你。”
我的眼里从来未看到过你。
“尧光!”我从暖风之中惊醒,梦里的感觉仿佛真实存在。我疑惑地打量着四周,竟有一个总角孩童眨巴着眼睛将我瞅着。这里是一个山洞之中,只我他二人,苏风华已经没了踪影。
“你是谁?”我防备着冲他问去,他见我醒转,拾起木棍戳了戳身旁的火堆。
“我是阿巴,是逐鹿的族长。”他颇有些骄傲,拍了拍胸膛。
我不禁莞尔,一个这么丁点儿大的孩子居然是族长?算了,我也省的管他的身份,“我相公你可看见了?”
阿巴有些疑惑,小眼睛瞪得老圆,“那个厉害的叔叔是你相公?他可没告诉我姐姐是他妻子,他去无际山了。”
我一怒,凶他,“那他说我是他谁?”谁管无际山是哪里……
“他救了我的族人,然后只身去了无际山,临走时把你托给我,没说你是谁。”他只管自己低头弄那快要熄灭的火堆,全然没有被我吓到。
我冷静下来,向他道:“他就是我相公,我是他妻子,记住了?”
阿巴瞅了我一会儿,不解道:“哪有相公把自己妻子托给别的男人照顾的道理?”
我一愣,看他那认真劲儿,还真当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了,可不就是一小黄毛小子,“怎么就不能了!再说,你是男人么,小不点儿!”
“我哪里小了!我是经过我的族人们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族长,你才是小不点儿!”他拿着木棍直往火里一顿戳,我不理他,只咯咯地笑,这模样不就是一小孩儿嘛。他更是急了,居然口放恶词,“我不是小不点儿!你这坏女人!难怪厉害叔叔不要你!”
本来我是看在自己已经活了五千多年的份子上,若是与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计较,传出去岂不是闹笑话么。然而是可忍孰不可忍啊,哪壶不开他偏要提哪壶!
“无际山在哪里?我这就去把我相公抓回来,咱当面对峙。”其实我心里很没有底,毕竟苏风华重头到尾根本就没承认过自己是尧光。但是想想昨晚我俩已经建立了较为深厚的革命感情,在外人面前给我扎个面子总该可以的吧。
“就你这身板想去无际山?还没走到就被外面的大风雨打死了。”阿巴不屑地打量了我一番,继续嘲笑我。
我很是生气,然而细细一感觉,只发现这山洞四周都是光秃秃的一片,很是冷清,不由的身上也是一阵寒冷。探头看了一番,只见外面的风可不是一般的大,活活能把天上的鸟给吹落下来。雨也是十分密集,就像是黑雨一般遮住了天际。
我怒道:“外面这是怎么回事?这里究竟是哪里?”
阿巴撇撇嘴,还是告诉了我,“那蚩尤怪请了风伯和雨师助阵,如今正在狂降大风雨,神帝的军队不知道能不能应付,待我休整两日,就要带领族人上战场为神帝助阵。”他咪起了眼睛,“还有,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坏女人,这里是逐鹿。”
逐鹿,逐鹿……我点点头,逐鹿……这名字好生熟悉。
“逐、逐鹿……”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逐鹿之野的逐鹿么!”
☆、第27章 第七枝 逐鹿(三)
阿巴点头,对我的大惊小怪显然很看不起,然而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这是怎么回事,先去了冀州,现在又跑来了逐鹿,这千千万万年前的天界神战,天上地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又岂会不知道。只是……这也太扯了吧,我究竟是踩了哪家山神的地头,点儿背到这个模样。灌湘这玩笑也开大发了吧,居然能将我送到千万年前的逐鹿之野来。
这里,可是神帝与蚩尤终极一战的地方呐!
“我……我要去找尧光了。”说着,我便要往山洞外去,却被那小手一把拦住。
“且慢,厉害叔叔于我族人有救命之恩,他说了要我好生照看你。你现在出去就是寻死,你没瞧见外面的势头么?”
我一急,连忙拨开他的小手,“你也知道外面很危险,现在我家相公一个人在外面,我怎么能在这里安心等下去!”是的,一如三千年前,他就扔下了一句话,便只身奔赴了战场一样。如今,他更是一句话都没扔下,又离我而去。
三千年前我就是个不听男人话的女人,三千年后我一如既往。更何况这一次,我决计不会再让他深陷危险之中。
阿巴显然是对我的执着有些震惊,本来使劲儿拽着我的手略微有些迟疑。我找准了机会,猛地将他一甩,刚走到洞门口,便听见阿巴那稚嫩的声音传来,“你等等。”
我以为他还要妄加阻拦,脸色极为不好,“干嘛!我是真的铁了心要去找我相公的!”
阿巴撇嘴笑笑,那模样竟然和苏风华有几分相似,看着我的眼里也充满了说不清的感情。他起身走到一个乱蓬蓬的杂堆里,伸手摸出了一颗闪着金光的珠子,递给我,道:“喏,揣着这个,可以保你近身一尺内不被那怪风雨袭击。”
我张大了嘴巴望着他,没想到他居然会帮我,“这、这是什么宝物?”
“我也不知道,长辈留下的,用处挺大,但是它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你必须要在它的光芒散尽之前回来。可懂?”黄毛小子说起话来有板有眼,看在他如此慷慨的份上我暂且承认他是族长好了。
“小女子在这里谢过族长了。”我冲他莞尔一笑,他当即愣住了,估计是没见过这么活生生的大美女冲他笑成这样。我接过珠子,没闲工夫与他多说,转身便投进了风雨之中。
因为大风大雨,外面是黑压压的一片。天空之中似乎还流转着低沉的电闪和雷鸣。我拉低从阿巴那里得来的斗篷,手里紧紧握着那颗神奇的珠子,不容得有半点雨水沾到它,仿佛越是暖和,它明亮的时间就会越长。
地上全是雨水,再这样狂风暴雨下去,涿鹿迟早要被淹没。我穿过一条已经波涛汹涌成江的小溪,趿拉着脚上已经被雨水浸泡得破破烂烂的鞋,在这被黑雨密布的空间中艰难地行走。见到苏风华,我要告诉他的第一句话一定是:“我那么千辛万苦找到你,你要是再死了,我就再也不来找你了。”
天空中没有日头,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记得离我上一次观察手里的珠子,它的光辉已经暗淡了许多。我心里尚且存在着一些侥幸,阿巴虽然说它坚持不了多久,但应该是用了较为谦虚的语气,不至于这么点时间都坚持不了吧。于是我不管它继续向前走,但是没走多久我就整个人在这狂风暴雨中凌乱了,因为那颗神奇的珠子竟然瞬间就暗淡了。
我在原地愣了半天,心道远古民众的话一定要相信啊,基本没有虚假成分啊。
没了神珠的庇佑,我只感觉身体一下子便重了好多,狂风暴雨直接打在身上,说不出的疼痛。尧光到底是为什么要来无际山?这么狂烈的风雨,他一人如何支撑?
脚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松松软软的东西,我只当不知道又是什么水洼,正想越过,哪知横风肆虐,直接便刮过我的身体,我一个没站稳,被横风直接吹倒在地。地上那松软的东西却是往下陷得厉害,活像是泥泞的沼泽。我越是挣扎,越是往下滑的厉害。而后更是眼前一黑,整个人便掉了进去。
摔得我浑身到处都痛,然而待我慢慢站起来,才发现这不知道是哪个人凿的一个坑洞,里面竟然没有半点的雨水。我心下一喜,尚且算是因祸得福,从八罗袋里掏出一颗碧落珠来照明。
不照还好,一照把我吓得不轻。这坑洞里除了我,竟然还有一个大活人。他背对着我极为无力地躺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不由地上下喘动,可以看出来他十分虚弱。
而那玄衣袍子……这、这人不是苏风华却又是谁!
我又喜又忧,将他翻转过来仔细一看,只见他双唇已经冻得发紫,浑身不住地哆嗦,双眼紧闭,额头冒着丝丝冷汗。
我心中那最脆弱的一根神经仿佛瞬间折断,将他的头埋进怀中,声音已经颤抖,“我那么千辛万苦找到你,你要是再死了,我就再也不来找你了。”
苏风华没有答话,伸出两只手将我的腰牢牢箍住,身子还在不停地哆嗦。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解开八罗袋,将孟槐抓了出来,本想利用孟槐驱邪的能力,哪知那干巴巴的一坨小猪,兴许自顾不暇,哪还有力气帮我。它微眯着眼睛,浑身缩成一团,挤进我的裙摆里搭起了窝。
我无奈了,如今这一人一兽都成了这么个羸弱的样子,只我一人安好,我得想个法子才行。苏风华缩在我怀里,嘴唇却在翕合,我赶紧耳朵凑了上去,只听得他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了句“点火”,再无下文。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旁边便有一堆柴火,显然是已经搭好,却没有点燃。我一手偎着苏风华,一手拾起火石,不多久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有了火光,再加上我一直抱着,苏风华明显好转了不少,只是脸色还是极为苍白,没有半点血气。
“你来做什么?”终于是有了点力气,他挣开我的怀抱,自己靠在火堆旁的石头上,板着脸问我。
我撇撇嘴,心里腹诽道不冷了就抛弃我,抛弃我就算了还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来找你,你休想丢下我自己走。”
“我哪会丢下你。”他虚弱地开口,竟然还有力气扯起一抹嘲笑,“我这不是还要你的帮忙么。”
我不搭理他,直奔主题,“你来无际山是要干嘛?”
“探路。”
“你识得这里的路?”我算一个半仙我都不知道路他一个凡人能知道么。
“清楚得很。”
我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心想他不是烧糊涂了吧,他一把打开,肌肤接触的那一刹那,我感觉到他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后便闭上了眼睛。
“你的身子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变得如此虚弱?”你不爱惜自个儿,我爱惜还不成么。
“离那里越近,我便越虚弱,这是我的罚。”他幽然开口,说了一句我完全没懂的话。
“哪里?”
他没有直接回答,倒是笑了笑,“不用担心,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如果我的推算没错。”
终于知道我是在担心了么!冰冷了许久的心终于才又回到了正常的温度。然我见他所说的“马上就会好起来”倒是不知道这个“马上”是要多久。他浑身微微颤抖,虽然不似刚才那么狼狈,却也明显没有好到那里去。我突然想到那一日我问到他为什么要娶沈霁云的时候,他告诉我的原因是她舞姿好,当时我还差点暴跳如雷。然而现在想想,大致可以猜得出苏风华应是特别喜欢看歌舞一类的表演。那要俘获他的心岂不是易如反掌!
☆、第28章 第七枝 逐鹿(四)
此刻我倒不是想干嘛,不过是打算转移转移他那虚弱的注意力,便讷讷问道:“那个……你很冷吧,我给你跳个舞助助兴吧。”虽然我不知道助的是什么兴。
他显然是有些吃惊,怔了一下,问:“你还会跳舞?”
我心里自然是不高兴了,你以为就你家霁云会跳舞呀!我没搭理他,颠颠倒倒地站了起来,跳个什么舞好呢?手里空荡荡的,于是顺手从地上拾起了两条树枝。
“你喜欢看什么?”我拿不准主意,三千年前我就是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主,谁能请我跳个舞那简直是天大的荣幸啊。
“随你高兴吧。”他把手支在石头上,已经做好了观看的准备。
我顿时有些紧张,想着他现在如此虚弱,着实应该跳一个欢快一点的。我大致回忆了一下我在踏雪国里见过的那些歌姬跳的舞唱的歌,大多都是一些附庸风雅缠缠绵绵的不太上道的东西,心里很是瞧不起。唯有一曲可能称得上欢快吧。母后曾经的一个侍婢,跟着母后好几千年了,人老珠黄的时候终于嫁了出去。母后也极为宠她,为她的婚事做了不少准备,那日里她一时高兴,就随性跳着唱了起来,大意是她对成亲以后幸福美满的生活的向往。我坐在内堂,看着她载歌载舞很是欢乐,心里也被感染了不少。
“郎君那个郎君欸,不嫌我年老貌丑,人比黄花瘦欸。
待我进了你家门欸,你种田来我织衣,你挑水来我煮饭欸。
生儿育女一箩筐欸,就是我心中的月亮。生儿育女一箩筐,都是我心中的月亮欸……”
我尽着心中最大的记忆将歌曲和舞蹈还原,拿着两根木棍子在原地上晃下晃。其实这曲子还有一段,但是当我刚把第一段跳完的时候,我便看到苏风华那黑得跟锅底似的脸。我停止了扭动,有些不好意思,“跳得不好啊?”
他扶住额头叹了口气,“你再跳下去我会死得更快。”
我怒了,我怎么就尽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那……那我再跳一个给你看嘛,保证比刚才那个好。”我满是期盼地说道,活像是在做什么比赛的筛选。那苏风华,就是一挑剔面瘫的选拔官。
他虚弱地摆摆手,“不要了……”
我才不听他的,甩下手中的木枝,自顾自地哼唱起来。这首曲子倒是不用什么道具,因为它不过就是一首抒发离别之苦的曲子。踏雪国上的人,但凡要与爱人离别,都会为他唱这支歌,跳这曲舞,只要生在踏雪,那是人人都会的。
我又略微记忆了一下,这才轻吟起来。
“皎皎梅芳,逆雪而香。伊人何往,为君红妆。
落落红棠,朱玉其裳,伊人何往,为君迎唱。
萧萧竹坊,琴瑟尤常,伊人何往,为君听竹。
凄凄柳阆,青絮正长,伊人何往,为君离殇。”
皎皎是冷梅的芳华,寒梅雪地里,我着了一袭华美的袍,为他翩然起舞。竹坊里传来的是阵阵清幽的琴音,我舍不得你的离去,却要在这寒冬里送别你,如那青碧的柳,长了一树愁绪。
在这孤冷寂静的山洞里,不知道外面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我却出奇地忆起了踏雪国里那一场场盛大的雪。雪中有美人穿着广袖长袍,旋转起舞。我唱得极轻,跳得也极轻。不过是几次广袖的摆动,几次回眸,几次转身,几次步履的进退。然而待我一曲舞毕,却见那人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眼里深沉的注视让我不由有些胆战心惊。难道这种风格的也不讨他喜欢?真是难伺候啊。
“我很冷,你过来。”明明是很虚弱的表情,然而他眼里却是充满了欲望,直勾勾地望着我,看得我浑身鸡皮疙瘩又掉了一地。
“过来。”见我迟迟未动,他又低沉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