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轻轻一扣,悠然道:“若非寻欢,必是寻人——这杭州城内,除了城隍庙的那群乞丐,就只有这花街的消息最为灵通了。”
白玉堂点头,“不错不错,文娘所言极是——”将折扇在桌上轻轻一敲,恰恰拦在文娘手指前方,“那文娘可能猜到,我是为何人而来?”
文娘目光略微一闪,静了片刻,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连身子也坐直了几分,随即缓缓摇头,“文娘一身卑贱,今日得见公子已是生平幸事,哪敢妄加揣测公子心意?”
白玉堂目光闪动,细细看了她片刻,灯光之下,女子明眸皓齿,眉目盈盈,自有千般风情。他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略微低下头,却是露出一丝苦笑,低声道:“姑娘果然蕙质兰心,可惜……”
文娘眉心微蹙,带着几分疑惑和担忧,“怎的?”
“不知姑娘,可认识一个姓何的公子?”
文娘沉吟片刻,缓缓摇了摇头,道:“花丛来往频繁,姓何的公子也有好几个,敢问那位全名是?”
白玉堂犹豫了一下,方才下定什么决心一般,答道:“何为。”
这回文娘点了头,应道:“的确识得,大约……大半月前吧,他曾和朋友来过,后来陆续又来过两三次,就今儿晚上,还来说了话儿呢。”
白玉堂面色铁青,顿时难看了起来,“他果然来过?”
文娘是什么人,轻易地发觉了他此刻的怒意,不由得愣了一下,想要追问,却又摸不着他的心思,只好“嗯”了一声。
白玉堂“啪”的一声,一拳砸在桌上,本来俊美非凡的容颜此刻就像被寒霜封冻,冷得骇人,“岂有此理!”
文娘吓了一跳,讶然道:“唐公子这是怎么了?”
白玉堂目光扫过她的面颊,却再也没有方才的轻松戏谑之态,反而多了几分嫌恶厌弃,冷冷道:“你可知这何为是谁?”
文娘愣愣摇头。
“是我妹妹的未婚夫婿。”
沉默就这么突然蔓延开来,文娘惊讶之余无言以对,白玉堂满腔愤怒,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把人压垮。良久,白玉堂才渐渐平息了怒意,虽然脸色仍不好看,但至少已不像方才那样锋芒毕露,盯着文娘,缓缓道:“他失踪了两个月,我一路寻来,总算抓住个尾巴。”他蓦地冷笑:“我倒要看看,他要怎么跟我解释!”
文娘心下惴惴,没有接话。
“他如今住在何处?”
文娘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自己,忙道:“他未曾说过,不过提到过西门外的小灵寺,说那风景不错,还请我前去游玩,我想……恐怕是在那里待过吧?”
白玉堂眉头一挑,“小灵寺?”
“是,”文娘如今总算冷静下来,又恢复了几分最初露面时的清冷漠然,看向白玉堂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不知是失望还是嘲讽的意味,定了定神,缓缓道:“就在西门外的山里,比不得灵隐寺,是这几年才修建起来的,没什么香火,清静得紧。”
“原来如此……”白玉堂喃喃念了一句,点了点头,不再多话,径自站起,转身便走,踏出两步又想起什么,停了停,微微侧头,“多谢姑娘告知……冒犯了。”
文娘似乎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看见他手扶上门时生生停住,贝齿轻咬,眼睁睁地看着他开门离去,纵是满心不甘,也只得咽了下去。
门外又传来开门说话之声,隐约又夹着女子娇嗔呼唤,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消片刻,外边就没了声息。
她静静站在原地,直到门外现出侍女身影,她却并未放在眼里,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然笑了起来。
——目光冷冽如刀。
次日,杭州西门外的清静山路上,两人纵马缓行,朝着山中寺院而去。
白玉堂戴上了那垂纱遮面的斗笠,而他身侧的展昭却是一身灰衣,游侠装扮,虽未戴面具,面容上却是做了些修饰,比平时黑了些,眉眼看起来也寻常许多。二人走在一起,人们大多会觉得就是寻常的武林人士,并不会怀疑什么——毕竟这段时间杭州武林热闹得紧,而江湖人多隐秘,戴个斗笠遮着脸,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马蹄哒哒,二人且谈且走,话题自然不离当下局面,只听白玉堂道:“这何为不知是什么来头,我从未听过这一号人物。”
“江湖茫茫,成名者能有几个?”展昭应道:“不过这何为既然搅进这潭水里,就不会是个简单的角色,之前不曾扬名,原因无非几个,”他顿了顿,理了理思路,道:“其一,化名,如今要做别事,便将之前的身份抛弃了;其二,一直在江湖游走,只是故意隐藏实力等待机会;其三……就是一直隐身在某种势力之下,没有单独上台唱戏的机会。”
白玉堂颔首,随即轻哼道:“无论是哪一种,对我们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你说他究竟为什么要陷害柳青?从未听说柳青和哪家势力有这样不共戴天的争斗,难不成是私仇?”
“白五爷,容我再提醒你一次,”展昭看着他,语气颇有些无奈,“何为其人,我们只见了一次,也只知道他曾和柳青同往灵隐寺,又在半夜悄悄地找过花魁文娘——这些都不是什么证据,并不能证明任何东西,他究竟是何身份,是否真的与此事有关,还不能下定论。”
“得了吧,少拿你们府里那套来糊弄我。”白玉堂的神色隐在面纱下看不分明,展昭见他的头微微朝上一扬,就猜他一定是翻了个白眼,果然便听他道:“哪有这般巧事,明明是一路同行,却偏只柳青一人出事?你看昨日他在众人面前那番说辞,看似随口而出,却句句切中要害,面上偏生还是一副老实诚恳的样子——简直比你还能装!”
展昭:“……”总觉得这说法哪里不太对呢?
“何况,柳青是什么人?那也是一方豪强,江湖上响当当的名号,绝对不是谁都能攀得上的。这何为能够得到他的信任同来游玩,可见必有非凡之处。”
“听你这意思,你与柳青关系那样好,倒真是难得了。”
“那是当然,柳兄他也是诗酒风流之辈,我俩意气相投,当年结伴游走江湖,惩恶扬善,何等快活!江湖风雨多,我那时却是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只凭自己心意行事,而他为人周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我也学了不少呢。我跟你说啊,有一回我俩经过岳阳……”
说起少年旧事,白玉堂兴致极高,侃侃而谈,并未注意到旁边的展昭。而等到他看清他脸色的时候,却发现展昭脸色早已黑沉,唇线紧绷,不由得愣了,讶然道:“猫?你怎么了?”
展昭别过头去,不与他视线相对,只看着前面曲曲折折的山中小径,沉默片刻,应道:“没什么,你们……挺好。”
白玉堂何等敏锐,自然能察觉出他此刻心情不佳,虽然还想不太明白原因,略略犹豫了一下,含糊应道:“是啊,朋友嘛,都是这样的……他与陷空岛关系一直都很好,我便也当他是兄长一般,自然亲厚些。”
不知这个回答哪里合了展昭心意,这黑猫耳朵动了动,转过头来看向白玉堂,直直地看着他,即便隔着一层白纱,却准确无比地对上他的双眼,缓缓道:“我们,似乎都没有这样结伴同游过。”
他神情中带着几分失落,眼神却又是那样的认真而热切,白玉堂心中一软,顿时也升起几分怅然来,卡了一下,似乎也找不到话来回应,却只是片刻,便反呛道:“怎么怎么,还怪爷不成?五爷约了你多少次,你哪次答应了,答应的又有哪次成了?”
展昭不用看,也能知道他此刻精神一振、眉头一挑的样子,被他的反问问得一滞,回头一想果然不错,却也不再叹息过去,只笑道:“那这次换我来约你,待此间事了,我们便在杭州勾留几日好好玩玩,再慢慢地回京如何?”
“当真?”白玉堂有一刹那的狂喜,随即偏偏又摇头晃脑起来,白纱也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仿佛山中薄雾,随时都会消散无踪,“可这离陷空岛那么近,你也不陪我回家看看?”
“回,当然回,只要你想,去哪儿我都和你一起。”
白玉堂蓦地转头,眼底带着几分惊讶,更多的却是无比的欢喜。他下意识地想问那开封府的公务怎么办包黑子公孙狐狸不给假期怎么办小皇帝又折腾幺蛾子怎么办,可话到嘴边,看到他的眼神便一句也再问不出口,只能任由自己沉溺在他目光里的温柔与纵容中——熟悉却又陌生,几乎全无招架之力,所幸自己戴了斗笠垂纱遮住,否则这副模样若是让他看了去,不知又要嘲笑出什么来?
过了好半晌,他才略扬了扬头,语气中又显出几分不服气的意味来,“这可是你说的。”
“嗯,我说的,”展昭微微地笑了起来,目光愈发柔和,如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他从头到脚一根头发都不落下地罩了进去,缓缓伸出了手,“一言为定。”
白玉堂的面容隐在白纱之后,看不清具体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见他默然不语,似是一直看着展昭,过了许久,方才抬手,干干脆脆地与展昭击掌:“一言为定!”
清脆的击掌声回荡在空寂的山路上,君子重诺,不必再说什么。两人相视无言,再转眼时,一座小小的寺庙已出现在他们面前。
——小灵寺,到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提高了警惕,四下打量。只见周围青林环绕,鸟鸣清脆,环境怡人,颇有雅趣,而坐落其中的小灵寺也的确如文娘所说,建筑尚新,也冷清得紧,山门虽然开着,可目前一个人也没有看见。再想想他们一路上山,亦是未曾碰见一人,这门可罗雀的样子,与灵隐寺完全是天壤之别。
“这荒郊野岭的,正好干那见不得光的事!”白玉堂早已认定何为有问题,连带着这小灵寺看不顺眼起来,压低了声音,与展昭道:“瞧瞧人家灵隐寺,那才是普度众生的气度呢!”
展昭颇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不定是哪位高僧偏爱此地清静,更适合修行呢?”
“所谓大隐隐于市,靖节先生也有诗云‘心远地自偏’,出家人只要六根清净就好了,管它什么地界?若是换个地方就无法修行,那只能说明连修行的门都未入了!”
白玉堂引经据典伶牙俐齿,说得展昭一时竟无法反驳,愣了一下,只得摇头笑道:“罢了罢了,横竖是你有理,我说不过你。”
“那是当然,你笨嘛!”白玉堂一点不客气,不等他再接话,就已翻身下马,走到山门边将马系在树上,朝他望去,“赵兄,别耽搁了,走吧。”
展昭笑了笑,纵然容颜与真实有所不同,但那一缕温柔从未变过,利落地下马拴马,“请吧,唐兄。”
二人进了山门,直至大雄宝殿前才碰见个年轻和尚,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许是听见动静才慌慌张张跑来,见了二人,合十施礼,问道:“两位施主,小寺偏远,素来无人问津,不知二位所为何来?”
白玉堂自然是不说话的,展昭拱手回礼,温声道:“在下赵雄,这是我兄弟唐羽。我二人结伴游历江湖,途径这杭州,本欲停留几日,奈何城内客店大多已无空房,几番打听,方冒昧前来,求贵寺借住几日,一应盘费,愿献佛前。”
和尚面露难色,将眼打量二人,见他们一个温和好脾气,看起来不是什么坏人,另一个虽然遮遮掩掩的却一身富贵,不由得犹豫了一下,答道:“原本佛前与人方便,并无不可,只是此事小僧做不得主,还请二位稍待。”
展昭忙道:“那是自然,小师父请便。”
和尚再次一礼,转身匆匆往后面去了。
二人打量着这小小庙宇,看看院落,小巧干净,显然打扫得很是仔细;再看看大殿,空无一人,高绝如在九天之上,虽不富丽堂皇,却也庄严肃穆,一切都崭新整洁,佛香袅袅,只不知在这普渡众生的宝相之下,做的,又是怎样的勾当?
他俩站在大殿门口,将目光所及之处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绝不是闲来无事,他们成名多年,混迹江湖,有些事早已成为了本能。身形未动,言语未出,可一旦发生什么意外,该往何处追击从何处撤退,他们早在心里做出了几番推演,纵是天罗地网,也能闯上一闯!
看了一圈,心里有了底,两人并肩而立,默契地对视一眼,心情也放松了一些,白玉堂略歪了歪头,斗笠上垂着的白纱随之轻轻一晃,“你说,这地方会是拿来做什么的?”
“左不过是个什么据点吧,”展昭负手而立,眼底掠过一丝嘲讽,淡淡道:“不过看这手笔,背后的势力不小。”
“可不是,崭新崭新的寺庙呢,得不少钱。”白玉堂抱剑,懒洋洋地往背后的门上一靠,轻轻哼了一声,“——可惜了。”
展昭瞥了他一眼,嘴角扬起几分笑意,正要说话,忽然又敛了下来,几乎同时,白玉堂站直了身子。
等到那小和尚领着一个中年僧人到来的时候,远远地就听见两人“此地清幽雅致,实在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此处高僧想来也是清逸风雅之人,咱们可真是来对了”之类的聊天,那中年僧人眼睛亮了亮,略略整了整衣裳,肃容走了过去。
“阿弥陀佛,贫僧来迟,还请二位施主见谅。”
二人似乎才发现来人,立刻停下交谈,慌忙见礼,展昭连连道:“大师何出此言,是我兄弟冒昧前来,打扰了佛门清静,原是我二人的不是,大师不予计较,已是铭感肺腑。”
那中年僧人生得白胖,慈眉善目的,合十笑道:“施主不必如此,佛渡有缘人,二人入我山门,即是有缘,贫僧法号德恩。”
“在下赵雄,这位是唐羽,江湖粗人,若有不周之处,请德恩大师原谅一二。”
“我看赵施主你文质彬彬,言谈温和,绝非粗鄙之人,”德恩含笑将二人打量一番,目光最终落到白玉堂身上,问道:“只是,这位唐施主,为何不愿以面目示人?”
白玉堂一直展昭身侧当哑巴,此刻被人问到,略一低头,低声道:“大师恕罪,并非唐某有意遮掩,只是……”他声音一顿,带了几分苦涩之意,“在下曾经招惹过一个了不得的仇家,打斗之中,被他伤了脸面,故而不敢见人……如今身在佛前,更恐有所不敬,情非得已,还请大师原谅……”
展昭在旁边十分配合地做出了一副愤恨、不忍又惋惜的神色,不忍再听似的地将头转向了一边。
德恩听得,脸色也变了变,显出几分慈悲来,低头颂了一声佛号,缓缓道:“江湖恩恩怨怨,贫僧无可多说。世间男女美丑,不过皮囊而已,我佛岂会因此而有所嗔怪?施主踏入佛门却仍有遮掩,反倒不美。”
白玉堂一时未曾接话,沉默片刻,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大师说的不错,是唐某小人之心了。既如此,便失礼了。”
说罢,他略低了低头,然后伸手,缓缓摘下了斗笠。
那是一张让人不敢多看的脸,一道伤痕自额头划过鼻梁,最后直直拉到了嘴角之下,脸上的表情只要一动,就如一条灰暗而丑陋的虫子在蠕动。而他的左边脸颊,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团烂肉,早已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站在后面的小和尚定力不足,忍不住“啊”了一声,有些慌乱的退了一步,随即眼神一扫,知道自己失礼,立刻低下头连连念着佛号。而德恩显然也吃了一惊,但终究没有失态,只是略略倒吸了一口凉气,愣了片刻,默默低下头,合十道:“阿弥陀佛,是贫僧冒犯了。不知那行凶者是何人,竟将施主毁伤至此?”
白玉堂顶着一张不忍目睹的脸,眼神放空,看上去竟带着几分死灰之意,与他一身华丽白衣一对比,看起来分外惨烈。闻言低低苦笑一声,脸上的伤随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