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一下,我也发觉自己这两年编瞎话演戏的功夫越来越纯熟,很多时候说谎话想都不用想,张口就来,还不露破绽,久而久之不管大事小事只要不想让人知道就随即编出一套说辞,弄得自己都分不清哪句真的哪句假。
我说:“你知道就好,其实我跟他们也算不上朋友,就是今天约在一起出来玩,这个说来话长。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玩,以后不会来了,也没钱再来。你自己以后小心点,不可能每回都这么好运气。”
她想了一下说:“还有一个星期就发工资了,我再做一个星期,等发了工资就辞职,另外找一份工作。我开始不知道是这样的,我以为高档场所会正规一点,进来了才知道,我才来不到一个月。”
我说:“这种地方还分什么高档低档,有钱有权的吃喝嫖赌更厉害。这样最好,辞职找份正经的工作做。这里可能收入不错,但是鱼龙混杂,是非之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吃亏。”
她面有愧色,说:“我是因为两个多月没找到工作,才病急乱投医,你知道没毕业的时候还可以住宿舍,有个落脚的地方,毕业了没工作,两个多月租房子吃饭交通费身上的钱早就花完了,我在九通无亲无故,又不敢跟家里说实话,只好在这里做一段时间,想着攒点钱再找工作。”
我明白她怕我误会她一直混迹于风月场所,才解释了这么多。不过听她说起学校念书的事,我倒是无形中产生一种亲近感。我说:“你是什么时候毕业的?”
“今年六月份。”
“大学还是——”
“中原大学,英语专业。”
“这专业应该很热门的啊,一般工资也不低,你应该坚持一下,肯定可以找到一份好点的工作,不用在这里看人脸色。”
“谢谢你的鼓励。哦,不早了,我不打扰你休息了。再见。”
“再见。”
谈话就此结束。我望着她的眼睛,她正看着我,我看得呆了,那是一种我很难用言语形容的眼神;当中包含着三分心动、三分惋惜还有三分不舍。我之所以能从她眼中读取这么多主观的信息,是因为当时的我正是这种心情,我肯定自己的眼神与自己所见的完全一模一样。那一瞬间我猜测她也正想着我之所想,因为我们相互对视了十几秒,谁都不愿将目光移开。很多时候年轻男女之间的感情极其微妙,一个短暂的眼神表达出来的内容似乎花几天时间都说不完道不尽。
我低头叹气,结束了与她的对视,又说了一遍再见,缓缓关门。门快要合上的时候,她突然说:“呃,等一下。”
我立刻把门拉开。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你看我真傻,跟你说了半天话,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也笑了,说:“彼此彼此,我也忘了问你,我们真是傻了个旗鼓相当,难分高下。我叫陆皓宇,你呢?”
这一下她就笑开了,拿手掩了一下嘴,抬起头来说:“你的名字好好听噢。我叫兰茜。”
我说:“你名字也很好听啊,而且贴切,你看你穿着蓝色的裙子,样子多倩丽。”
她脸上微微一红,说:“你可以告诉我手机号吗,我找到工作就请你吃饭。”
我报了电话号码,她用手机记下,拨通我电话,说:“这是我号码,以后联系,再见。”
她冲我摇摇手,转身离开,我呆望了她背影片刻,缓缓关上房门。
第二天将近十点皓天过来叫我。雷建威带我们去吃了个早餐。他问皓天现在在做什么,皓天说在通正街练摊。他说你什么时候不干了来找我,我给你找个事做。皓天点头说一定一定。我私下里对皓天说这些人跟我们是两个世界的,我们高攀不起,他昨天那副德性你也看见了,你跟着他指不定要你做什么,我们犯不着天天帮人寻仇斗殴、欺男霸女。皓天说我知道。
我坐雷建威的车回学校,他一直开到宿舍楼门口。我从车里出来,正碰见沈芸一脸落寞地从门口出来。我强装笑颜迎上去:“沈芸,你来找我啊。”她看见我,转忧为喜,说:“你跑哪儿去了啊,发你短信也不回,来找你又不在。”我忙说:“这不回了吗,回得早不如回得巧,走走,去食堂吃饭。”
我刚吃完早饭,现在哪里吃得下去,随便买了一碗绿豆汤喝。我怕她问我昨晚的事,便故意不停地天南海北瞎扯。沈芸像以往一样聊得甚欢,只字不提昨晚的事,我防备的心慢慢松懈下来。
风平浪静地吃过午饭。我以为事情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心中还暗暗自喜。沈芸挽着我胳膊往宿舍走的时候,她突然认真地说:“皓宇,我可不可以跟你说件事。”
自作聪明
我一怔,问:“什么事?”精神全力戒备,以便圆满应付下面的谈话。
沈芸把头靠在我肩膀,悠悠地说:“你以后可不可以别再骗我,有什么事跟我说清楚,我想我会理解你的,我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
我硬着头皮说:“你怎么有这样的想法,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知道我本质上不是个信口雌黄的人。”
“我当然知道你的内心是怎样,但是你太从聪明了,反应快,喜欢调侃、逗趣,而且完全不露痕迹,有时候如果不是你自己最后说出来,我都分不清你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我觉得心里好空,没有安全感。”
“有那么严重吗,生活本来很枯燥,偶尔开个玩笑调剂一下,大家哈哈一乐就过去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但是你太擅长调侃了,不仅话语转得自然没有破绽,表情也不会透露半点信息,说真事儿是那副微笑的表情,编假话还是,让人猜不透你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真说假应该没什么影响吧,重要的事情我都很认真的对待,没有随口乱说啊。”
“这我知道,但是生活就是由很多很多小事组成的啊,两个人相处在乎一种感觉,对女人而言安全感是第一位的,每个女人都依赖这种感觉。”
“我不太能理解你的感受,既然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有什么所谓,怎么会让你觉得失去安全感呢。”
“你们男生当然不会理解,因为很多时候你们觉得无关紧要的事在我们女生看来并不是这样,女生的内心感受比男生细腻敏感得多,也脆弱得多。”
“你说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我却很难把握你们的心理预期,不知道表现出怎样的状态才是合适的,活泼却不虚伪,真诚却不沉闷。”
“也没那么夸张。我说了你别生气,比如说上次回学校,你都还没起床干嘛骗我说已经快到学校了,你完全可以说实话啊,我又不会生气。”
“因为我觉得好玩呗,要是老老实实说我刚起床一会儿去坐车多没意思啊,我一想骗骗你也没什么坏处,就随口编喽。”
“虽然不会影响什么,但是你让我整个回校的路上非常着急,心神不宁,没有必要啊。你如果一开始就跟我说你也刚出门,我就会感觉轻松很多。”
“哦,好吧,我以后会注意一下你的感受,开过玩笑就告诉你哪些是瞎编的。”
“也没那么严重,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应该坦诚相待,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反而会胡思乱想,担心你出事——,比如说你昨天晚上匆匆忙忙地跟雷建威出去,又不说做什么——”
我突然有些烦躁,我以为昨天的事谁也别提起就这么过了,哪知道绕来绕去最后还是逃避不开,我根本就没想过要解释自己昨天做了些什么,就算是谈恋爱,难道就不可以有自己一个独立的空间吗。
我不耐烦地说:“昨天的事我不想再提了,说来话长,我认为自己有足够的理由去做,但是我保证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另外我现在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你也不用担心什么。”
可能我的语气太生硬,她停下脚步,有点诧异地看着我。
我其实心里特虚,不敢正眼看她,站了一会儿,装得理直气壮地说:“站在这里干什么,回不回宿舍,你不回去我先走了啊。”
她还是愣愣地看着我,既不迈步也不说话。
我一套戏演到底,抽出胳膊,自顾自朝宿舍方向走去。我转身的一瞬间瞥见沈芸眼中的失望,内心一阵难过,我并非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其实我很想对她说:“好啦好啦,我答应你,以后慢慢改正。”但是终究没有说出口,带着男人特有的那种虚伪自尊,头也不回走远。
我边走边在心里祈祷沈芸能跟上来喊我一句,我已经做好了转身的准备,她只要一出声,我就会立刻转身回来把胳膊伸给她,让她挽着一起回去。
但是我失望了,我故意走得很慢,竖着耳朵听,随时准备回头,结果除了听见来来往往的学生的谈笑声,没有一个人叫我。
我走到男女生宿舍楼的岔路口,知道沈芸根本没有跟来,满心失落。正在懊恼之际,突然一声清脆的“皓宇”从身后传来。我心里一阵激动,泪水差点出来,忙回头找沈芸,却见秦建和文琪手牵着手各提一壶热水从水房的路上叉过来。
文琪说:“怎么一个人哪,沈芸呢?”
我心说哪壶不开提哪壶。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哦,我刚从外面回来,还没告诉她,她应该在寝室吧。”
我和秦建走上往男生宿舍的路。秦建小声地问:“你们不是又有什么事吧?”
我故作轻松说:“没事,我们还能有什么事。你小子能不能别一张嘴就咒我,OK?”
“哦,那就好,我还担心自己昨晚说错话了,既然没事我就放心了。”
我说:“你昨天说了什么话,怎么回事?”
他说:“昨天晚上沈芸发短信问我你回寝室没有,我心想她干嘛不直接打你手机啊,也不知道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只好照实说你没回。”
我一惊,问:“那是什么时候?”
“大概十一点吧,”他掏出手机按了几下,递到我跟前,“你自己看时间。”
手机显示是十一点十五分。我掏出自己的手机一查时间,忙不迭暗暗叫苦,原来我发短信给沈芸说自己回了寝室刚刚上床睡觉是十一点十六分,一分钟之内脱衣洗澡上床睡觉全搞定,别说是人,鬼都不信。
聪明反被聪明误。气球总有吹爆的一天,窗户纸总有戳破的一天,谎言总有穿帮的一天。老是不穿内裤总有露腚的一天。
我硬是舒了一口气,说:“幸好你说了实话。我昨天去了通正街,她打了几个电话没听见,后来看见短信赶紧回复说今天不回宿舍。没想到她见我不回电话就去问你,幸亏你照实说了,不然她反倒怀疑你们一直帮我作假供呢,哈哈哈。”
秦建也松了一口气,说:“我没说错就行,我还一直担心自己无意间坏了你的好事呢。”
我只得把心头喷涌上来的血一点一点咽下去。
知己知彼
我问道:“下午有没有课?”
“有啊,”秦建悲怆地回答,“还是四节啊,下课天都快黑了。”
“我靠,”我说,“这么变态,下午上四节,今天星期几啊。”
秦建吃惊地说:“你是不是这个专业的人哪,都上三个星期的课了你还不知道今天又是一个‘黑色星期三’?”
“7、8节全逃了,没上过。”
“哦,想起来了,证券老师第一次点名都有你。今天去不去?”
“当然去了。你小子说话怎么那么欠揍,好像我去上课反倒不正常一样。”
“你正常就不可能开学三个星期还没见过老师面啦。”
“前三次不是有事耽误了吗,今天我一定认真听讲、做好笔记、积极回答问题,把前三次的课全补回来。”我想反正沈芸也不会理我,不上课反而闲得难受,找点事做转移注意力。
“我靠,你别吓我啊,如果发觉自己哪里不对劲早说啊,兄弟一场我会及时送你去医院精神科接受治疗。”
我作势抬脚要踢:“你再冷嘲热讽的,我一脚碎了你的壶,让你漏壶打水一场空。”
“别,怕你了,我没壶打水,人生少了一件大事,拿什么填补这档空虚。”
我就是有个毛病,说的从来比唱的好听,下午上课别说做笔记回答问题,三魂不见了七魄,完全听不清老师在讲什么。就知道教室四周的扩音器一阵一阵的响,我好像一只耳膜接收频率不在人类范围的动物,感觉得到振动,分辨不出意思。
我满脑子都在想中午的事,一会儿觉得自己态度是不是有点恶劣,一会儿又想沈芸怎么就不能理解我,男人本来就是一种不愿多作解释的动物,天生的,根本没有理由。想着想着,又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这些年她对我的关心和包容,恐怕世上找不出第二个女生能对我如此之好。同时想回忆一下自己曾经为她做了些什么,绞尽脑汁也就记起来帮她打过几次热水,买过两回早餐,另外有一次是已经记不清多少年前的元旦猜灯谜赢了几个免费的小奖品送给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如果平时那些吊儿郎当的胡侃不算的话。
内心这么一盘算,在第二节课的时候,我开始觉得自己薄情寡义,自私自利。我总是希望沈芸什么事都要理解我,但是从来不会顾及她的感受。把别人的宽容看作理所当然,把自己的高傲当成家常便饭。就算有些事情不便跟她解释,至少可以心平气和地对她说明不愿解释的原因,以期得到她的谅解。正所谓将心比心,心心相印,你心我心,永不分离。结果自己心里稍有烦躁,就冷言相对,硬生生把自己和他人推到一个没有回旋余地的角落。我终于找到正确的思考路径,越想脑子越通透,心态越平和,但是把一肚子花花肠子悔青了。
我掏出手机想给沈芸打电话,一看还在上课,估计老师不会表示赞同。赶紧躲在抽屉写短信,写完推敲了一下,觉得求和的语气有点低三下四,没有男人的骨气。删掉重写,写完再看,又觉得语气霸道,不像给人道歉,反倒像是催促对方速速前来认错。又把前半部分换成原来的,结果明显前后语境不连贯,转折过于突兀,像是出自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之手,沈芸肯定不会相信是我写的。修改来修改去,始终达不到自己心里设定的预期,既表达歉意又保全面子。一段话琢磨久了人会傻掉,到后来怎么看都觉得别扭,越改越感觉不如不改。就像你随便写个字,看第一眼正常,盯着看十秒就开始怀疑是不是写错了。最后怕自己再改下去真的精神分裂,只好将就写成怎样就怎样发出去了事。突然扩音器嗡嗡的噪音停止,耳边一片安静,我惊觉事态有变,忙抬头看老师,吓了一跳,她正跨下讲台朝这边走来。我手一哆嗦,按错键,手机返回主页面。
我还没时间去品味懊恼的滋味,直勾勾地盯着老师的一举一动,脑子里飞快设计应付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的方案。只见老师走下讲台,拐到第一排桌子旁的窗户,缓缓拉上窗帘。她回头看了一眼大屏幕,问道:“把它拉上,投影效果是不是好一些。”
操啊。我有种从窗户鱼跃而出,以十米跳台的标准姿势直接让脑袋着地的冲动。当时我们是在四楼教室上课。
既然半节课的心血付之东流,我再也提不起精神把刚才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用拼音重新拼出来。何况我也记不全刚才几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我想休息一下,7、8节课时候再说吧,又是字斟句酌,又是虚惊一场,把我折磨得够呛。
我转念一想,不对啊,我在这里辛辛苦苦地给沈芸发短信,她不可能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啊。以前闹点小别扭,不出半天,她都会主动要我给她道歉,我就顺着台阶下跟她重修旧好。按时间推算都过了半个半天了,她应该坐立不安,准备给我打电话了。她肯定在上课,跟我一样现在不能打,等到下课铃声一响,一定迫不及待拨通我电话,叫我到哪里那里接她。幸亏刚才老师拉窗帘把我发短信的事儿搅黄了,不然我先发短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