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一鸣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跟汪白妙见面的场景,却从来没想到过会是这样。天地没有了,院子没有了,行色匆匆的人流都没有了。他的眼里只余下一个汪白妙,聘聘婷婷的站在那里。
她长高了,长长的头发在脑后结了一个松松的辫子。穿一条亚麻布长裙,到不似当地人的打扮。她一点也不像常住在高原上的人,仿佛还是上学时的那个样子,皮肤白的像牛奶,握着筷子的手背上一颗红痣鲜艳欲滴。
陆一鸣觉得胸腔里一股气流乱窜,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自己双目赤红,简直就像一条马上要发疯的狗。他把两篮水果放在妙一堂的门口,转身落荒而逃!
江泉站在医院门口,翘首以盼无数次。陆一鸣早上就出门去买水果,这天都快黑了他还没回来。中间打陆一鸣手机,结果铃声从宿舍传来,这人出门手机都没带。月影初现的时候,他等不了了,上楼去穿外套打算雇个摩的到贡莫村找人。进屋打开灯,一眼就看见陆一鸣鞋都没脱长长的躺在床上。突如其来的灯光亮起,他本能的抬手挡住了眼睛。
江泉气坏了,他上前抬脚就踹陆一鸣。原想着他一定会躲开,谁知他竟动也不动,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江泉听见他闷哼一声,心中一吓,忙去掀他的衣服查看。陆一鸣按住他的手,有气无力的说;“我没事!”
江泉在他身边坐下,“你怎么了?几点回来的?我怎么没见你?面包车呢?怎么没停在院子里?”
陆一鸣只回答了一个问题,“面包车停在院墙外头。”
江泉等了一会,见他只闭着眼睛不说话,又问:“到底怎么了?”
陆一鸣慢慢坐起来答非所问的说:“江泉我想洗个澡!”
“洗澡?医院到是有个澡堂子,但夏天都不开。我们直接用水龙头冲的!”
“不,我想洗澡,洗个热水澡!”
江泉盯着他看了几眼,骂了一声,“靠,我欠你的!”说完跑下楼去招呼阿依莫烧热水。
陆一鸣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他出门东西带的齐全,全套洗漱用品都带着。等洗了澡出来,阿依莫闻见他身上沐浴后的香味不住的吸鼻子。陆一鸣把洗头膏沐浴露塞给她,“送给你!”
“你不用了?”
陆一鸣没回答,只问道:“要不要?”
阿依莫双手接过,“要!”
江泉见陆一鸣太一反常态,紧紧跟着他。上了楼陆一鸣从箱子里翻出一套干净的衣服,慢条斯理的穿上。他把自己捯饬的整洁又帅气,一边对着江泉房间巴掌大的小镜子照,一边问:“我这个样子怎么样?”
“帅不帅?”
江泉像见鬼了一样盯着陆一鸣看,半晌说:“靠,帅毙了!”
陆一鸣点点头,对江泉说:“我要去办一件事,你不要跟着我!”
江泉不放心他,拉住他说:“撞邪了是不是,你到我这里能有什么事办?”
陆一鸣拍开他的手,“我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的……江泉你别管我!”
他拿起自己的包和车钥匙,疾步下了楼。江泉紧追着他出去,却只看见面包车的尾灯划出一道长长的红色的线。
☆、重逢
陆一鸣在崎岖的山路上开的又快又野。好几次经过弯道的时候,他感觉面包车似乎飘起来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车子会不会就此跌落山崖?如果跌落山崖,那一定是要粉身碎骨的。过两天的报纸上也许会登出自己的讣告,白妙会看见吗?看见了会哭吗?如果是十年前他还能笃定的认为汪白妙一定会哭的肝肠寸断,而现在他却不敢肯定。一想到可能有令自己不满意的情况发生,他觉得还是活着的好,活着才好把欠的债还了,再把被欠的讨回来!虽然这么想,但他还是把车开的飞快,早上用了三个多小时才到阿莫村,在月色朦胧的晚上,他一个半小时就开到了。
小镇上安安静静,零零星星亮了几处灯光。车子进村的时候惊扰了几只狗,此起彼伏的吠起来。陆一鸣把车径直开到了妙一堂的大门旁。他熄了火拔下钥匙下了车。站在铁门跟前,明亮的月光把院子里照的一览无余。白天的那些簸箕全都不见了,架子全都规规整整的堆在墙角。正对着铁门的堂屋大概是问诊的地方,大门紧闭,没有灯光。靠左侧围墙的地方有一条小道直通后院。
陆一鸣看了看一人多高的围墙,他顺着车头爬上面包车顶,轻轻一跃翻过了围墙。顺着小道来到后院,不大的院子靠墙角安放着一个巨大的卫星信号接收器。紧接着靠墙一溜高砌的花台,花台里不知道种了什么,绿油油的一大片。
陆一鸣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他并不是半夜私闯民宅,只不过半夜回家而已。
后院有三间屋子,最左边的一间没开灯,窗户里亮出电视节目变换的微光,播放的大约是英文的电影,噼里啪啦枪炮声响的正欢,间或叽里呱啦的英文对白。中间一间屋子没关门,门洞里头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干什么用途。最右边一间关着门,但窗户里亮着橘色的灯光。有哗啦啦的水声传来,还有人走动的声音。陆一鸣并没有站的太久,很快右边的门开了,汪白妙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端着一大盆水出来。盆子很大,她端的很吃力,弯腰低头,根本就没看到院子里还站着一个人。大约是盆子太重,她把盆子端到屋檐下就开始倒水。水顺着水泥的院坝流下来,一直流到陆一鸣的脚边他都没有动一下。等汪白妙倒完水站直身体的时候,陆一鸣看清她穿着一个吊带的睡衣,长长的一直垂到脚踝。式样是保守的样子,只是胸口开的比较大,她俯下身倒水的时候,陆一鸣看的清清楚楚,她没穿内衣,双乳丰满。
然而他并没生出旖旎的心思,突然就想起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老旧的北旺民房,汪白妙也是刚洗完澡,也是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也是这样瘦削的样子。他还记得她背对着自己上楼的时候,蹬蹬蹬跑得又快又急,她的头发在后背上飘来荡去。
汪白妙拎着盆子进屋,转身的时候余光瞟到了院中的人。她惊的丢下手中的盆子,举手护住前胸。然而她却并没有逃跑,后退一步按亮了廊下的电灯,转身盯着院中站着的人。大铝盆跌落在水泥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响声惊动了汪胜利,他立刻把电视调成了静音,朝屋外问道:“白妙,怎么啦?”
汪白妙望着木愣愣站在院中的陆一鸣,反应很快的答道:“没事,我把盆子掉地上了!”
“哦,你早些睡吧!这些天看病的人多,我看晚饭的时候你怪累的!”
“嗯!”
屋里电视的声音重新响起。大凉山阿莫村的小院子里,杨过和小龙女,不陆一鸣和汪白妙四目相对而立。陆一鸣满腔都是愤懑,他想要开口指责,却一时组织不起适合的言语。岂料汪白妙却朝他飞奔过来,她扑进他的怀里,柔软的双臂抱紧他的脖子。陆一鸣被她突然的动作冲的后退了两步,刚站稳身体,便听见她伏在自己肩头轻轻的说:“一鸣,你怎么才来!”这句话似问句又似感叹,尾音里满是哽咽之声。
仿佛有从天而降的毯子将陆一鸣满腔的怒火瞬间包裹,他无比激动的搂紧她,下一秒托着她的屁股把她抱了起来。他扭头去吻她的侧脸,汪白妙害羞的闪躲了一下,陆一鸣却不放过她,固执的倾身过去,叼住了她的嘴唇。这一吻含着千言万语,指责也好,感叹也罢,就算在脑子里无数次的勾勒幻想,都不如怀中彼此的温度来的真实。
他抱着她一路吻到屋里,长脚将门带上,来不及看清屋里的陈设,便把她直接推到了床上。汪白妙此时仿佛才有些害怕,她伸手去推拒,换来的却是更加猛烈的对待。陆一鸣用力绞住她,把她狠狠地嵌进自己的身体。他压住她的身体,一只手顺着她白藕般的手臂一直向下摸到她手背上微微凸起的红痣,到此时才伏在汪白妙耳边,叹息的唤道:“白妙~白妙!”
陆一鸣大汗淋漓的瘫倒在汪白妙的身上。汪白妙用力把他推开,睡衣堆在自己的脖子上,她想拉下来遮挡自己的脖子,一扯才发现,睡衣已经烂成两片。这回换她脸色铁青,抬手就在陆一鸣的胸口捶了一拳。“你是禽兽吗?”
陆一鸣握住她的手,拉着她躺回枕上。他细细打量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觉得她仿佛没变,又仿佛变了。少年时代的影子和成年后的模样交叠,却又一点也不违和。就连性格也发生了变化,从前她总是一本正经好学生的样子,除了安静还是安静。而今天晚上短短的几个小时,她已经呈现了这么多丰富的表情,娇嗔、痛苦、愤懑、懊恼、欣喜和动情。是她从前就这样,还是在他缺失的岁月里她得到了成长。一想到她一言不发打包逃了这许多年,陆一鸣的脸色又不大好了。
他一言不发翻身起来,这才环视了屋里的陈设。白色的墙壁,碎花的窗帘,古色古香的木制家具,干净整洁,气味芬芳。他光着脚全身□□的跳下床,回头斜视汪白妙一眼。汪白妙‘呀’的一声拿撕坏的睡衣挡住脸,想起自己还全身□□又慌忙扯过毛巾被盖住自己。等手忙脚乱的弄好,发现陆一鸣已经在屋里搞破坏。他翻箱倒柜,拉开抽屉,拉开衣柜。最后在床头柜里找到了户口本。汪白妙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甚至忘记的阻止。陆一鸣拿出户口本,翻看了一下,铁青的脸色稍有缓和。他抓起汪白妙丢在床头柜上的衣物,丢给她,简洁的说:“穿上!”
转身的时候,他的腿不小心撞到了床头柜开着的抽屉上。陆一鸣疼的‘哼’了一声,俯身去关抽屉的时候,看到抽屉里有一本厚厚的相册。他伸手拿出相册,原本坐着没动的汪白妙倾身上来抢夺,“喂,你别乱翻我东西!”
陆一鸣把相簿举得高高的,汪白妙没穿衣服,并不方便与他抢夺,眼睁睁看着他后退两步打开了相簿。翻开一页,再翻开一页,陆一鸣惊讶了。整整一大本竟然全部都跟自己相关。有从C城报纸上剪下来的黑白照片,也有从医院宣传资料上减下来的图像。整整一大本,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多公开的信息。最后是一张照片,自己硕士毕业站在讲台上,校长给他拨完帽穗他一脸严肃的样子。他脸色略有缓和,痛心疾首的问:“你宁愿守着这些也不肯来找我!”
汪白妙嬉皮笑脸的说:“你不是找我来了吗?”
她这种不严肃的样子又让陆一鸣火气上涌,“这次是碰巧,万一我找不到怎么办?”
汪白妙这次没有说话。
陆一鸣握紧相簿,“穿上衣服,我们走!”
“去哪里?现在是半夜!”
陆一鸣不回答,他把相簿和户口本夹在腋下,欺身上来要动手给汪白妙穿衣服。汪白妙连忙后退,“我穿,我自己穿!你转过身去!”
等她穿好衣服,陆一鸣看她身上的T恤样式简单,不甚满意的说:“还有别的衣服吗?正式一点的!”
汪白妙瞥了一眼他丢在床栏杆上的衬衫,瘪嘴说:“没有!哎,你能不能把你的衣服穿上!”
陆一鸣一边穿衣服一又问:“你的身份证呢?”
“干嘛?”汪白妙莫名其妙的问。
“找出来!”
汪白妙瞟一眼自己挂在墙上的手提包,摇头说:“哎哟,不知道放哪里了!”
这小动作却没能逃过陆一鸣的眼睛。他两步过去,从墙上取下手提包,掏出钱包,从里头拿出身份证。盯着一看,怒上眉梢,“你把名字都改了,‘汪妙’!为什么要叫汪妙?好好好,难怪公安系统都找不到你这个人!”
汪白妙耐心出奇的好,“汪妙好听些呀,难道要叫汪白!我其实也考虑过叫汪一的!”
陆一鸣怒极反笑,见汪白妙已经穿戴好,一把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说:“跟我走!”
汪白妙还算配合,甚至出门的时候还蹑手蹑脚的怕惊扰到汪胜利。等坐上面包车,她笑着说:“你好歹也是个大医院的大医生,就开这车来见我!”车里黑黢黢的看不清陆一鸣的脸,她厚脸皮的说:“我原来想,等你来找我的时候,至少也会开个奔驰宝马什么的吧!”
陆一鸣‘哼’了一声,发动了车子。一路上陆一鸣都不肯说话,汪白妙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这问那,他总是闭口不言。到最后两个人都住了口,只有面包车的车灯在洒满月光的山路上弯来弯去的移动。两个人都有点恍惚的感觉,汪白妙甚至喃喃自语的问自己:“是不是做梦啊?”陆一鸣偷偷的看她一眼,隔了这许多年,两个人仿佛掉了个个,当然那个沉静稳重的汪白妙变成了自己,而跳脱活跃的陆一鸣则上了汪白妙的身。
天光微亮的时候,汪白妙看到了窗外的路牌,她疑惑的问陆一鸣:“你带我到西昌干什么?”
陆一鸣答非所问,“你跟汪胜利什么关系?他怎么跟你住一块?”
汪白妙见他此时才想起问,不由促狭心起,“我们是一家人啊!一家人肯定住在一起的,这还用问?”
陆一鸣脸色瞬间铁青,“你还哄我?我看了你的户口本,上面婚姻状况一栏是空的。”
汪白妙心中腹诽,我说怎么看身份证才发现我的名字改了,原来找户口本是为了看我的婚姻状况啊!她面不改色的说:“哦,我们在国外登的记。你知道吧,他是美国人!”
“哦,你们结婚了哈!那刚才你喊什么疼,床单上的血渍又是什么?”陆一鸣无情的戳穿她。
汪白妙真生气了。她脸上火烧火燎,气呼呼的看向窗外。
晨曦在地平线微现,太阳所在的地方天空是一汪净透的碧水,格外的蓝格外的澄净。有几丝漂浮的白云由浅红渐渐变成了金色,当那金色炽烈的仿佛要烧起来的时候,太阳终于露出了一线。那一线慢慢扩大成一弦,一弦又变成半圆,当整个太阳越出地坪时大地陡然温暖起来。汪白妙从来没有这样认真的看过日出。当太阳终于全部出现在地坪线时,她忍不住‘啊’的赞叹了一声。陆一鸣扭头看她的侧脸,太阳给汪白妙的侧颜渡上一层金边。他满心都是感动,这是他的白妙,失而复得的白妙!
面包车驶入西昌市区已经早上八点多。终于停下的时候,汪白妙看到民政局的大牌子哑然失笑。“你要跟我结婚!”
陆一鸣从自己的钱夹里掏出身份证。又仔细的看了看汪白妙的户口本和身份证,冷冷的说:“回头去派出所把名字改回来!汪妙,一点都不好听!”说完下车绕道副驾驶,拉开车门让汪白妙下车。
汪白妙头发有些乱,她以手带梳子,扒拉自己的头发,一边弄一边说:“你是不是想要跟我结婚?”
陆一鸣拉着她朝民政局走,“不来结婚难道来离婚?”
汪白妙的头发还没弄好,被他拖着走,一边走一边笑:“等等,等等!哎,慢点,我头发还没弄好呢!”她终于挣脱了陆一鸣的手,嗔怪的说:“你问我的意见了吗?谁说要嫁给你了!”
汪白妙见陆一鸣眼睛都要瞪出眼眶,一副生气脸。眼见他又来拉自己,她忙说:“哎,等一下!我是想说你知道结婚需要什么吗?”
“身份证,户口簿,电视上不都这样吗?”
“还需要户籍所在派出所开具单身证明呢!不然谁知道你是不是重婚!”
陆一鸣愣了,为难的说:“还要回C城办了单身证明才能结婚啊!”
汪白妙见他一副失望的样子,笑着说:“跟我来!”
她领着陆一鸣穿过几个小巷子,来到繁华的购物广场。在广场的灯杆上找到了□□的小广告。按照广告上的电话打过去,电话很快接通,讲好了需求和价格,汪白妙挂上了电话。她朝陆一鸣得意的笑,“现在不比学习成绩,论机灵劲儿你比我还差那么一丢丢!”
陆一鸣没想到十年没见,汪白妙褪去从前的沉稳,多了灵动和跳脱。这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汪白妙见他站着没动,只管一个劲儿盯着自己看。于是问道:“你怎么了?”
“你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