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这动静一起,门口守卫的僧人立刻有了反应,在门上轻轻一扣,问道:“柳施主,有什么事吗?”
僧人声音不咸不淡,疏离又不失礼节,听在屋上人耳中,顿时一喜——找到了。
屋中人咳了几声,便道:“无事,不过一时着风,有劳小师父了。”
这声音熟悉得很,屋上人听得分明,不由得暗赞这家伙心思活络,心下一定,便探手入袖,觑着那人方位,再次打出了一样东西。
随后便不再耽搁,将青瓦放回原处,四下一张望,身形掠起,转眼就消失在重重殿宇之中。
而屋外的两个僧人,问过那一句之后也没再理会,依旧站在门口,什么也未曾察觉到。
隔着几重屋舍的另一间僧房内,有人默默站在窗边,目送着那一道身影如流云般隐没不见,唇角含笑,略略低首,轻轻诵了一声佛号。
杭州城中,亦有人难以入眠。
这一日对孙晨来说,实在是难熬的一天。经历了师弟身死的危局,他跑前跑后好不容易暂时收殓了周琼尸身,又四处求人诉苦,还要抽空安抚另两个不成器的师弟,一天下来身心俱疲。可他却毫无睡意,房间里堆了好几个酒坛子,眼神发飘,面色通红,那架势恨不得醉死在酒缸里,再也不理会这些糊涂烂事了。
他对面坐着一人,有一杯没一杯地陪他喝着,一面喝,一面不忘安慰这焦头烂额的海潮派大弟子,劝道:“孙兄实在不必太过伤神,有朱大侠和林女侠在,那雁荡三兄弟,一定是逃不过的。”
孙晨已经醉得有些神志不清,闻言哼哼几声,眼神中带着几分不屑,恨恨道:“他们、他们都是老相识,护、护、护着呢,也就欺负我们这些外来的……什么中原武林,呸!”
那人一身寻常武林人士的装扮,手边放着一柄剑,约有二十七八的模样。闻言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孙晨酒后吐真言,居然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面上有些迟疑,犹豫了一下,问道:“孙兄,你这样……莫非,还是想去找那雁荡三人寻仇么?”
“寻仇?呵,血海深仇,岂可放过?”孙晨又是冷笑,眉间掠过几分戾气,道:“师父座下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能护他周全就罢了,若连为他报仇都做不到,那将来——”他话音突然一顿,似乎清醒了片刻,晃了晃脑袋,声音低了下去,“怎么对得起师父……”
“孙兄果然是有情有义!”那人拍案赞叹,举起手中的小酒杯,“我再敬孙兄一杯!”
孙晨将手里坛子提起来和他一碰,咕噜噜地灌了一大口,前襟又一次湿透了。
放下酒杯,那人又道:“可是孙兄,如今朱大侠和林女侠他们都不打算出手,这复仇之路,恐怕不好走啊……”
“哼,我若能寻到那三人踪迹,必要、必要亲手宰了他们!”
“孙兄好志气!在下佩服,定当助孙兄一臂之力!来,干了!”
“多、多谢何兄!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但、但……”孙晨舌头已经大了,眼神迷茫,半天说不出下一句来,脑袋一点一点的,提了最后一口气,方才接了一句:“来,干!”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他脑袋已经砸在桌上,昏睡过去了。
那姓何的男子愣了一下,细细看了他半晌,又伸手推推,唤了几声,终于确定他的确醉了过去。低低嗤笑一声,那人眼底掠过一丝冷意,目光越过孙晨,落到了他的佩剑之上。
目的达成,黑暗中的行者心情颇好,没两下就顺顺利利地出了灵隐寺,到了一旁的山林里。
林中寂静无声,他放缓了脚步,背着手,慢悠悠地走着,嘴里还哼着高高低低的小曲儿,看上去就像是春日踏青游玩的浪荡公子,下一刻就要去招惹那卖花姑娘似的。
又走过一个不大不小的山头,离灵隐寺已经越来越远,他这才停下脚步,曲儿也不哼了,左看看右望望,又抬头瞅瞅那轮明月,月光之下,他的面容登时清晰起来,精致如画,正是白玉堂。
白玉堂在原地静静站了片刻,似乎在等待什么。周围悄然无声,一片死寂,他终于不耐烦了,眉头一皱,那本应蕴着春风十里的桃花眼里顿时有了兵戈峥嵘,唇角微微一勾,像极了长剑出鞘那一刻的弧度:“还不动手,还要等什么良辰吉时吗?”
话音刚落,就有一前一后两道刀光如雪,瞬间朝他劈来!
几只夜行的枭鸟突然振翅飞起,粗哑的叫声传出去老远。被刀光笼罩的白玉堂仿佛突然没了重量,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眨眼间已突出刀光范围。下一刻,他足尖在地上一点,忽然闪电般蹿入旁边林子里,就听有人一声闷哼,随即白玉堂再次掠出,手上已抓了一人。
将他一把扔到地上,白玉堂拿着他的刀在他自己脖子上一架,下巴一抬,眉头轻挑,“说,什么人?”
那人黑衣裹身黑巾蒙面,只露着一双眼睛,那眼底漠然无波,一看就是刀头舔血的人物,纵然是在白玉堂这样的人物面前,也丝毫不为所动。
白玉堂一看他这神色,就知问不出什么结果,眉头一扬,轻哼一声,才要再开口,四周再次暴起几道刀光,向他砍来!
一刀来自正面,最常见最普通的力劈华山,刀光烈烈,只劈他的脑门;一刀来自左侧,自下而上轻撩,遥指他的心脏;一刀在后,斜斜劈向他的脊背,若被砍中必是皮开肉绽;剩余两刀都在右侧,一上一下相互辅助掩护,势必要他的命!
白玉堂脸色不变,右手拿着抢来的刀,左手飞快一动,在身下那人身上大穴点了,随即直接转身,径直探手出去,竟然一把抓住了右侧的一刀的刀背,去势不减,硬生生地带着它撞向另一把刀,将两把刀的刀背都抓在了手中!
同时右手刀一挥,雄厚内力之下,硬生生地和背后一刀正面对上,只听“咔”的一声脆响,竟然将对方的刀蹦出了一个缺口。
便在此时,另外两刀已经逼到身侧,他神情淡淡,左手一用力,居然生生地压住了两人,将两刀同时抬高,带着持刀人向后扔去,同时腰身一沉,自己向后仰去,顺势挥刀将身侧人逼退,“哗——”的一声,人已自下方滑出,破出重围。
而在他身后,那相互辅助的两人被白玉堂强行扔进了另两人的攻击范围之内,那两人急忙撤招,却稳不住身形,只听“砰砰”几声,四条大汉便直接撞成了一团。
白玉堂也不看身后的滑稽模样,将刀一震,直奔那被他逼退之人,乒乒乓乓几声锐响,那人连连退步,白玉堂毫不留情步步紧逼,觑个破绽,一脚踢在他握刀的手腕上,那人手腕“咔嚓”一声,不知是脱臼还是碎了骨头,刀脱手飞出。那人失了兵刃,白玉堂赶上一步,一刀刺进了他的胸膛。
这一刀干脆利落,那人吭都没吭一声就往地府报道去了,白玉堂拔刀回身,后背仿佛长了眼睛似的一个横扫,长刀恰恰自一人空门中挑入,顺势将他抹了脖子。紧接着一脚飞起,将尸体踹到了后面一人身上,白玉堂眉眼冷厉,手中刀光变幻无穷,分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钢刀,在他手中却绽放出无以伦比的光芒,斜劈、上挑、直插、格挡、横撩,一招接着一招,不见得如何精妙,却极快、极准又极狠,没过一会儿,厮杀便已结束了。
白玉堂站在林间,目光一一扫过地上尸体,落到最初那个俘虏身上,挑了挑眉,缓缓朝他走去。
鲜血自手中刀刃上滴落,他走过一地狼藉,天人之姿风华无双,仿佛来自地狱的神。
那人喉结动了动,努力地将自己缩了缩,即使早已过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定如铁,此刻却只觉一股寒意自脊梁骨升起,疯狂地蔓延至全身,他试图挣扎,却发现早已失去了力气。
白玉堂并不着急,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目光冷淡,盯了他片刻,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咬紧牙关,不吭声。
白玉堂并不意外他这个反应,无所谓地一耸肩,一手拿着刀,一手开始伸进怀里掏东西,随口道:“我大嫂是有名的神医,治病救人之外,偶尔也研究研究毒药什么的——诶,我的九花九虫断肠绝命散呢?啊找到了,幸亏带了。”白玉堂眼睛亮亮的盯着那人,将刀往地上一插,双手利落地打开纸包,拿出一粒药丸,根本不等人反应,就直接弹尽他嘴里,在他喉头上一按,已逼着他吞了下去。
那人根本来不及说话就被塞了一嘴毒药,白玉堂十分满意,优哉游哉地收拾东西,还十分耐心地解释道:“这东西是用九种毒花和九种毒虫的毒药混合配制而成的,人服下之后不过一个时辰就会脏腑烂透,全身无力,却还不死,而是活活地受着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足足挨够三天三夜才能咽气……你不是嘴硬得很么,那就烂在这野地里吧。”他将纸包塞回怀里,拍拍手,“我走了。”
那人似乎从未遇到过这样随意的逼供,愣愣地回不过神来,直到白玉堂真的转身走出两步,这才慌慌张张地出声,“诶……你……”
“骂人的话就别说了,否则爷割了你的舌头。”白玉堂头也不回,径自往远处走着,“省省力气吧,秋后的蚂蚱,何必再蹦跶呢。”
那人被堵得几乎无言以对,眼看着他真的走远了,恐惧才终于胜过了惊讶,慌忙道:“我、我告诉你……我们奉命守在这里,除了灵隐寺的人,有谁来私会柳青的,一律杀无赦。”
白玉堂的脚步停了停,略微偏了偏头,长眉微微一挑,“哦?奉谁的命?”
“不知道,我们拿钱办事,从不多问。”
白玉堂点头表示了解,“既然如此,那你,也没有什么价值了……”他声音渐低,低头一看,脚边恰好有一把刀,他随意踢起、握住、反手挥出,刀如箭射至,直入那人胸口,那人满脸不甘,一口血喷了出来,便倒地没了声息。
四野寂静,只留下这一地尸体狼藉。白玉堂在原地站了片刻,出了片刻神,轻轻出了一口气,伸手三下两下将沾了几滴鲜血的黑色外衣解开,脱下后便扔到了一边,露出里面原本的白衣来。
恢复了惯常的白衣,他人也轻松了一些似的,转头看向旁边黑漆漆的林子,撇撇嘴,道:“热闹看够了吧,还不出来?”
林子里静了片刻,忽然也传出一声轻笑来,“我竟不知,开封有名的苏记糖丸,什么时候变成了卢夫人的九花九虫断肠绝命散——夫人她真有这东西?”声音越来越近,一个人影缓缓负手而出,一身素净蓝衣,剑眉星目,神色从容,不是南侠展昭,还能是何人?
白玉堂看着他走出来,望天翻了个白眼,“你管呢,反正套出话来就对了。”
展昭在他身前站定,先细细看了看他,这才将目光投向灵隐寺的方向,沉默片刻,缓缓道:“他们不愿意让人接近柳青,显然是因为柳青知晓一些秘密——我猜,柳青与明信都知晓了这个秘密,幕后人肯定是想将两人一起灭口,只是打斗期间惊动了灵隐寺的人,他们只好嫁祸柳青,借灵隐寺之手除掉他。而柳青之所以至今也不开口解释,多半也是担心说出来之后会连累其他人,所以只好等着公审那一天。不过……公审对幕后之人可没好处,他们一定会在那之前让柳青闭嘴的。”
他这厢分析着,那厢白玉堂看他的眼神已经满是惊叹:“这你也能猜出来?”
展昭瞥了他一眼,很享受他这种惊叹夹杂着赞赏的眼神,含笑道:“你以为我跟着大人和先生这几年是做什么,当打手么?总是学了点儿东西的。”顿了顿,看着白玉堂的神情,又补道:“平日里查案,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根本不知道谁无辜谁有罪,但如今既然认定了柳青无辜,那么在这个基础上去猜,就很容易了。”
白玉堂轻哼了一声,满脸写着“不服”,扭过头去不看,静了片刻,方才问道:“我刚刚没能和柳青说上话,只是告诉他我来了叫他安心。你说,我们下一步做什么?”
“简单,明日直接上门去找灵隐寺要求见柳青。”
白玉堂何等聪明,一听这话,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挑眉回头,双眼雪亮,“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展昭缓缓点头,忽而舒眉一笑,“——给你做蛇羹。”
第四章 古刹
第二日的杭州城,是在血色里苏醒的。
雁荡三杰横尸街头,尸身还被人恶意地损毁,几乎面目全非,血满长街。别说那些个本本份份的杭州百姓,就算是刀口上过活的武林中人见了,也不由得大皱眉头,心生不满——究竟有多大的深仇大恨,值得下这样的狠手?
也有人想得更多一些:雁荡三杰成名二十载,三人合力,足够与一流高手一战,究竟是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本事,就他们三人尽数残杀,又示威一般地摆上街头供人观赏?居心究竟何在?
——这是匆匆赶来的朱浩与林风,此刻心里的疑问。
陈尸现场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武当弟子开始将围观的寻常百姓劝离,余下一帮武林中人指指点点,纷纷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一面说着,一面纷纷将目光投向朱浩与林风,先看看如今这城中最有资格主事的两人,对此事如何处理。
两人站在一边,身边围着几个武当的亲近弟子,隔绝了闲杂之人。朱浩脸色铁青,昨日因周琼之死积郁的火气尚未散去,如今又被人浇了一大桶油扇了一大把风,几乎要把自己烧成了烙铁。林风亦是沉着脸,抱剑而立,目光一一扫过几人尸身,沉声道:“如此作为,非是深仇不可。”
朱浩强压着火气,低声道:“你是说昨天的……”
“凭那几个孩子的本事,怎么可能杀得了他们三兄弟?一定还有别人。”顿了顿,林风想了想,道:“不管怎么样,先去找他们聊聊吧。”
两人刚刚说定,身后就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伴有“让开让开”、“快”的高声呵斥。外围人让开一条通道,却是一队官兵匆匆赶来,为首那捕头一见这惨烈现场,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张嘴就骂了一声“妈的”,连忙挥手,身后一个仵作带头,一行人开始收殓尸体,清理现场。
这捕头目光扫视一圈,以他多年历练的眼力,很容易就找到了主事的朱林二人,几步走去,面色不善,十分随意地拱了拱手,道:“我说几位大侠们,这又是闹哪样啊?昨儿才死了一个,今儿又死了三个,您是大侠不在乎,可咱们城里全是些寻常百姓,禁不起这些惊吓!前日里不是说好了不能在城中动手的吗,这大侠们都该一诺千金啊,怎么转眼就又杀人了呢?虽说江湖事江湖了,可大侠们也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且给条活路吧!”
他一番话左一个“大侠”,右一个“百姓”,夹枪带棒的,连珠炮一般对着两人就砸了过去。朱浩性子急,气得连眉毛都竖了起来,林风神情有些尴尬,却无法辩解什么,只好微微皱眉,冷声道:“如你所说,江湖事江湖了,我们会尽快解决,绝不连累无辜百姓。”
“嘿,”这捕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真惹火了这帮以武犯禁的家伙危及自己的小命,顺势应了,瞥瞥周围众人,又随便一拱手道:“大人也吩咐过要给几位行些方便,只要不连累无辜百姓就好。”说罢,再也不理会他们,径自去指挥手下人搬运尸体去了。
想朱浩林风二人,自出道以来几时受过这种窝囊气?林风冷眼看着他走开,他身侧正好有一个捕快在搬动其中一人的尸身,林风目光无意扫过,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