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立刻一手抓住了白玉堂的臂膀免得他溜,同时将执剑的手抬起几分,“姑娘有什么事?”
“只是……只是曾听过五爷名字,想、想……”唐宜显然是太久没和人打过交道了,仓促之间,语气颤抖心绪难平,连剩下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展昭白玉堂对望一眼,以他们的阅历,自然能听出来她是在说谎,白玉堂成名最多不过五年,难道唐宜被囚禁的这十多年里还有人给她讲江湖故事?就算讲过,那会听过白玉堂的名字却对展昭一无所知?如此漏洞百出的谎话,如何瞒得过他们二人?
只是此刻白玉堂的好奇心已经被完全勾了起来,也不管展昭眼底的警告,“哦”了一声,颇为兴奋的模样,空着的另一手在半空中一挥,仿佛还拿着他那把玉骨折扇似的,笑道:“难不成姑娘于深闺之中,也知道五爷我万花——哎!”
他声音突然变了调,紧接着展昭的声音就传来出来,沉稳冷静,透着不甚明显的警惕和敌意,“姑娘有什么话,不防直说。”
他的身侧,白玉堂盯着被他紧紧抓着的臂膀,一面呲牙咧嘴地想要将这猫爪掰开,一面道:“姑娘别怕,有什么事自然有五爷给你做主!”
终于掰开那猫爪,白玉堂揉着被掐得生疼的胳膊,狠狠瞪了展昭一眼,又看向那黑暗中,不由得放软了声音,道:“五爷我眼里容不得沙子,既然知道了不平之事,凭它巍峨如山也要削平了,方不负这手中剑!”
无论她要自己过去的目的是什么,但从她所说看来,她实在是个极为悲惨的可怜人,白玉堂又是个路见不平就必要拔剑相助的豪情侠客,心中纵有怀疑,但那敌意早已消散了大半,一心想要查明事实,还她公道。
唐宜沉默了下去,黑暗中,只听得见她细细的呼吸声,半晌,只听她声音已平静了许多,低声道:“五爷请上前几步罢,我有一些东西,想交给你们。”
白玉堂眼睛一亮,这女子当年身为唐家大小姐,手段自然非凡,于那等变故之中说不定真能留下什么证据,一旦拿到,那事情办起来就方便多了。他心中欢喜,但还不忘看了展昭一眼,就见展昭一脸不信任的杵在旁边,神情丝毫不动,却在看向自己的刹那浮现出一丝担忧之色,心下一暖,不由得笑了笑,带着些安抚的意思,张口朝他做了个“放心”的口型,便朝前踏了一步,口中道:“好。”
唐宜没有应他。
他缓步向前,衣袖飘飘,转眼已离了门口那能被月光照到的范围,彻底地隐入黑暗。黑暗里悄无声息,突然听见白玉堂一声轻斥,风声骤起,随即传来唐宜的一声闷哼,“哗啦”一阵磕碰声响,应是桌椅倾倒,随即一阵脆响,桌上的茶杯之类通通摔碎在地,打破了这一室寂静。
顷刻之间,白影已从黑暗中飘然退出,长袖飘动,眨眼间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好像从未移动过似的。
他神情冷然,分明已经发生过什么,盯着那屋中的黑暗,沉声道:“唐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黑暗里早已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隐约中,有茶香袅袅,缓缓飘散开来。
“我要杀了……我要杀了你!”突然,屋中传来一声嘶吼,悲愤至极,好像有天大的仇恨似的,铁链摩擦的声音传来,两人听着动静,立刻朝后一跃,已到了屋外。
下一刻,一道人影就扑了出来。
可却突然止住。
她的身体突然从中间扭曲了,一下子失了平衡,脊背一弓差点一头栽倒,同时屋里传来铁链“哗啦啦”一阵脆响,扑出的身形被牢牢地限制在了房门之中,即便已到门口,只要再有一步就能踏出这矮矮的门槛,却再也没有办法前进哪怕一寸一毫。
因为在她的腰间扣着一道锁铐,上面连着一条手臂粗细的锁链,锁链一直延伸进了屋中黑暗,从不知名的角落伸出,如魔鬼的触手一般,将她死死禁锢在这方寸之地,永世不得脱逃。
展昭和白玉堂看清了形势,这才有时间将目光上移,看向她的脸。
第七章 新局
那本应是一个极好看的女子。
姣好的面容上有着温和的眉眼、挺翘的鼻梁,许是长年不见阳光的关系,她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上面没有一点血色。算不上人间绝色,但也绝非凡品——如果,没有那一道伤疤的话。
一道伤疤狠狠划在她的左脸,如同一只丑陋的虫子,彻底毁掉了这份秀丽,即使已过去了这么多年,也不难想像到当年这伤痕来时的惨烈。
此刻,那副面孔之上充满了狠戾狰狞之色,好像与外边两人有着血海深仇似的,咬牙切齿到连那五官都扭曲起来。她双眼虽是睁着,但目光无神,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只凭着感觉朝着两人的方向,双手成爪,仍是不甘地吼道:“白玉堂,白玉堂,你若是男人,就和我真刀真枪地打一场!”
白玉堂简直一头雾水,自己第一次来唐门时唐宜早就被囚禁了,根本不可能见过,素昧平生,究竟哪里惹到了她,让她突然爆出这样大的恨意,非得将自己杀之而后快?
展昭也是头疼不已,为什么无论他们在何时何地办什么事,这位白公子都一定会惹上和女人有关的麻烦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目光一转,恰好看见白公子皱眉思索一脸困惑的模样,又看向仍是一脸狠戾的唐宜,问道:“唐姑娘,我二人初来乍到,与姑娘从未相识,姑娘何以如此?”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唐宜厉声喝道,神情凄厉至极,显然已是悲极苦极痛极恨极,嘶声道:“若不是他,寒儿怎么会落到今天这地步!”
——寒儿?谁是寒儿?
两人心头同时掠过这样一个疑问。
“他本可以和唐宏好好争的,可就是因为你,一切都毁了!”
犹如劈开乌云的第一下闪电,两人心头同时一震,脱口而出:“唐寒?”白玉堂心情激荡,忍不住踏上了一步,急问道:“唐寒不是死了吗?”
“死?”唐宜一愣,随即狂笑起来,“哈哈哈哈,他们当然想他死,寒儿不死,他们如何能够安心!”
“他、他没死?可、可他们明明说……”
“说什么?说他制毒不慎受伤死了么?”唐宜声音尖利,森然道:“以寒儿的本事,怎么会死!他只是偷制禁药被发现,于是索性逃了出去,和这狗屁唐门再没瓜葛!”
白玉堂愣愣的,一时还没能从那年少故人的死而复生之中回过神来,展昭在一旁却已听得眉头皱起——分明是自己触犯门规逃离家门,怎的到了这女子口中就如此理所当然起来,还变成了唐门的不是?看来她被囚多年,已非正道,如此偏激,还得多多提防才行。而且……另一个疑惑随之而来,听她语气,显然与唐寒相交甚厚,不过唐寒是唐峥亲子,唐峥又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两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交情?
一团乱麻之中,展昭现在实在没心情去猜唐家内部的恩怨纠葛,趁着唐宜心神激荡之际,问道:“他自己做的事,和白玉堂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唐宜尖声道:“若不是为了胜他,寒儿怎会铤而走险去偷生死阁!”
白玉堂终于回过神来,却听见这么无端端的一个罪名扣下来,当下就变了脸色,怒道:“爷和他就见过一次,他之后干了什么爷一律不知道,关爷什么事!”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好一个不知道!他当年因你受罚,从此再也抬不起头,随时都会被唐宏提出来羞辱一番,你白五爷拍拍手走得干净,又怎么会知道他的痛苦!一切都因你而起,一句你不知道就能完了么!”唐宜越说越激动,腰上的铁链哗啦啦的响,却无论如何也踏不出这房门半步,愤恨之余又多了几分悲怆,面色惨然,恨声道:“他这一生,就是毁在你手上的!”
白玉堂脸色一白,似是被什么凌空击中一般,连身形都隐约有了几分摇晃,却在下一刻被一只手握住了。
展昭的手和他人一样温暖而有力,好像无论何时何地都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白玉堂有时候会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哪怕江河干枯乾坤颠倒,这个人也会保持着这般淡然又沉稳的模样?这世间究竟有什么能让他动容呢?
展昭并不知道白玉堂在这一闪念间想到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想看见他脸上露出那样茫然又惊惶的表情,于是来不及思考就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别乱想,这些都是唐寒自作孽,怪不到你头上。”
“你又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这样说寒儿!”唐宜挣扎着,一双无法聚焦的眼在惨白月光下显得极是森然,神情狰狞几如鬼怪,“他受了那样多的苦,都是拜这白玉堂所赐!”
展昭不去理她,脑海中略略一转,已有了对策,放平了声音,缓缓道:“据展某所知,唐寒公子天赋极好,又肯用功,少年时本领便在大公子唐宏之上了,可对?”
“不错,寒儿从小就处处胜了唐宏,若不是、若不是……”
“若不是唐宏有那嫡长子的身份,而唐门又素来看重嫡庶血脉,这庶出的唐寒才是最有资格继承唐门的人,是么?”
唐宜哼了一声,不屑不平溢于言表,连回答一声都没了兴致。
展昭却并不在乎她的态度,自顾自地接了下去,“就算是这样,由于唐寒的存在,唐宏还是时时刻刻如坐针毡,生怕自己完全被压了下去,所以一有机会,就会与他过不去,明里暗里的绊子应该也使得不少吧?”
“那还用说?”
展昭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一声冷笑,毫不客气,眼眸淡淡一扫唐宜,立即反问道:“可当年比武台上,因为输不起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暗器的人,难道不是唐寒自己?还有谁逼他不成?”
“当年……”唐宜想不到他会突然提起旧事,一时反应不及,有一瞬间的茫然,似乎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拳头松开又握紧,慌道:“那是因为、因为他……他不能输,他不能在唐宏面前输!”
展昭笑得讽刺,语气也随之厉了起来,“何必为他找这么多理由,说到底,就是学艺不精罢了!”
“你胡说……你不能这么说他,不能!”唐宜脸色由惨白转为潮红,显然心情起伏已然无法控制,挣扎间手指碰到了旁边的门扉,她索性一把抓住,一用力,竟一把将它扯了下来,挥手间内力激荡,将那门板朝两人砸去,“给我住口!”
两人脸色微变,虽只一招,但他们已看出唐宜内力过人,万万没想到,这被囚禁多年的女子武功竟然这般高强,甚至还在那已死的长公子唐宏之上!
她内力虽深,但也并不在这两人眼中,各自朝左右一侧身,就听“砰”的一声大响,那平平冲来的门扉一头撞在了远处院墙之上,登时四分五裂,散了一地。
白玉堂看了展昭一眼,有些不知所措。他与唐门有过交情,虽然不见得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可今夜所知却将他许多固有的印象颠覆——凭空冒出个被毁去双眼囚禁了十多年的唐宜,牵出唐峥弑父杀兄的血债,唐寒出逃未死本是好事,可他的事却被人口口声声地怪到自己头上。如此种种,纵然机变如白玉堂都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展昭给了他一个安抚般的淡笑,回头看向唐宜,道:“唐寒之事,我们一无所知也不想多说什么,无论生死,总是他自己选的路,就自己走下去吧。”
唐宜冷笑,扬起下巴,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自信与骄傲:“他会走下去的,而且,他还一定会过得比你们谁都好!”
“可他如今,却躲在不知哪个犄角里,战战兢兢缩头缩脑根本不敢见人……”
“闭嘴!你知道什么,你没资格这样说!”
“那他现在在哪儿?”
“寒儿他——”话到一半猛地刹住了口,头转向展昭的方向,唐宜露出几分思索又玩味的神色,冷道:“你是谁来着,好像是官府的人?难怪……哼,休想套我的话,你们谁也别想找到他!”
“怎么,唐寒做的事,跟官府有关系么?”展昭挑眉,“看来唐姑娘也不是那么与世隔绝嘛。”
唐宜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展某的意思,唐姑娘不明白么?”展昭叹了口气,一脸无辜的神色,道:“原本我们已是山重水复,不过今日见到了姑娘你,倒是一下柳暗花明了。”
白玉堂瞥了一眼就扭过了头去,心道幸亏唐宜看不见这猫此刻模样,否则还不得被活活气死?这么想着,忍不住又回头看他,心底莫名地升起一丝欣喜来——正气凛然的展大人展南侠也会有这样的表情,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秘密。
“你在说什么?”唐宜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慌张,似乎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但却不知他们究竟知道了什么,“寒儿他好不容易获得自由,你们别想找到他,我绝不会告诉你们!”
“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找不到他了么?”白玉堂蓦地冷笑,她既不认,他也就不想解释更多,只紧紧盯着唐宜苍白的脸色,目光如劈开迷雾的剑光般雪亮,“展昭和白玉堂想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他抬起了下巴,露出一个傲然的浅笑,薄唇开阖,如高高在上的神祇俯视众生,缓缓宣读最后的判词,“唐宜,你离开江湖太久了。”
唐宜一愣,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皱紧了眉头暗自思量着,却实在想不到什么头绪,只好咬了牙,恨声道:“你什么意思?”
无人应答。
——因为在她暗自思忖的那短短时光里,展昭白玉堂已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袅袅而去,再无踪影。
唐宜看不见,愣了许久才猛然醒悟二人已然离去。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个瞬间,她心中猛地升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恐惧——她瞎了十多年,又被囚于斗室,除了练功之外别无二事,耳力早已远远超过了常人,甚至也远在那许多健全的武林高手之上。她可以听见整个院子里的任何动静,哪怕是一只鸟落在院中啄食虫蚁蚯蚓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可饶是如此,这两个人大活人从院中离开她却一点动静也听不到,甚至在他们走后也好半天没发现,这两个人、这两个人的轻功内力究竟到了哪个程度?
她站在门口,腰间的铁链沉重得几乎要压垮她娇弱的身躯。可她一动不动,呆呆地站在原处看着她看不见的前方,自那一天之后,第一次,对未来产生了一丝怀疑。
“寒儿……”
“唐寒。”白玉堂轻轻扣了扣桌面,一双桃花眼映着桌上的烛火,就如火焰在眼中跳动一般,静默良久,方才自言自语似的幽幽叹息,“居然会是他。”
此刻,自唐门离开的两人并没有着急出城,而是去了府衙,将那已经入睡的知府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他们当然不是故意要扰人清梦,而是放眼城内,只有此处能让唐门纵然知晓也无可奈何,而且还能保证他们平平安安舒舒服服地过完一夜。
“是啊,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死人上面去。”展昭刚刚进屋就听见他这一声叹息,顺口接了话过来。他手里正拎着一壶新上的热水,走来替他和自己都倒上一杯,“不过他倒的确完全符合我们的推测,也有足够的动机。”
“只是对唐门而言罢了,若说官银……”白玉堂皱着眉头,仍是不愿相信,摇了摇头,反问道:“他何必?”
展昭伸手端起杯子,淡淡道:“他此番归来,必然是为了报仇,为了夺门主之位。一个人无法成事,可若有大笔钱财支撑,自然就另当别论。”
“门主之位……”白玉堂合了合眼,眉间带着倦意,低声道:“为了这个位置,究竟要死多少人才够?”
“只要人还有欲望,这般杀戮就永远不会停止。”
“欲望……”白玉堂嗤了一声,摇了摇头,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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