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青禾一边说,一边颤颤巍巍地在上衣口袋里摸索着,沈顺清觉得那动作很艰难,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里的菜、汤、茶、酒,所有的东西我都下了药,没办法,谁让我得亲眼看着你吃下去,又不知道哪些你吃哪些你不吃……所以只好舍命陪君子。”
景青禾脸色白得不正常,如果沈顺清面前有镜子,就会发现两人脸上都没有一丁点儿血色。
“我们的处境其实差不多,你吃了的东西我也吃了,只不过我吃的比较少而已,但加上刚刚的酒,我应该也没好到哪儿去。”
“所以,我们也来赌一把?”
他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终于费劲地掏出一个小铁盒。
是一枚打火机。
他蜷起拇指用力按下去——
叮,一次,叮,两次,叮,三次……
终于燃了,蓝色的火苗不安分地跳动。
景青禾已经满头大汗。
他垂下手臂,点燃一小角桌布,然后扬起手用尽所有力气一挥,把打火机扔到沙发上——
桌布缭起灰烟,带着窸窸窣窣灼烧的声音,打火机尽职地燃着,迅速在沙发上烧出一个洞,火苗就像昆虫啃食菜叶,一点点吞噬着周围的可燃物……
景青禾坐下来,垂着手,和沈顺清一样全靠椅背支撑着身体。
“很快我也和你一样,四肢无力,不能动弹,不如看看谁能活下来?”
房间里已经有烧糊的味道了。
沈顺清想站起来、跳起来、扑过去……
最终只能艰难开口:“你……疯了……吗?”
“我说过了,我投了感情的东西,容不得有人毁了它。”
“你毁了产业园和毁了我有什么区别,我疯不疯又有什么区别?”
“我想不明白啊,我景青禾又不贪心,钱权色都不沾,也就这么点儿真心,为什么还有人想毁了它们呢?”
景青禾闭上眼,声音一点点沉下去。
“沈记,那些花明村的人,每一个都恨不得杀了你,但是他们胆小,我不一样,我十五年前就什么都不怕了。”
火烧了起来。
…………………………………………………………
记忆像走马灯一样回放,从最近一次酣畅的性`爱到初入社会时青涩的面孔,再久远一点,是大学时的逃课、高考前的卷子、曲听秋像个黏屁虫一样跟在他身后……
隐约有消毒水的味道,冰凉的液体沿着血管蔓延全身,还有熟悉的、安心的味道,这个味道曾留在他的枕边,在他每一次入睡前的臂弯里。
他努力睁开眼睛。
曲霆坐在床沿,抓着他的手,轻轻揉着他的手指:“醒了?”
他口干舌燥,只能用眨眼来回应。
曲霆在,王海也在,王海脖子上缠着一圈绷带,下巴贴着纱布,看上去很狼狈。
曲飞居然也在,光脚飘在床尾,和他四目相对。
他转动眼珠,发现这是一间私人病房。
这家医院离他家不远,五年前,他在这里遇到曲飞。
沈顺清想坐起来,又被曲霆按住,曲霆拿着沾水的棉签,轻轻抹在他干枯的嘴唇上:“对不起。”
没有,你来的刚刚好。
他发不出声音,只好在心里说。
五小时前——
小区外停着一辆黑色路虎,通往小区的巷子破旧而狭长,两边堆着几辆破损的共享单车,车只能停在这里。
“我和你一起进去。”
沈顺清解开安全带:“这次既然请我来,我想他有他的目的,人多反而坏事。”
景青禾找他做什么,屋里是什么样的,有几个人,一切都是未知数。
曲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别急着去,你先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信?”
“简知行给的,本来不太想让你知道,”他忧心地摸着沈顺清的额头:“你伤还没好,怕你知道了又要自己去查。”
“没事,难得景青禾主动。”沈顺清看完,故作轻松地笑,“简大少爷还可以嘛,刚来林城时还一脸苦仇深恨的样子。”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知道,”沈顺清把信折好,放回曲霆手中:“我会注意的。”
“你想怎么注意?”
“随机应变呗。”
信上语焉不详,不知道景青禾手上是否真有药,就算有,是药片、药剂、粉末、还是注射液都不清楚,只能随机应变了。退一万步讲,景青禾防范心极重,和曲霆有过滴水不漏的谈话,如果他真有预谋,沈顺清表现得不自然,反而会适得其反。
走一步算一步吧。
这些想法,沈顺清没说,只是捏了捏曲霆的手指,像是安抚:“放心吧,你不是在外面嘛。我们连景青禾的目的都还没摸清,万一他只是想找我叙旧,那我们不是自己吓自己嘛。”
曲霆知道沈顺清的性子,拦着他也没用,只得说:“手机给我。”
沈顺清不明所以,摸出手机交给他。
曲霆用自己的手机拨过去:“就这样,保持通话,我要能听见里面的动静。”
沈顺清笑了笑,接通了揣回兜里,轻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走了。”说完又敲了敲挡风玻璃,朝车里的人说,“看好你老大,万一真有什么事也要看好,不到最后一刻别冲动。”
沈顺清走远,王海才侧过身子看向后座:“老大……”
曲霆插上耳机线,头也不抬:“听他的。”
四小时二十分前——
王海焦急地在绕着车打转。
“老大,进去半个多小时了。”
曲霆听着屋里的动静,耳机里传来微弱的说话声。
其实这不是个好法子,隔着衣服又没开外放,内容一个字都听不清,声音时断时续,但比完全摸不清屋里的动静好。
从说话声辨别,屋里应该只有沈顺清和景青禾两个人。
曲霆从没有这么紧张过,沈顺清头上的伤和不知道是真是假的麻醉药都让他坐立不安。
不一会儿没动静了——
没动静。
没有说话声,没有脚步声,甚至没有衣服摩擦的声音。
他快步朝巷子里跑去。
一道铁门挡住了他的路,半拱形的欧式庭院门,栅栏顶头是锐利的角。曲霆朝王海看了眼,王海三两步踩着栏杆翻了过去。
门从里面打开了。
“老大,发生什么事了?”
“没。”
就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还保持着通话,但没有声音,没有动静,过于安静。
他再戴上耳机,这次能听到沙沙的声音,无法分辨这是什么声音,向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
曲霆猛地一脚踹在门上,厚重的防盗门纹丝不动,他朝房屋上下张望,突然抓起角落一个花盆猛地向一旁落地窗砸去。
“老大!”王海惊呼。
王海跑过来,突然站住了!
他的脚下,防盗门门缝处有细细地烟冒出来!
“报警!”曲霆喊着。
橱窗是钢化玻璃,花盆被砸的粉碎,玻璃却蛛网似的紧紧地黏在一起,曲霆发了疯地砸,把那道蛛网扯破。
王海颤颤巍巍的拨通电话,对面嘟嘟地忙音让他恨不得顺着电话线爬到另一头。
无意间,他瞟到一道光。
确切的说,是一股火光,橙黄色的火光,从严实的窗帘后隐隐透出来。
那光越来越亮!
像是长了脚的怪物,飞冲出来……
越来越近……
王海扔了手机朝曲霆扑过去!
轰隆——!!
一声巨响,屋内冲出一股热浪,伴着巨响,浓烟震碎了玻璃,大火疯狂地往外出窜。
王海把曲霆死死压在身下,玻璃碎屑划在他的脸上和后颈。
…………………………
……
耳边吵吵嚷嚷,像是许多人跑来跑去,还有人在吼在叫。沈顺清睁不开眼,但能感觉到光,分不清是火光还是日光,还是有人掀起他的眼皮,拿医用手电筒对着瞳孔扫。
等到能睁开眼的时候,曲霆、王海、曲飞都在。
他们满脸焦急地看着他。
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大家都在,真好。
医生做了简单的检查,拔了针抽走吊瓶,说他没什么大碍,就是短暂的神经麻痹和烟雾中毒,醒后再观察半天就可以出院。
曲霆握住他的手贴在唇边,轻声解释:“房间里有煤气和明火,后来爆炸了。”
沈顺清想了想,他不太能费力思考,脑袋里像是灌了铅,但依稀能想起昏迷前的一些画面。
屋内并没有煤气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被檀香盖住了,火是从沙发和餐桌上一点一点的烧起来的,房间变得又热又闷,眼前天旋地转,他想站起,却重重跌在地上。
他比着口型:“景青禾呢?”
“他醒得比你早,已经被警方带走了。”
沈顺清看着身上的病服,蜷起食指往下点了点。
“裤子口袋里有录音笔,我也交给警方了。”曲霆抓住他的手。
沈顺清扯出虚弱地笑,用力回握着十指交缠的手。
沈顺清躺了很久,像是让懈怠的血液重新工作,曲霆用棉签抹着他的嘴唇,直到他可以说话。
他望向床尾,轻轻勾起手指:“曲飞。”
曲霆也朝床尾看去,起身让开位置,或许这个动作并没意义,他不知道曲飞在哪里,在空中或者床边,在沈顺清喊出‘曲飞’前,他都不知道曲飞也在这里。
但他还是往后退了半步。
曲飞朝他飞去,沈顺清扬起嘴角,眼角都带着笑,半晌,他朝曲霆招手。
“家里那个采访本,就是你平时和曲飞聊天的那个,放在鞋柜的第二层,一双蓝色运动鞋下面,你去拿来。”
曲霆不干。“我陪着你,让王海去。”
沈顺清摇摇头:“你去。”
曲霆迟疑,朝床角望了望,除了拱起的被子什么也没有,失落地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才走出去。
“好了,你哥出去了。”沈顺清撑起身子,“突然让你哥回去,是有话单独和我说?”
曲飞瞪大眼睛,似乎要把眼珠子都瞪出来,配上惨白的脸色和身上黄色的小熊睡衣,说不出的诡异。
沈顺清觉得好笑:“你这什么表情,怪吓人的,见过恐怖片里吓人的那些吧?还真像。”
曲飞嘀咕:“好怕沈哥醒不过来了。”
“我这不好好的嘛,你看你,眼珠子都要掉了。”他朝四周望:“你怎么来了?”
“我看到救护车,就跟过来了。”
沈顺清朝他笑,“我想起在这里遇到你,你跟个小兔子一样,走哪儿黏哪儿。”
曲飞低下头:“沈哥……”
“嗯?”
曲飞慢慢从空中飘下,像个“人”一样坐在床头。沈顺清等了很久,曲飞却没有开口,只是用快要脱落的眼珠望着他。
沈顺清只好继续说,“那天到你家的人……”
“等等!”曲飞突然喊:“我先说。”
沈顺清笑了笑,撑着坐起来,曲飞飞快地拿起枕头竖在床头。
曲飞穿着黄色的小熊睡衣,这些年,他只有这一件衣服,就像皮肤一样和血肉融为一体。
他没有鞋子,平日光着脚飘来飘去。
此刻,他又坐回床边,脚贴着地面,和活人没什么两样。
他小腿儿一蹬一蹬的,“以前,我觉得沈哥很不靠谱,不会做饭不家务,只有一点好,别人都看不见我,只有沈哥你看得见,还不怕我,就这一点,特别好。”
“后来我哥来了,我哥会做饭也做家务,虽然你们两个……有点……那啥,辣眼睛,可辣着辣着我也习惯了。”
沈顺清都快被他气笑了。
“上次沈哥不见了,我哥吓坏了,一晚上没睡,第二天早上就急匆匆出去了。这次也是,到刚刚为止,脸色沉得吓人。”
曲飞口中的“脸色沉得吓人”的人,此刻正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外,明目张胆地在“禁止吸烟”字样下闷头抽烟,这已经是他的第三根烟,他需要用这种方式让自己镇定。
如果时间倒流,他说什么也不让沈顺清一个人进去。
他知道沈顺清会反对,反对就反对,他就是太由着他才会眼睁睁看他受伤。
他应该再蛮狠一些,哪怕把他捆起来……
曲霆扔了烟头,狠狠地踩熄,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黑色的印子。
吱呀一声——
曲霆回头,看见沈顺清站在门口。
“你怎么下床了?”
沈顺清扶着门也是一愣:“你怎么没走?”
“我让王海回去拿了,我守着你。”他掺住沈顺清的腰:“快回去,下床做什么。”
沈顺清笑了笑,一个采访本谁去拿都一样,是曲飞有话对他说,才找借口支开曲霆。
没想到曲霆懂了。
一种爱人之间的默契。
他倚着曲霆,“拿来了吗?”
“嗯。”
“陪我出去走走吧。”
“现在?”沈顺清脚步虚浮,勉强能站稳,曲霆很想狠狠把他骂一顿,叫他回去休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去哪儿?”
“就楼下。”
沈顺清看着曲霆铁板一样的脸色,想了想,手绕住他脖子乖巧地一勾:“你抱我下去也行。”
医院花坛里的一串红红得耀眼,喷泉还在孜孜不倦的工作。春节临近,花坛里又补了鲜花,黄的怀菊、紫的蝴蝶兰搭配着红灯笼,让与死亡和病痛密不可分的医院多了点儿喜庆。
他懒散地倚着,把身体的重量都靠在曲霆身上:“我就是在这儿捡着曲飞的。他就站在这个花坛前面,我喊他名字,结果你知道怎么吗?”
“他就这么穿过去了!”
“我当时差点就吓尿了。”
沈顺清笑,笑到呛着,止不住地咳。
曲霆抚着他的背,又脱了外套搭在他肩上。
“他就跟个小尾巴似的,有一次我在厕所,他从外面飘过来,害我差点全尿脚上。”
沈顺清慢悠悠地往前走,风撩过发梢。
“后来我把他带回去,养这么小鬼还挺好玩的,他不吃不喝不睡就爱看电视。还会去吓小区里的狗,回来跟我讲,谁家的金毛尿客厅了,哈士奇又咬坏拖鞋了。”
“有时候像个熊孩子,有时候又特别乖,他嘴上嫌弃我,但我每天回来,地板都被擦得干干净净的。你来林城后,我想着怎么让你们兄弟俩相认,他从来没催过。”
“后来你来我家,我知道,他高兴坏了。”
高兴到差点炸坏他家电灯。
沈顺清笑了。
他在花坛边找了块干净地儿坐下,看着住院部里病人来来往往,有个孩子害怕打针哭闹个不停,被大人哄着抱走,那孩子和曲飞差不多大,哭起来震天撼地。
曲飞哭起来是什么样子?他想象不到,曲飞上一次哭,至少是十五年前了。
“采访本呢?”沈顺清勾着曲霆的手。
就在病床前,他轻唤曲飞时,曲飞说采访本藏在鞋柜里。
那表情出奇的认真,不像七岁的孩子,像打渔的老人,滤过纯真,剩下风烟俱净的皮囊。
采访本已经被写了一大半,有曲飞的涂鸦,有曲霆画的环城片区的地图,再往后几页是密密麻麻地字和拼音,他看过曲霆教曲飞写字,兄弟初见的那段日子,一人一鬼趴在茶几边,一人说,一鬼学。
中间有几页空白,直到最后两三页,才又有歪歪扭扭的字。
「沈哥:
如果我还活着,这大概叫做遗书?不过我已经死了好久了,这就不知道叫什么了。叫什么都可以,我就是想留下点东西,上一次死得太突然了,什么也没留下。
我猜我很快就该去我该去的地方了,因为沈哥受了伤,而哥也越来越忙,我能猜到是因为我。
最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我这么说很怪吧,虽然我觉得我已经二十几岁了,沈哥你肯定要说我还是一个小孩,我还是觉得我今年二十一,过完年就二十二岁了。
小时候沈哥总和哥哥一起玩,我也有小伙伴,他们后来都长大了,有时候看到长得很像我同学的人,但他们和小时候不一样了,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我同学。
我跑到他们面前,喊他们,他们也听不见,看不见。
早知道,就和沈哥玩了。
家里的鱼记得喂,不能喂太多。
我给它们取了名字。
那个绿色的叫清清,黄色的大家伙叫秋秋,还有一只银白色的,很小只的那个,叫飞飞。
要替我照顾好它们。
电视里说,人死后会转世投胎。我会转到哪儿呢?要是还在林城就好了。
这么一想,就觉得离开一点都不可怕了。
真希望快一点再遇到哥哥和沈哥。」
这些话不是一次写成的,中间有很多涂改的痕迹,还有大段大段被删掉的内容,用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