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船老大表情一僵,随即陪笑道:“有的有的,刚刚装好呢。”
“是往哪儿送的?收货的人是谁?”
“呃,”船老大迟疑了一下,眼睛却看着已经围上船的官兵,嘿嘿笑了几声,道:“这个,可是人家老板的秘密呢……”
“秘密?”展昭一挑眉,目光炯炯,逼视着船老大,缓缓道:“我再问一次,这批货,是要往哪里送的?”
“大人、大人莫急,我说、我说——”船老大似是受不了这目光,急得汗都沁出了脑门,连连退了两步,猛地抬头,大喝道:“兄弟们,动手!”
展昭皱起了眉。
就见十来个水手从船舱各处冲上甲板,手中持刀,对着上船的官兵就砍;官兵也不是吃素的,立刻拔刀迎上,双方顿时战在了一处。吓得周围岸上的民夫纷纷扔下货物转头就跑,只有那个管事的官儿扯着嗓子不住安抚:“大家不要慌,官府办案,不要慌,不要慌!”
展昭仍旧负手而立,并不动手,只盯紧了那船老大,却一句话也不说。船老大硬着头皮和他对视,却全身上下汗出如浆,动也不敢动,眼角余光所见,皆是自家手下被官兵放倒的场景,眼见得大势已去,一横心,正准备说点什么,对面的展昭忽然朝前踏了一步。
他立刻后退。
再踏上一步:“你们什么人,听谁的命令,还有没有同伙?”
他咬紧了牙关,后退。
微微皱眉,继续上前:“或许,你可以跟我回官府仔细想想再回答。”
目光恨恨,他再退——
脚下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一条麻绳,而自己也已经到了船的边缘,一步之外就是滚滚江水,再也无路可走。
展昭也停下了脚步,“怎么样,想好了吗?”
“展昭!你别以为这就算赢了!”许是到了绝路,他反而胆子大了起来,厉声道:“你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消息!”话音一落,他人已纵身一跃,跳进了滚滚江水之中!
展昭脸色大变,几步抢上前去,除去江水滔滔,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等唐宇婷将外边的事料理得差不多后匆匆赶来之时,见到的仍旧是生死阁外的三个长老,她心下疑惑,恭敬施礼之后,连忙问道:“长老,这是……”
大长老对这个干练的女子印象很好,笑了笑,露出一丝慈爱神色来,却并未回答她,只问道:“外边的事情都处理好了?你爹爹怎么样?”
唐宇婷略略低下头,恭声道:“外边已安排妥当,受伤的弟子有小宙在安排医治,余下的人安排了四下守卫,灵堂那边也已经叫下人去收拾打扫了。爹爹那边由另外两位长老护送回房,还不知究竟如何……”一一回答完了,她又抬起头,再次问道:“大长老,这里是怎么一回事?二哥……唐寒呢,白少侠呢?”
大长老轻哼一声,淡淡道:“唐寒跑了进去,那个白玉堂去追了。”
唐宇婷脸色骤变,急道:“进生死阁?那怎么可以!阁中到处都是机关毒药,步步要人性命,五哥哥他对里面一无所知……”
“无知小子,也该为自己的轻狂付些代价。”大长老哼了一声,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放心吧,不会让他死的,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老夫便能救他回来。”
“可是……”
唐宇婷话才开口,突然听见一阵乒乓乱响,赫然是从阁中传出。外间四人脸色皆是大变,唐宇婷一时情急便要往里冲,才跑了两步,突然头顶“哗啦”一声巨响,只见三楼一扇窗户四分五裂,一个人从里摔了出来,“砰”的一声闷响,重重砸在了地上。
四人目瞪口呆,就见那人一身黑衣,脸上伤疤可怖,可不就是唐寒?此刻唐寒满身狼狈,松开的衣领间,可见脖颈处还缠着一圈纱布,似是旧伤,身上一道凌厉剑痕自左肩划过胸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加上又那么狠狠一摔,内外交加,一张口就喷出血来,眼神涣散,已是受了重伤。
眨眼间又见一道白影轻飘飘地落到了一边,白玉堂神情淡淡,袖袍微动,只听“叮叮当当”一阵脆响,一大堆银针飞镖铁蒺藜之类的暗器被扔在了一边。
三个长老面面相觑,不知能说什么。唐宇婷看看唐寒又看看白玉堂,忍不住唤道:“五哥哥……”
白玉堂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情紧张满是关切,神情不由得略略缓和了一些,但仍透着淡淡的疏离,“我没事。”说罢又看向唐寒。
唐寒满身是血,却依然满脸不甘,拼命挣扎着想要再站起来,但全身上下再也使不出丝毫力气,最终只得无奈地仰躺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唐宇婷见状,心下有些不忍,略略别过了头去。那大长老却是哼了一声,冷道:“唐寒,你大逆不道,如今可知罪了!”
唐寒瞥了他一眼,虽然说不出话来,但眼神中却满是不屑与嘲讽,喘息渐渐弱了下去,忽然全身一抖,目光缓缓转向那无垠天际。
天高云淡一碧如洗,和十年前百年前千年万年前没有任何区别,一直都是这样高高在上俯视苍生。他也曾拼过曾斗过,可那渴望过的化作苍鹰搏击长空的梦想,再也无法实现了。
他的手垂落身畔,再也无力握紧,缓缓松开,只见一枚飞镖刺破掌心,掌心一片乌黑。
所有人都默默看着这一切,有痛恨、有惊讶、有叹息、也有怜悯,一时四下寂静,唯有风声萧瑟,唯有一人忍不住喃喃低叹:“二哥……”
三个长老都没有反应,只有白玉堂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薄唇微抿,终是一言不发,一袭白衣猎猎,转身已在另一边的墙头之上,再一闪身,便再也看不见了。
码头的乱局已经平息了。
船上的水手都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不过是一群水匪,平日里仗着人多势众,干些抢劫的营生。他们一见首领跳江生死不明,又见官兵势大,再加上展昭几句劝降,便纷纷缴了械。问起船上货物,也只知道是那匪首收了什么人物的钱,这才乔装过来帮人运输,除此之外什么也审问不出来。
展昭派人查验货物,果然在那些箱子里发现了失窃的官银,上面盖着一层蜀锦,粗略点过之后,正合所失之数,他们此番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一面派人彻底搜索这艘船,一面守着将箱子搬出送回府里,展昭独立船头,仗剑负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大人!”只听旁边传来一声唤,一个士卒快步走来,恭恭敬敬地奉上一物,道:“这是我们在那船老大房间里搜到的。”
展昭一看,却是一个木盒里放着一块漆黑的令牌,将令牌拿出细看,见它只有半个手掌大小,正面刻着一条腾飞的龙,背面则是一朵盛放的花。
展昭皱起了眉头,龙乃皇权象征,寻常人家谁敢将它刻在令牌之上?若说是唐寒手笔,那也未免太过疯狂了。还有这背后的花……如果他没有认错的话,此花雍容华贵,花团硕大花瓣重叠,应该是牡丹。
龙与牡丹……究竟代表着什么?展昭握紧了手中令牌,直觉告诉他,即使如今官银找到,可这背后所牵扯的一切,不过才刚刚开始。
山雨欲来风满楼,可即使斧钺加身,无论将要面临什么,他也会坚定地走下去,不破迷雾,誓不回头。
——何况,他并不是一人独行。
将令牌揣入怀里,心底某个角落传来的热流让他略微勾起了嘴角,眼底漾开一派春水似的柔和暖意: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吧,那只脾气不好的小白耗子,可别又节外生枝啊……
唐门之乱,最终以唐寒的死而划上了句号。
接下来的几天里,唐门上下忙得团团转,伤者需要医治,死者需要安葬,然而就在这一片忙乱中,最后一个噩耗传来——门主唐峥伤重不治,撒手人寰。
本已人心惶惶的唐门顿时大乱,所有人各怀心思,目光都聚在了同一个地方——老门主死了,那新门主该由谁继位?
按唐峥生前的态度,继承者毫无疑问应该是唐宏,然而唐宏已死,他就只剩了唐宙一个儿子,故而以长老们的意思,便应由唐宙继承。但唐宙素来隐于人后,没什么人望,反而是大弟子唐宁颇得人心,唐门弟子大多以他为首,私下议论纷纷,都希望捧唐宁上位。
便在此时,唐宁却在众人面前坚辞了门主之位,说自己无才无德难当大任,此次平乱中也未能保护好门主,何况门主骨肉尚在,弟子又岂可逾越,力挺唐宙继承,其余弟子们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于是,在五位长老的主持之下,唐门择了吉日,正式立唐宙为门主。唐宙因自己年少,下令由唐宁主持日常事务,于是皆大欢喜,唐峥的风光大葬,也有条不紊地铺开了。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展昭和白玉堂都没有参与,要么去街头走走看看蜀中风物,要么就待在府衙里等着开封那边的回信,以安排护送官银之事。唐门的消息倒是源源不绝地传来,但他们谁都没有理会,即使是新门主的继位典礼,那纸请帖也被扔到了一边,未曾出席。
直到这一日午后,府中小厮送来一封书信,才终于让白玉堂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波动。
“怎么了?”正在倒茶的展昭见他神情带了一丝恍惚,不由得皱了皱眉,“写的什么?”
“是……她送来的,”白玉堂轻轻叹了口气,五指收紧,将信纸揉成了一团,“她说已悄悄安排人将唐寒和唐宜合葬,尘归尘土归土,这桩恩怨,算是彻底结束了。”
展昭略垂了垂眼,随即勾唇一笑,将茶杯递给他,“也是有心了——喝完这杯,我们就去吧。”
白玉堂抬眸看他,见他从容而笃定,还带着那闲散淡然的笑,不由得撇了撇嘴,“还去干嘛?唐寒死了,线索断了,难不成她还能知道那背后的人?”
“不是这个,这件事当下无处入手,只能回去查查唐寒这些年的经历,不过多半查不到。”展昭淡淡一笑,并没有在这种无解之题上浪费太多时间,眼底带了些宠溺,道:“还有些问题不搞清楚,我也放心不下,五爷就算是陪我走一趟,可好?”
台阶给得十分及时且精确,五爷十分满意,点了点头,桃花眼一弯,“瞧你可怜,五爷准了。”
唐宇婷也忙了起来。
作为新任门主的亲姐姐,她的地位比之前那不受重视的庶女高了几倍,唐宙从小钻研毒术,对唐门事务一窍不通,即使将大权交给了唐宁,唐宇婷也不可能完全撒手不管,必得参与其中,以作参详。
好不容易在这一日午后有了一些空闲,她便回了自己院子,想要休息一会儿。
可刚一推开院门,她就愣住了。
院中两人,一站一坐,正静静等着她。
唐宇婷愣了片刻,很快反应了过来,疾走几步,惊喜道:“五哥哥、展哥哥,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让人叫我?让你们这般干等,倒是婷儿大大失礼了。”
“唐门主刚刚接任,我们还未来得及恭喜,”展昭坐在院中石凳上,微笑道:“大小姐贵人事忙,我们自然不好打扰。”
“这话可是见外了!”唐宇婷笑靥如花,道:“这几日忙着,是婷儿疏忽接待不周,还请哥哥们饶过才是。”
展昭淡笑不答,目光悠悠,落到了白玉堂身上。
白玉堂站在一边,沉着脸,全身上下都透着疏离与冷漠。唐宇婷看了他一眼,心中一跳,还未说话,就听他清冷嗓音响起,“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与我们演戏么?”
唐宇婷脸色一僵,似乎连身子都抖了一下,眼带茫然,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小鹿,看上去煞是可怜,“五哥哥,你、你在说什么?”
“你还要装!”白玉堂霍然一甩袖子,眉宇间霎时带上了凛冽寒意,怒道:“那一日唐寒来袭,唐宁第一次叫人只回了不到一半,唐峥打出信号也只是招来了待在门中的弟子,直到你打出信号,外派的人才全部赶了回来——你倒是说说,他们为何只听你的?”
他每说一句,唐宇婷的脸色就白一分,话到最后,她脸色惨白,贝齿紧咬,一双杏目死死盯着他,却是一句辩白也说不出来。
展昭看着她的脸色,又看向白玉堂,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五弟。”
白玉堂哼了一声,转过了头去。
这一声算是唤回了唐宇婷的神智,她阖了阖眼,深深呼吸,用力握了握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一些,“五哥哥……我、我不是有意的。”
白玉堂没有理她。
“我的确,背着爹爹,暗中有了一些自己的势力,但我并不想做什么,只是想有自保能力而已。唐家的女儿,如果没有足够的能力,就只能任由父兄摆布,出嫁别处,成为利益交换的工具……这次的事情,我的确是提前做了一些准备,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顿了顿,她一横心,接道:“事实证明我做得没错,若是一开始就将人全部召回,说不定会让人包了饺子,全军覆没!”
展昭看着她,眼神雪亮,语气却依然不温不火,“唐姑娘,我们很好奇,唐寒来袭之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你们让我验尸的时候,我便知道了。”唐宇婷咬咬唇,不等他再问,便索性一股脑儿地全说了,“那毒不是凝碧,而是在凝碧的基础上有了新的变化,凝碧就是二哥当年所制,这番变化,自然也是他的手笔。”
白玉堂皱起了眉,“唐门不是一直宣称,唐寒早已死了么?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年……二哥他私闯生死阁盗取秘籍,被大哥发现,便叛逃出去,最终跳崖死了。”唐宇婷抬手拂了拂鬓发,嘴角露出一丝讽意,淡淡道:“这是大哥回来对爹爹禀报的,家丑不可外扬,对外自然得编个理由。至于他的生死……我也是前几年才得知他并未跳崖,而是被他的近侍唐安救走了。大哥大概是觉得丢了人没面子,所以连爹爹也骗了。”
“那你知道他后来有什么遭遇么?认识了谁,从何处学得那一身诡异功夫,又怎会有这样大的势力召集这么多人来袭?”
唐宇婷茫然摇头。
“罢了……”展昭叹了一声,也不知是叹的哪一个。一声叹罢,他眼神转厉,语气也冷了起来,“你本来有机会阻止,可你并没有告诉你爹,也没有告诉我们,而是暗中安排,冷眼看着几方争斗,就静静地等在一旁——坐收渔利。”
唐宇婷无可辩驳,也不欲辩驳,她神色沉静,略微抬了抬下巴,忽然问了一句,“你可知,我为何会叫这个名字么?”
他们自然无法回答,她也没有打算等他们回答,径自说了下去:“我娘,原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后来家道中落不得已委身青楼,就和爹爹认识了。爹爹那时年少风流,呵,就替娘赎身,却不敢将她带回唐门,只悄悄地另外买了个小院子,将她养在外室,偶尔过来坐坐散心,我和小宙,便是那样有的。
“这个名字当年娘依照唐家辈份为我们取的,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她希望我们此生能够有足够广阔的空间自在生活,而不是像她一样,少年困于闺阁、成年困于青楼如今又困于这小院,永远也不得自由……后来爹爹嫌我这个‘宇’字不像个女儿,便又在后面加了这‘婷’字,所以我的兄弟姐妹们姓名都是两个字,只有我是三个。”
展昭看了白玉堂一眼,斟酌着词句,缓缓道:“令堂慈母之心,真叫人钦佩。”
“呵,慈母之心,又管得什么用!没有力量自保,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唐宇婷神色一冷,厉声道:“我们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子,在那方寸之地长到六七岁,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终于有一天,这事情被唐门知道了,于是爹爹便回来,说要带我们姐弟回去,认祖归宗。
——展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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