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按,只听山中传来轻微的“咔咔”声,四周的水幕就渐渐地停了。
水幕一停,一只灰隼就蹿了进来,落在桌子上,看着满桌子的鲜果,歪了歪头,正要张口叼一颗葡萄来尝尝,却被展昭抓了起来,熟练地取下脚上的小纸条,再一把将它扔了出去。
没吃到果子的灰隼有些郁闷地在亭外盘旋了一圈儿,双翅一展,熟门熟路地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展昭拿着纸条却不展开,一面朝白玉堂走,一面道:“陷空岛的消息。”将纸条递到他眼前。
白玉堂好像被抽了骨头似的,瘫在躺椅上一丁点儿都不想动。闻言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再慢慢地抬起手——
展昭觉得,他下一刻应该挥挥手,然后十分随意地扔出一个“念”字,才不辜负了这副醉生梦死的模样。
不过还好白二少爷归根到底是个江湖人,抬手接过纸条,展开才看了一眼,立刻就跳了起来。
展昭正转身想回去坐着,被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就见他脸色铁青,眉头紧皱,眼底又惊又怒,不知看到了什么消息,忽地一把将纸条拍在了桌上,“我要出趟门,你替我再请一个月假!”说罢,只见白影一闪,人已在亭外,再一眨眼,居然用上了轻功,已消失在展昭的视线之内。
展昭皱了皱眉,什么事能将他急成这样?难道是陷空岛出事了?目光落到纸条上,展昭拿起一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灵隐寺住持遇刺身死,柳青成疑凶,不日公审问罪。
纸条上寥寥一句,信息却是足以震动整个江湖。
——灵隐寺是什么地方?位于杭州,风景秀丽,佛门地位几乎可与少林并肩,江湖声名也从来极好,从未卷入过什么风波里,此次竟是住持遇刺身亡,疑凶居然还是号称“白面判官”、亦有侠名的柳青?开什么玩笑!
江湖果然从无平静之时,展昭扫了一眼亭中的醇酒鲜果,心底叹了一声,目光中掠过一丝悲悯之色,这样大事一出,必然又要大乱一场,不知这次又要送掉多少性命。
他握紧了拳头,将那小小纸条揉作一团,沉吟良久,再次转头看向白玉堂身影消失的方向,心里震惊感慨之余,突然很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个别的念头——这么毫不犹豫地千里奔赴江南,他和柳青的关系,有什么好么……
机关已停,外边的暑热逐渐地逼了过来,亭子里便再也坐不住,展昭收起心思,慢悠悠地往白玉堂的房间走去,想着再跟他说几句话。还没走到一半,就见管家白福急匆匆地走来,一见展昭,立刻像见了救星似的扑了过来,一叠声道:“哎呀展爷,五爷这又是怎么了?急匆匆地就说要去杭州,可又出什么事了?爷这性子也太急了些,这江湖险恶人心难测的,怎么能这么冲动呢?”
展昭皱了皱眉,问道:“他都已经走了?”
“可不是走了么,就收拾了两件衣服几瓶药,拿了银子就奔马房去了,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当年他上东京都没这么着急过呢……”
白福兀自絮絮叨叨个不住,展昭听得更心烦了,随口应了他几声,又走出去好十几步,才想起那屋子里已没了人,不由得兴致寥寥,看什么都没了意思,摇摇头低叹一声,便回开封府去了。
世人对“江湖”的概念,无非是快意恩仇儿女情长之类,对这些终日里安分守己的平头百姓来说,茶余饭后聊聊江湖,就好像自己也身处其中指点江山了一回似的,故而江湖的消息,从来传得极快,用不了多久,一件事便会传遍大江南北,同时衍生出无数不同版本。偶尔还有些好事闲人会为这些口口相传的版本争上一争,一个个笃定得不得了,好像都亲眼所见了似的。
展昭坐在太白楼的二楼,身侧摆了个屏风,以遮挡旁人视线。桌子上摆着一壶酒,几碟小菜,他就这么一面吃着喝着,一面听着外边的人声,若有所思。
外边有人在感慨:“要说这柳青啊,从来都为人称道,这回好端端地怎么就成凶手了呢?”
一人十分热情地接话,答道:“谁知道,据说他是跟人一起去寺中游玩,结果一时起了贪心,觊觎寺中宝物妄图偷盗,被方丈大师发现,情急之下杀人灭口的!只是运气不好,被人撞破,当场就拿下了!”
这话一出,立刻有人来了兴致,急道:“宝物?什么宝物?”
那人更得意了,大声道:“据说是个武林秘籍!你想啊,灵隐寺这么多年有这么高的地位,能没点儿压箱底的东西吗?柳青他自己其实已经是高手,可惜贪心不足,这下子,可算是身败名裂咯!往日再是风光,如今也是等死而已了。”
众人一片附和感慨,突有人冷哼一声,森然道:“可我怎么听说,是那老和尚自己不干净,被柳判官撞破,灭口不成反被杀呢?如今柳判官为了老和尚的名声不肯开口,也是仁至义尽了!”
立刻有人气愤填膺,大怒道:“岂有此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此口出狂言!方丈大师德高望重,岂容尔等信口污蔑!”
“嘿,什么德高望重,扒下那皮来谁知道里面塞了什么东西?柳判官这些年行侠仗义,做了多少好事,如今出了事,你们就翻脸不认了?”那人冷嗤不改,“无知竖子,不足与语!”
这话立刻便让外边炸了锅,众人纷纷职责斥骂,展昭拈了一颗花生米在手,竖着耳朵听着。只听外边骂了一阵,却没有人动手,也许是对方看起来不太好惹,又或许是天子脚下,也没人敢动不动就用拳头说话。而对方也并未再说什么,只传来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应该是离开了。
展昭将花生米扔进了嘴里。
外边骂了一阵,又静了片刻,有人啐了一声,骂道:“这些个江湖人,不就是仗着自己会点把式吗,作威作福地算什么东西!有本事上开封府去,找展大人较量较量啊!”
猝不及防地被点名,展昭有些郁闷地摸了摸鼻子。
有人殷殷地劝,岔开了话题:“哎呀,老兄别说了,这种人有什么资格跟展大人比啊?咱们展大人可是御猫,是南侠呢!”
“就是,还有白大人,那才是真正的大侠呢!这些粗莽武夫,连给他们提鞋都不配!”
话题一开,便有人想起一事,立刻拿出来与大家分享,“诶对了,说起白大人,我前天看他火急火燎地飞马出城了,难不成又有什么大案子?”
“能有什么大案子,咱们有青天坐镇呢,什么妖魔鬼怪还敢冒头?”有人嘿嘿笑着接话,故弄玄虚,将众人的胃口都给吊了起来:“我可是听说白大人在江湖时,和这个柳青很要好,这趟出去说不定就是为他呢?”
众皆哗然,立刻催着那人说清楚,那人十分得意地左右一瞥,拿足了架势,清了清嗓子,拖长了调子,这才悠然开口:“这个嘛,我也是道听途说,当年白五爷和这柳青……”
展昭:“……”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家伙是存心来跟他添堵的是吧!
喝过了酒,听过了故事,展昭一路溜溜达达地回了开封府,照例四处看看问问,一切都十分正常,便往包拯的书房走去。
走到一半就见一行人迎面走来,展昭认得为首那个,乃是赵祯身边一个随侍的小太监,机灵稳妥,颇得欢心,名叫小林子。
小林子一眼见到展昭,立刻眉开眼笑地快走几步迎上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展大人,近日可好,皇上今儿还提起你和白大人呢。”
这小林子是大总管陈琳的徒弟,当年白玉堂闹东京时,机缘巧合下救了陈琳性命,故而陈琳一直对他心怀感激,颇为照应,连带着展昭也沾了光。何况展昭本身性子也好,从来都是笑脸对人,和这一众大小内侍关系都很不错。
展昭略略躬身,笑道:“有劳官家惦记,今日是出了什么事,林公公怎么亲自来了?”
小林子摆摆手,笑道:“哪有什么事,官家今日在花园闲坐,和御史台的大人聊了一会儿,然后就叫奴才们拿了食盒,将桌上御膳房新做的糕点送给包大人来尝尝鲜,可见圣眷正隆呢。”
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展昭目光微微一闪,随即掩去,笑道:“这样热天,真是有劳林公公来跑这一趟了——府里有些新鲜瓜果,公公不如略坐坐,歇会儿再回宫吧。”
“诶,罢了罢了,大人的好意奴才心领,可奴才还是早日回宫复命的好。”小林子笑着摆手,两人告了别,一个领着人出府回宫,一个在原地略站了站,方才继续朝包拯的书房走去。
书房门关着,展昭上前叩门,没两下门就开了,开门的是被白玉堂叫作“狐狸”的师爷公孙策。公孙策年逾四十,保养得却不错,面皮白净,通身的书生气质,优雅如兰,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而里面的包拯看上去就苍老许多,面色黝黑,威严之外,着实让人难辨美丑。不过还好包拯从不在意这个,见展昭过来,出口便是问句:“刚刚可见到林公公了?”
展昭回身将门关好朝他走去,点头道:“是,见过了,他说……”
包拯略略抬手阻住他下半句话,神色复杂,看了公孙策一眼。府里师爷十分自然地接了话,道:“上意难测,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了,不必说出来。”
展昭略微低头,没再吭声。
书桌上摆着一个食盒,盒子里还留着一盘粉色的桃花糕,另外两盘小食已拿出来放在了书桌上,包拯站在书桌边上,手里拿着张小纸条,犹豫了片刻,还是递给了展昭。
纸条上沾了一些油渍,展昭将眼一扫,眉头顿时扬起,有些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向包拯,眼底满是疑问,“大人,这……”
包拯手在桌上轻轻扣了扣,低声道:“这信不入刑部、不入大理寺,而是从御史台直接送入开封府,你可知是为什么?”
展昭垂眸,看着手中的小小纸条,“属下不知。”
“你上次带回来的那枚令牌,我们仔细核对查验过了,”公孙策在旁边接过了话,“可一点儿也不像民间的手艺。”
——不是民间,又会是何处呢?
答案呼之欲出,展昭眉头皱了皱,缓缓收紧了拳头。默然片刻,问道:“不知大人打算如何应对?”
“既无证据,又能如何?官家的意思,恐怕也无非是‘留心’二字而已。”包拯轻叹了一声,神色间颇有些无奈,顿了顿,忽然问道:“白护卫的病可好了?”
展昭心里一跳,“他……”
“江湖儿女最重情义,故人有难,他岂能见死不救?本府明白。”包拯抬手打断展昭言语,看了他一眼,目光深沉,分明有所深意,“不过江湖险恶,他独自一人恐怕应付不来,左右如今也没什么大事,你若不嫌麻烦,也南下走一趟吧。”
展昭眼睛亮了亮,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欣喜,“是,多谢大人。”
看着展昭转身出门,公孙策摸了摸下巴上的那一小撮山羊胡子,眯了眯眼,不知是笑是叹,道:“和聪明人说话,真是轻松。”
包拯看了他一眼,面上显出几分无奈,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这些?”
“什么时候,火烧屁股了?”公孙策轻嗤一声,眉宇间满是不屑,“操不完的心,你上辈子绝对是个老妈子。”
包拯沉默了一下,颇有些不赞同地开口:“我不是……”
公孙策嘁了一声,白了他一眼,也不再理他,径自转身出门了。
徒留包拯孤零零地站在书桌边上,半晌,目光落在桌上那几碟糕点上,目光闪动,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直到回到房间,展昭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攥着那张沾了油渍的纸条。
皱了皱眉,他将纸条展开又看了看,眼中掠过一丝愤怒,将双手一合,眨眼间,纸条便化为齑粉,散落无踪。
深深呼吸一番,拍拍手,展昭再不耽搁,立刻开了柜子,开始收拾包袱了。
在展昭开始收拾行李的时候,杭州城三十里外的官道上,一骑白马如流星般飞奔而至,马上的白衣骑士戴着一顶斗笠,斗笠边缘垂着灰色的纱,恰好遮住了骑士面容。
官道边缘的茶棚伙计只听见马蹄声响,才一回头就觉手上一轻,刚刚盛满一碗的乌梅凉茶就已到了那骑士的手上,骑士也不下马,就在马上仰头将茶喝了个干净。
小伙计一声“诶”才刚刚出口,正要骂人,就听那骑士就低低道了声谢,将茶碗抛入他怀中,同时“叮”的一声,四枚铜板也落在了碗中。
小伙计登时眉开眼笑,抬头正打算招呼人进来坐坐,就见骑士嘴里低斥一声,白马已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只留下一地烟尘,和一个笑脸还未来得及收回来的小伙计。
飞驰间,轻纱飘起,露出他一截光滑白皙的脖颈,早已汗湿了。
当白衣骑士终于踏入杭州城的时候,展昭也自开封南门飞驰而出。自这一刻起,庙堂江湖又一轮的腥风血雨明争暗斗,正式开启。
第二章 暗流
六月初二,夜,杭州灵隐寺内,住持明信大师遇袭身亡,心口插着判官笔一支,为白面判官柳青所有,柳青伤重,被寺中僧人当场拿下。
六月初三,寺中执事明觉暂代住持之位,灵隐寺遍告江湖,将于六月三十日于寺中公审柳青,还明信大师公道。
此后,江湖震动。各路豪杰纷纷赶赴杭州,少林、武当等大派亦遣人赴会。
六月初七,杭州城外,赶来赴会几个江湖人士因口角争斗,一死一伤,其好友、同伴纷纷卷入,连续几日争斗不休。官///府加派人手于城中巡视,出榜安民,一则禁止江湖人士城内斗殴,二则提醒百姓切勿贪看热闹,受池鱼之殃。
六月十三,少林、武当人士赶到,合灵隐寺之力,压下了愈演愈烈的争斗之风。
不过,明面上的斗殴虽然压制住了,这风光秀丽宁静祥和的西子湖畔,一时半会儿,也是消停不得了。
望湖楼,西子湖畔最大最著名的酒楼,楼高三层,通透无比,坐在窗边,楼下即是烟波浩渺的西湖,春夏之时,临风畅怀,最是让人心旷神怡。
楼里来来往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这日傍晚,楼里又来了一人。他一身灰衣,看起来极是朴素,面容有些粗陋,背后背着一柄剑,剑被厚厚的布条缠着,还有一顶斗笠,一看就是风尘游侠的模样。他在望湖楼门口踟躇了一下,似乎有些自惭形秽,在身上灰扑扑的旧袍子上抹了抹手,挺了挺腰板,仍旧走了进来。
望湖楼的小二也是见多识广,一眼见他虽然看似穷酸,但一副老实本份的模样,当下也没什么嫌弃的意思,殷勤地迎了上去,替他寻了张桌子麻利地收拾了一番,问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要来点儿什么?”
那人犹豫了一下,问道:“还有空房么?”
“有的有的,”小二点了点头,笑道:“最近咱们杭州城热闹,别的地儿不见得有了,我们楼却还剩几间上房。”有意无意地,他在“上房”二字上加了重音。
那人也不是个傻的,点了点头,伸手入怀摸了摸,摸出几块白花花的银子,放在桌上,道:“那就开一间上房,再来一壶酒,一些饭菜吧。”
“好嘞!”小二麻利地收了银子,吆喝一声,快步去了。
楼中人声鼎沸,他对面坐了一桌子年轻人,服色一致,人人带剑,大约是什么门派的弟子,正慷慨激昂地讨论着什么,他略略留心一听,果然,说得便是灵隐寺与柳青之事。
“要我说啊,灵隐寺的高僧们就是心慈手软,既然人赃并获,就直接杀了祭奠大师在天之灵吧,还搞什么公审!”一个年轻人面色不屑,摇头晃脑地叹气,似乎觉得这样简单的一件事,要自己来这一趟实在不值当。
“大师们宅心仁厚,哪儿能这么说杀就杀的,不污了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