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齐心’,能连续十天,甚至可能不止十天,天天如此?
他被绑在角落,稍一挪动就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是身下饲草被压折的声音,饲草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霜,霜浸湿他的裤子,凉意从屁股传到四肢,手已经冻得失去知觉,连弯曲手指这样轻微的动作都如同翻越珠峰一样艰难,鼻腔也被臭味塞满……
唯有意识却越来越清晰,能想起在花明村里的每一次交谈、每一幅画面。
某个问题突然有了答案——
他猜,全村人都参与了排污,一个不落。
他们是一群村民,更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顺着这个思路延伸,更多的问题——
为什么义华要将产业园建在如此偏远的花明村,为什么全村都在园子里上班,为什么村民与景青禾关系如此紧密,村民又为什么齐心协力帮产业园偷偷倒掉污水……
也有了答案。
“我懂了。”他仰起头,不小心扯到伤口,疼得他直呲呀。
周支书:“你懂什么了?”
“温水煮蛙。”
“什么蛙?”
“把青蛙扔到热水里,青蛙会奋力跳走,但若是泡在温水里,青蛙会慢慢被煮死。”
罗大爷和周支书互看一眼,觉得沈顺清神神道道的。
沈顺清:“你们是不是觉得在产业园工作比种田好?轻松又来钱?”
“刚才罗大爷说‘园里都是空壳子,上面只要查出来,肯定要关了’,这个空壳子又是什么?”
“我猜,景青禾把全村人都纳到园里,是想让全村村民保守某个秘密。先用高工资养着你们,有些人好逸恶劳,有了钱就荒废了土地,”沈顺清望着两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想着措辞,避免激怒他们。“也可能不是你们故意荒废,而是土地被污染,种不出粮食,但你们觉得无所谓,反正有义华那么大的靠山,土地没了就没了,只要有钱,吃的用的都可以用钱买。”
沈顺清看向罗大爷:“之前我来村里,你说过,景青禾一句话比皇帝还管用。现在想来,因为村里仰仗他,你们需要他的钱。”
“我不明白,这个空壳子到底指什么?”
北风凛冽,屋外枯枝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有枝桠被卷起,用力拍打着墙壁。
周支书扔了烟头,烟头落在湿哒哒的饲草上,很快就熄了。
“都说读书人聪明、记者狡猾,我算是一次见识全了。”
“既然你知道这么多,就更不能放你出去了,等景总回来再看怎么处理你,这几天先委屈沈记者了,这里挺臭的。”周支书环顾一圈:“这儿以前是个养猪场,不过养猪哪有在厂里上班轻松,所以我们把猪杀了吃了,味道还不错。”
猜测归猜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沈顺清不可置信:“难道产业园能养你们一辈子?”
“这园子开了十几年了,子孙里有出息的都赚够了揣着钱进城啦,剩下我们这些舍不得离村的继续在园子里上班。你也说了,靠山那么大,还能饿死我们几个乡下人嘛。”周支书面色狰狞:“如果不是你出来搅局。”
他一脚踹在沈顺清肩膀上,咚的一声,沈顺清的后脑在墙上嗑出一条血印来。
伤口好像又裂了,墙上的细沙粘在渗血的皮肉里,像虫子钻进脑袋。
他脸抽搐,疼得几近昏厥。
罗大爷赶紧拦住:“别闹出人命来,等景总回来再说吧。”
周支书不解气,又朝他腿上踢了一脚,他的腿已经冻僵,丝毫感受不到这一脚是轻是重,只是顺着歪倒在地,周支书骂了句脏话,气呼呼地走了。
他顾不上疼,他还在想。
疼痛反而让他清醒。
产业园为义华赚了不少钱,还促成了义华集团的上市,总不至于整个都是空壳子,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些设备空设的,但他身陷囹圄,园子也被封了,没法一探究竟。
屋外阴沉沉的,看不出是清晨还是傍晚,也不知道现在外界是什么样,祁敬义和景青禾多半还在配合调查,陈灿仍然在S市等消息,还有曲霆,会不会又熬了粥在家里等……
突然有点冷……
他打了个喷嚏,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罗大爷看着沈顺清,突然叹气,把他扶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团棉布,里头裹着一个饼,乡下烙的大饼。
“你别怪周支书,他要顾全全村一百来人,我也不想绑你来,只是你看我家虎子,爹妈没了,自己又没个谋生能力,我得靠义华的工资才能让他过上舒坦日子啊。”
他原本想靠自己这把老骨头干到不能动为止,再用毕生积蓄把虎子托付给村里的人,可现在产业园被关了……罗大爷不敢继续想,猛地跪在沈顺清面前:“我听说记者本事大,能不能想办法把这新闻给撤了,我给你磕头了。”
……
绑架犯给被绑的磕头,沈顺清说不出话来,一声声像磕在他心坎上。
别人或许还有求生能力,罗大爷年纪大了,虎子又是个傻子,这断了经济来源就不是‘断人财路’那么简单,可能还断了生路。
“罗大爷,新闻一旦播出去就撤不回来了。”
罗大爷一想到当初好生招待沈顺清,就觉得自己引狼入室害了村子,很是自责,看向沈顺清也更忿恨。
“那你说你为啥要播这个呀,图什么呀,现在全村都不知道以后日子怎么过,你怎么安心啊!”
图什么……他也不知道图什么。
本能吧。
世间皆因果,扭曲的事情总会被掰正。
或迟或早,或经他的手中,或由别人。
“就算我不播也会有别人来播,纸包不住火。”
给罗大爷讲《环境保护法》多半没用,沈顺清换了个通俗的说法:“处理污水本就是他们的工作,不该交给你们,更不该让你们往河里倒。这和义华给你们工作和钱,是两码事。”
“我们觉得挺好,我们喜欢这个园子。”罗大爷就着湿淋淋的饲草坐了下来,盘着腿,抠着黏在裤腿的一块泥巴。
“你没见过咱们村以前的样子,沈记,你虽然聪明,但刚才你也说错了,这田不是被污染了种不出东西,是本来就长不出来东西,几十年都长不出东西。村里祖祖辈辈种田,拼死拼活种几亩地,最后成活的就一丁点儿。”
“以前村里的老人不愿意给孩子们增加负担,活到70岁后就绝食活活把自己饿死,就是为了少吃一口饭,让孩子能多吃点儿。你说生在这种村里,日子有什么过头,每个人到了我这年纪,都盼着自己早点死,我也以为我会这样。”
“但有一天,村子突然来了外人。产业园开工那天,那挖土机、那轿车、那红毯,咱们都是第一次见,咱们村从来没来过这么多人,听说还有市领导,都是大人物,拿着话筒讲话,还放鞭炮,可威风了。大伙儿特别高兴,咱们村从来没这么热闹过!都说来了有本事的人,村子有希望了!”
“义华还出钱给村里修了路,咱们村里的人也能到镇上了,俺也能带虎子去镇上看戏了,多好啊。后来景总说我们可以去园子里上班,当操作工、领工资,村里都高兴坏了,你说这不是好事嘛!”
“你为什么要破坏它呢!”
“你为什么要把园子整关了呢!”
“以后可怎么办啊……”
“我的虎子啊……”
罗大爷哭起来。
这次是真的哭了。
那哭声撕心裂肺,像尽全身力气哞叫愤怒和悲伤,他坐在地上,背渐渐弯折,额头贴着地面,像要把自己埋进土里。
沈顺清明白了,他们对产业园,像供奉神明。
产业园的到来意味着种田或者活活饿死不是唯一的出路,开工仪式是花明村千百年来唯一壮观的活动,他们渴望生存,向往热闹,他们心甘情愿被支配,像飞蛾看见光。
直到景青禾笼络了所有人,产业园成了他们的唯一支撑。
他们不关心这些废水会污染什么、流向何处,他们只知道景青禾给了他们许多,他们乐意为他做事。
面对这样一群人,你没法跟他讲环境污染那些大道理、甚至没法讲是非对错。
他们世世代代住在这穷山僻壤里,好不容易活得像个人样……
他无力地靠在墙上,脖子费力地前倾,避免碰到伤口:“虎子头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当初村里修水坝,试着放水的时候没控制好,坝跨了,虎子正在河边玩,被洪水冲飞了。”
还真修了水坝。
“医生怎么说?”
“镇上的医生能说什么,就说脑袋撞坏了。”
这……这算意外吗?或是天灾?还是人祸?
会不会是冥冥中的因果关系出了错?全村人做的‘恶’,唯独降罪在虎子这唯一毫无关联、天真无邪的孩童身上。
“等我出去了,咱们带虎子到林城的医院看看,做个全面检查。”
罗大爷眼里冒出一丝光亮,但很快又暗淡了,他递过手上的饼:“吃点吧,放了你,我没法跟支书交代。”
“不是景青禾要你们绑的?”
刚才听两人说等景总‘回来处理’……
“不是,景总都被带走了。”罗大爷:“你说你害不害人!万一景总坐牢了,咱们怎么对得起他啊!”
沈顺清叹气,如果罗大爷愿意听,他可以告诉他一些商业上的事情——
偏僻的密林、贫穷又无知的村民能为产业园筑起一道天然的屏障,义华就是看中这一点。
村民不会知道,帮产业园偷排能为义华节省多大一笔费用。景青禾是个商人,沈顺清相信他盘算过支付全村人的工资和处理化工污水之间的费用,然后选择了前者。
两者其实是互利共生——产业园养活村民,其实村民也养着产业园。甚至,村民给产业园省下的钱,比付给他们的工资还要多。
凄厉的哭声还在耳边回荡,就像这屋里的饲草,一层缠一层,延绵到看不见的地方。
他不敢相信这乡下老汉能哭得这么伤心,哭声像尖刀戳进脑后的伤口,疼到他没法儿去想:如果告诉他,他会怎么样呢……疼到心底那些大道理,一句也讲不出来了。
“你绑着我也没用啊,绑架犯法的。”
沈顺清小心翼翼地说,虽然心中有种声音告诉他——这是徒劳。
“你害了村里,不能放。你要庆幸我和支书都是善良人,要是被村里冲动的年轻人知道了,早冲上来把你砍了,犯什么法,村里人不讲法。”
果然。
沈顺清苦笑。
景青禾就是村子的恩人,而他是害了全村也害了恩人的罪人。
村民又急又气,恨不得杀了他,但他们也知道自己见识浅,怕坏了‘恩人’的事,便绑了他等景青禾出来再把他交出去。
花明村里,土地千万年不曾开化,思想也是。
遇上这么一群愚昧的人,教养和知识,真是派不上用场了。
“你们要把我绑多久?”
罗大爷没给他准信,只说等景总来定夺。沈顺清虽然失望,但也确定了自己暂时是安全的。他活动手腕,这绳子绑得死紧,手腕擦红了也没见松缓,好在手指能动,抓起饼咬了两口,硬冷又无味,忍着吃下半边。
罗大爷又盯了会儿,对天嘀嘀咕咕地骂,后来把门锁上走了,屋里霎时黑了。
罗大爷走到家门口就慌了——
门口站着两个陌生人,高个子一脸不耐烦,而另一个小平头抓着他的孙子。
“你们……”他就是村民口中的‘罗皮’。
曲霆拿出手机,打断他的话:“问你个人,见过没?”
“没,没见过……”他战战兢兢,孩子在别人手里,撒谎都不利索。
王海一看:“看你这眼神就知道见过了。”
小孩大叫:“爷爷!”
罗大爷心急,猛地冲上去,被曲霆一把压住肩膀。
曲霆朝王海点头,王海像拎小鸡崽一样把小孩提起来,掏出打火机,“我数三声,告诉我人在哪儿,不然这小孩的脸……”
罗大爷吓得立马就跪了:“在,在山上,后山有个养猪场……”
曲霆抓住罗大爷的胳膊,反拧在背后:“带路。”
“我孙儿……”
“你老实点他就不会有事。”
罗大爷被曲霆压着,止不住回头看,却见王海抱起虎子,拍着小孩的背,竟然哄起来。
曲霆见到沈顺清的瞬间,恨不得把罗大爷撕碎了。沈顺清蜷在角落,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已经冻得没了血色,脖颈的血管暴起,像青蓝色的蛛网。
他扔了罗大爷,解开绳子把人抱起来。
“疼疼疼……”沈顺清叫。
曲霆伸手在脑后一摸,摸到一块鼓起和食指长的伤口,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受伤了?”
“我没事,放我下来。”沈顺清挣扎着跳下来,缓缓走到罗大爷面前。“你说的空壳子是什么意思?”
“这……”罗大爷朝王海看去,王海拿着打火机在虎子眼前晃。“这我也只是听说,就是废水废渣都是直接排出去了,说里面有几个罐子是空的,我们乡下人不懂这些罐罐里的东西啊。”
“听谁说的?”
“祁……祁总。”
“祁云?”
“嗯,他和景总起争执的时候,我们听见的。”
“‘园里都是空壳子,上面只要查出来,肯定要关了’这话也是他说的?”
“是,是啊。”
“可是祁云十几年前就出国了。”
“是他还在园子里的时候说的,他和景总吵了好几次,这话村民很多人都听到过。”
“你们是什么时候帮产业园倒这些污水的?”
“从建厂起就这样了,开始是雇人做这些,后来咱们村里的人帮忙,就不雇外人了。”
这偷排竟然持续了14年。
如果从建厂起就有虚设的设备,那从一开始的规划评审,到后来的环境监测都是瞒天过海,这次曝光不仅会让义华集团元气大伤,还会波及多年来让他们逃离法网的官员,难怪上面匆匆忙忙派人来‘审样’。
沈顺清看向曲霆:“祁敬义和景青禾有消息吗?”
曲霆摇头:“还在被查。”
看来事情比他想象得更严重。
沈顺清又问罗大爷:“之前问过的义华死了女员工的事,还有什么隐瞒吗?景青禾和祁云有没有说起这个?”
罗大爷眼睛盯着王海:“这个消息在村子里传过一段时间,景总说不吉利不许传,我就知道这些,能不能把孙子还我。”
沈顺清朝王海点点头,王海看了眼曲霆,见他没异议,才把孙子交给罗大爷。
罗大爷刚想往外跑,王海机灵地堵在门口。
沈顺清抓住曲霆的胳膊:“这里有股奇怪的臭味,好像是从里面传来的,咱们过去看看。”
“你的伤……”
“没事,陪我过去吧。”
曲霆揽过他的腰,又对王海说‘把人看好了’,才搀着沈顺清朝里走。
两人走了十来米,就没法儿继续往前了。
这画面让人头皮发麻。养猪场的最里层堆着上千个油漆桶,一个叠一个,一直杵到最顶层,它们垒成一堵墙,散发着恶臭。黏糊糊的焦油和其他粘稠物从桶盖的边缘渗出来,像张开黑的、灰的、白色的手臂,把人抓进桶里,又像有变异的生物挣扎着要从桶里爬出来。地上全是污泥、油和看不出成分的化学溶液,沈顺清无法走到桶跟前,地上滑腻腻的,踩上去就提不起脚,鞋底沾着黑色的粘线。
沈顺清摸着口袋,可身上空无一物,曲霆及时递了手机过来,他隔着油污拍了十多张照片,才走回罗大爷身边。
“这些桶是你们放的?”
“嗯。”
“有多少?”
“不知道,只知道一直堆在这儿。”
“你们每天晚上,一拨人把废水倒到河里,另一拨人是把废渣堆到这里了吗?”
罗大爷咬着唇不说话,不过说不说已经不重要了,沈顺清虚弱地倚在曲霆身上:“我身上的东西都被搜走了。”
王海揪住罗大爷:“在哪儿?”
“都……都在车上。”
王海抓着罗大爷往外走。
曲霆不肯让沈顺清走下山,非要抱着他,沈顺清又饿又累,索性由他抱住。走下后山时,天色已晚,产业园前空空荡荡,白天那一窝蜂涌入的媒体又一窝蜂的回去了,村子静得像一潭死水。
曲霆上车开了暖气,又把沈顺清抱上后座。
“我身上脏,还臭。”沈顺清望着车上价格不菲的真皮坐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