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真的。”他也给自己倒了杯热水:“骗祁阳对我有什么好处?”
简知行也想不通,试探着问:“或许是想巴结祁家?”
“得了吧,”沈顺清把曲霆往他面前一推:“我男人有钱、地位也不低,我干嘛要巴结别人?”
简知行昨天和曲霆谈天,互相知晓对方身份,沈顺清这话听起来粗俗但也实在,他喝多了酒一夜未眠,头还扎扎地疼,被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顺清见简知行呆坐着,突然把被子往茶几上一搁,说:“行,杯子捧好了,摔碎了就赔套和田玉的。”说完,朝身后嚷,“曲飞,给这位叔叔表演一个隔空开电视!”
简知行还来不及纠正‘叔叔’这个称呼,就见沙发上遥控器突然飞起,遥控器上红灯一闪,电视画面瞬间亮起,播放着早间新闻。
“小点儿声。”沈顺清又说。
电视屏幕上音量条一格一格减小。
简知行手指交握,几乎要把杯子捏碎,手背青筋浮起,茶水从杯子里溢出,滴在他手背上。
“你看不见的生物,我家就有一个。”沈顺清说:“是曲霆的弟弟,死了十多年了,现在暂住在我家,我总不至于骗自己的爱人。”
简知行看向曲霆,曲霆朝他点头。
房间里突然静下来,只有微弱的新闻播报声。
简知行声音颤抖:“那……白语舟可有提到我?有没有要和我说的话?”
“他有提到你,”沈顺清话音一转:“只是我可不可以先问问,你和白语舟……是什么关系?”
简知行自己也很难说清,他和白语舟是什么关系。
“要说认识,我们认识15年了。”他说。
15年前,年幼的简知行以为全世界的小朋友都像他一样无忧无虑,直到漂亮的女班主任在课堂上讲起祖国幅员辽阔。
“大家都是幸福的孩子,可在祖国的一些深山里,许多和你们同龄的孩子吃不饱、穿不暖,他们从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讲到动情之处眼泪连连。
简小少爷深深被震撼,脑补了一群小朋友面黄肌瘦、蓬头乱发的画面。
班主任深情地问:“大家难道不想帮一帮这些小朋友,让他们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想!”小朋友们慷慨激昂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简知行也有点儿激动,从小锦衣玉食的他第一次听说还有人吃不饱。
班主任为每位同学发了一张纸条,说希望同学们与这些大山里的孩子交朋友。在交通不便的深山里,书信是唯一与外界交流的方式。
简知行看着手上的纸条——
X省林城市X县X村平山沟小学一年级二班 白语舟
“这像是刚上学的小朋友嘛!”班主任笑靥如花,“简同学,你是哥哥,要多帮助这位弟弟哦!”
简小少爷重重地点了点头。
多年以后,简知行才知道这不过是全国推行的一项城乡学校帮扶工作,他所在的学校与白语舟的学校“结成对”,除了校方出资建设外,学生们组成“手拉手”文化交流中的一环,两校学生写信交友、相互联系。
这种上面交代的任务,往往是走程序,但那时单纯的简小少爷还是很认真地给白语舟写了信。
他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
「白语舟弟弟:你好,我叫简知行,是B市XX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今年12岁。」
写好的信由班主任收齐统一寄出,简知行很紧张,他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担心白语舟看了会笑他。漂亮的班主任轻轻揉着他的脑袋:“怎么会,那可是你弟弟。”
白语舟的回信来得很迟,甚至除了他全班都收到回信了,他一度怀疑这个名叫‘白语舟’的弟弟是个傻子,根本不会写字,但还是每次下课都跑到班主任办公室外往里瞅。
直到有一天,班主任抱着一捆沉甸甸的麻布包裹放在他桌上,说,简同学,有你的包裹。
班主任冲着简知行眨眼睛,说是平山沟小学寄过来的。简小少爷咻地站起身,僵硬如雕像。
同学们围着他,老师帮他拆开布包——
喀嚓。
小小的种子洒了出来,落在他肉乎乎的掌心,又从指缝轻轻滑落到课桌上。
有同学大叫:“是瓜子!”
他抑制不住雀跃的心跳,身体止不住地颤动,像一个老旧的古钟表来回摇晃,他看到满袋瓜子里有一个茶色的小角,那是一个信封。
「简知行哥哥:你好,我叫白语舟,是平山沟小学一年级的学生。」
白语舟的字歪歪扭扭,错字满篇,夹杂着许多拼音。
「田里的瓜子shu了,我zhai了一些,给你ji过来。」
当天,他成了全班羡慕的对象,大家都知道有个远方的小朋友给他寄瓜子了。在B市只有去超市花钱才能买到的瓜子,他就这么轻易地收到了,还是沉甸甸的一大袋。
简知行开心得快要飞起。多年后,他回想起那天,依旧觉得白语舟有一种魔力,宛如喷薄而出的红日,能照亮每一寸肌肤。
“手拉手”文化交流没多久就被新的教学任务取代,班主任不再统一收寄信,班上同学也没了当初的热血,陆续和乡下孩子们断了联系,简知行和白语舟的书信却不咸不淡的保持着。
简知行在信里聊着热门的电视剧、港版的漫画书,白语舟讲家里的牛老了,地里的瓜子熟了、新买的耙钩子被虫蛀了……
因为深山交通不便,简知行寄出去的信件,一个月后才能收到回信,再一看信末的落款,分明是半月前,就这样也坚持了好几年。
直到简知行有了新的玩具——电脑和网络。
网络的普及对少年们来说简直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他的QQ空间里长着好看的花,网游技术超群,他开始厌倦传统的写信,那种枯燥又落伍的联络方式让他觉得丢人,不适合他尊贵的身份。
白语舟的信还是每隔月余寄到了简知行家中,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事。
白妈妈给他生了个弟弟,眼睛大大的。
中考成绩不错,可以到镇上念高中了。
白语舟的字一封比一封好看,字形正倚交错,带着几分清峻,也不再是模糊的铅笔印,换上了碳素墨水。简少爷看完就扔在一边,他已经不是幼稚的小学生了,他对牛和瓜子没有兴趣,耙钩子管他是什么呢,反正都不如他家的奔驰法拉利。
至于回信,开什么玩笑,写封信的时间够他打好几局CS了。
高三那年,当简知行拿到国外名校的通知书时,信又如期而至。
简妈妈嘀咕,你是不是很久没回信了?小时候还吵着说要当人家哥哥,现在倒不提这茬了。
这话倒是惊醒了他。
简知行把屉柜整个抽出,杂乱的信封散落一地。
铅笔印迹的信封上已经模糊一片,只有邮戳还透着点点的红。最近的来信倒是很新,某枚信封上画着密密麻麻的函数,那日简少爷做题没找着稿纸,随手在信封上打起草稿。
从小学到高三,从半月一次的回信到白语舟单方面寄来,整整62封。
简知行突然有些内疚,他想起来,他曾经是想当白语舟的哥哥的。
他提笔开始写信,太久没有写信的他几乎握不住笔,甚至想不起写信的格式,是不是该先写‘展信佳’?还是直接‘见字如面’?呸,他们根本没见过面。
后来简知行简单了写了几句——
「小白:我要出国了,出国后寄信不是很方便。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有手机,如果买了手机就加我微信。知道微信是什么吗?就是智能手机里的一种程序,能聊天的。你若是不会用,就让营业员教你。」
那年,飞机飞过两万英尺的高空,邮政速递在纵横的高速公路间穿梭,载着青春,呼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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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外的生活并没有多精彩,太阳照样东升西落,日子昼夜交替。除了——
叮!手机跳出一条新好友消息。
“简哥,我是白语舟。”
简知行想起儿时收到瓜子的那天,光是暖的,风是甜的,连课堂的桌椅都排列成好看的形状,像是万物复苏大地新生。
「买手机了?」简知行打字很快。
白语舟回消息很慢,「是啊,存了好久的钱。」
简知行发了一个666的表情。
「?」
「就是厉害的意思。」
「怎么发表情?」
简知行俯身蜷在课桌下面偷偷发语音:“点开输入栏的笑脸,左下角有个+号……”
等了许久,白语舟发来一个表情。
一个兔斯基。
虽然加了微信,但两人并没有想象中亲密。除了头几日有些兴致外,简少爷很快又回到厌倦模式,因为白语舟打字实在太慢了,这种即时聊天,回的慢了容易没了交谈的激情。两人就这么聊着,有时三四天联系一次,有时半个月。
白语舟依旧讲着家里的事——
白小弟弟长大了,快上小学了。
田被村里征地收走了,家里只剩下一颗柿子树。
仿佛又回到了高中那些年的书信来往,白语舟单方面说,简知行静静地听,其实他并不感兴趣,只在想起来的时候回复一个表情。
后来他毕业回国,白语舟为了给弟弟筹学费辍学到城里打工。简知行得知消息时,正躺床上玩消消乐。
「简哥,我不上学了,准备到城里找工作。」
白语舟发消息总跟写信一样严肃,喜欢用‘简哥’开头。若是平日,简哥这个两字看得他心里舒服极了,仿佛这字自带讨好属性,极大的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可这次,辍学两个字十分刺眼。
为什么要辍学?钱不够吗?简知行有些自责,心想白语舟叫了他那么多年的哥,他除了写信、发微信似乎什么也没做。想起白语舟那些清秀的字迹、说着家中的琐碎,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当得有点操`蛋。
简知行退了游戏,微信转了5000元。隔日钱又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系统冷冰冰地提醒:对方未收取默认退回。
「不需要钱?」简知行破天荒的主动发消息。
「嗯。」
「那为什么辍学?」
「想打工吧,先自己挣点钱,书可以以后在读。」
简知行觉得有什么堵在胸口,带着几分真心被拒的烦躁。
白语舟到林城的麦当劳当了服务员,消息发得少了,偶尔说着麦当劳里的见闻,简知行也不在意,消息来了他就看一眼,没消息时也懒得搭理。
「简哥,我报了个语言夜校,听说当翻译工资高,林城很缺翻译人才,我想试试。」
简知行愣了下,翻出白语舟此前寄的信,叫人照着信上的地址把几本英语教材和原版小说寄过去。
钱不要,书总可以吧?
好些天后,白语舟回了一连串的「书收到了,谢谢简哥。」还附带好几个‘兔斯基拥抱’,看上去开心得不行。
简知行又热情起来,自豪得说「哥对你不错吧」,白语舟就回「是呀是呀」和一排兔斯基。
那些天白语舟特别开心,一天发好几条消息,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喜悦,这种喜悦感染了简知行,他没想过这么小的举动能让白语舟开心成这样。他特别满足,又突然想起小时候一心想当人家哥哥,敷衍了这么多年,决定从现在开始做个好哥哥,他想主动和白语舟聊天,听他说打工的趣事,如果白语舟需要帮助,他就冲在最前面。
可他们的对话停留在一串兔斯基的表情上。
那是半个月前的回复。
他试着发消息:「小白,最近英语学得怎么样?」
没有回复。
后来他又说:「hello?亲爱的白弟弟?」
石沉大海。
白语舟虽然打字慢,但简知行的每一条消息都认真的回复过。
除了——
「还要不要原文教材?哥寄给你呀。」
「白语舟?」
「在吗?」
微信另一头死一般的寂静。
太阳慢吞吞的升起来,电视里的早间新闻已经播完,开始放天气预报。
“笔友也好,网友也好,兄弟也好,随你怎么看吧。”简知行自己都理不清这层关系,说笔友太淡薄,说兄弟太矫情,除了儿时欣喜过一段时间,后来一直平淡如水,可这种平淡却维持了15年,占据了他生命时长的一半以上。
但细想来,似乎是白语舟在维持。
白语舟像一个古老却不停歇的摆钟,滴答滴答,缓慢又绵长的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轻轻叩着,一年、十年、十五年……
当他想认真对待这份感情时,钟摆突然断了。
曲霆和沈顺清也没想到是这么个故事,半天说不出话来。
茶水见底了,沈顺清为他添水,热气从杯口往上冒,电视里播着林城今天起开始降温,提醒人们保暖。
“所以你来林城是因为失去白语舟的消息,来找他?”沈顺清问。
“就连我没回信的那几个年,他都一直写信给我,他虽然打字慢,但微信的每条信息都回,除了发生了什么,我想不到他突然不和我联络的理由。”
“那天我在白家外见到你……”
“我只有白家的地址,还是从信上知道的,就直接去了。”简知行沉默了会儿:“去了才知道,人已经没了。”
简知行捧着茶杯,偶尔喝上一小口。曲霆看了眼明晃晃的天色,把客厅交给沈顺清,自己去了厨房。
“那你怎么会和祁阳在一起?”沈顺清问。
简知行没有说话,盯着杯子里竖起的茶叶。
沈顺清掏出手机,翻出案情通报的截图:“看过这个吗?”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沈顺清弯起手指,在手机屏上轻敲。简知行扫了一眼,双手轻微发抖,茶水小幅度的晃动,他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掏出烟朝沈顺清看去。
沈顺清示意他随意:“你是不是……知道白语舟是无辜的?”
简知行拇指划过齿轮,咔嚓一声,打火机窜起蓝色的火苗。
他吸了一口烟,问你听谁说的。
“猜的。”沈顺清回:“祁家孙子车祸消息传出后,坊间出了好几个版本,有人说飙车有人说酒驾,还有说毒驾,义华的股票一路下跌,如果开车另有其人,义华早放消息以正视听了,不可能放任流言。”
“这场事故中还有一个受害者,是一位老人,祁阳的车是撞了人才坠崖,但整个事件中这个人像不存在一样,既没听说她的子女找白家闹事,也没听说补偿。白家的家庭状况,你我都看到了,撞死人至少要赔偿好几十万,白家未必出得起,所以我猜钱是祁家出的,第一时间封住了死者家属的口。”
沈顺清找了个空可乐罐充当烟灰缸推到简知行面前,简知行手指在罐口轻轻一磕,抖落些烟灰。
“前面都是猜测,我是昨天在墓地遇到你们才证实的。”沈顺清接着说。“知道林城的墓多少钱一平米么?坪山公墓从山脚往山顶,风水越好越贵,白语舟的墓大概抵得上城区一套房,白家哪儿来的钱?我猜这墓是祁敬义出于补偿挑的。”
其实还有很多疑点,比如白语舟连祁阳送的小东西都不收,怎么会突然想要开豪车?沈顺清虽然只见过白语舟三次,但看得出他心思纯净,若是害祁阳跌落山崖又怎么会一句道歉都没有?那天白语舟讲了那么多事情却没有提起这茬……
他朝简知行看去,“至少我觉得白语舟不是那种明知道自己没驾照,还会想去试车的人。”
简知行把烟摁灭在易拉罐上。
他不知道白语舟暂住在林城什么地方,只有他家的地址,那个什么村什么沟,听上去就很穷的地址。
当他走出林城机场打算包辆车过去时,司机们都说,不去不去,给钱都不去。那地方又远路又烂,搞不好还没开到地儿,车就陷泥里了。后来有好心人告诉他,可以坐城乡客运巴士,还要中转。
客车破到无法形容,浓黑的烟顺着排气管呼哧呼哧地往外冒。从大巴转城乡客运再转严重超载的面包车,简知行被挤在角落,整个车厢弥漫着一股脚臭汗臭混搭的酸腐味。后来,他跳下车,在路边干呕。
乡下的房屋不太好找,他抓着路人问,知道白语舟的家在哪儿吗,那些穿着破布袄的乡下人用一种轻蔑地眼神看着他,说就那儿就那儿。
简知行听见他们说,又来了一个有钱人。
是啊是啊,白家娃儿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