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角一转,轻烟似的便消失不见。散宜生从树后的阴影处缓缓走出,微微躬身附耳:“二公子,帝辛甚宠其人,何不借机求她相助?”
姬发“嗯”了一声,随手拨下一根草梗在牙齿间嚼摩,眼睛半垂着看那水中的游鱼。啧,殷商果然富有呢。
“若你知道一个人是傻子尚能控制她,若她是魔鬼,你还敢同她交易吗?”
散宜生上挑的狐狸眼儿有几分疑虑:“您这是…”
姬发回首哈哈拍着他的肩膀一笑:“吾辈以为利用了别人,殊不知也成为人家手中的工具呢。”
他的面色转过去,却只能在水中看到自己阴郁的面容。
一直以来,自己想要追求的是什么。在周原上独一无二的尊贵身份,与之相对的则是一颗漂浮不定的心。姬昌的儿子们出人意外的低调而聪慧,只有他似乎并不能完全融入那个家族。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既不粗糙亦不细嫩,那是一双再平常不过的手。
然只有见到帝辛后,他们之间那种无人明白的感觉,搅乱了他那颗无限缺失的心。
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也许很快就会有答案。
湄姬颇受宠的消息很快就传来,即便如此,她仍旧是以巫女的身份入宫。帝辛对待这个女人的态度暧昧,他得趣了几日,便将她送到了瞽蒙的身旁。
瞽蒙负责祀舞,湄姬初见他之时只是在剪影中静坐了半响。
他已经是垂暮老人,身体佝偻、眼珠似乎总是紧闭。他的身边放着瑟、陨、鼓、钟,那双苍老年迈的手总是随意的在乐器身上摸索。
“不必等我睁开眼睛,因为我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的声音同所有瞽蒙一样,苍老、衰弱,所有的瞽蒙皆不是正常人,他们或者是耳聋眼瞎、或者是有眼中的身体精神疾病,甚至是不同寻常的疯子。
湄姬蔼蔼哑哑的嗤笑自己,她也是个疯子,她的亲人都是疯子。
“妇媿东征即将归来,军祀上,巫女需要舞出凌厉之舞。”
啊啊。湄姬心中发笑,她多喜欢帝辛这样的男人,她已经如此引人注目,可惜对方仍旧是郎心如铁。
他对她所谓的“疼爱”,不过是将她放在身旁,在喝酒的时候试探于她。可惜自己终究本性如此,无法完全蛰伏于男人的力量呢。
伪装与叛逆,帝辛也能多少感觉到。
所以他将自己扔进这里,说不定想要她去侮辱妇媿,又想要看到对方盛怒将自己刺死呢。
这个男人呀,像是狮王一样看着猎物博弈,他却在那里桀桀怪笑,她真是对他又爱又恨呢。
瞽蒙听着那美人细微的呼吸声,悄悄的步出扉外,奥室中人白衣如雪,瞽蒙敬重的躬身参拜。
“她如何。”
那声音冷萃,毫无杂质,亦无过多的情感。
瞽蒙很是平静,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此:“王似乎对她并不感兴趣,甚至想要借机羞辱妇媿。若妇媿杀了她,王似乎也不会怜惜。”
杀一个巫女、杀一个姜氏巫女,在大邑商并不是令人惊奇的事情。
比干回过首,如雪的眉平平舒展,他的银眸是所有王族中最美的。瞽蒙双目已瞽,然其心未瞽。
“那么,多一个需要监视的人而已,你去吧。”
比干听着关门声,方才望着镜中的自己。雪山般的容颜几乎看不到半点血色了,火正满面哀愁,一次一次的询问他心月狐冲月之事。
那个女人、那个将要给王朝带来不幸的女人,究竟是谁?
夜色沉了下去,女娲宫的暗处步步生莲,她轻轻笑着,离那座玉像越来越近。
天下任何人见了女娲像都要跪拜,因为他们随时都会被降下灾祸。
她却没有惧怕,她的桃花眸子向上挑挑,笑嘻嘻的看着女娲身旁温顺的母羊。
姜氏的祖先还是婴儿的时候,他所依靠的是一只母羊的哺育,所以姜氏亦是羊氏,他们将这种崇拜留到了最后。
不过她不喜欢羔羊,它们太过温顺无力,而没有一飞冲天的气势,而现在,他们还要成为女娲的宠物,蛰伏在她的身旁。
她走上前去,心跳声似乎都微弱了许多,相同的气味交织了起来。她摸了摸女娲的面颊:“我不敬畏你,你也并不代表天道。”
“那么你敬畏什么呢。”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在做梦,面前的玉像蔓延开来的是神灵的皮肤,她看见一个女人仪态万方的依偎在羔羊身旁,嘴角似乎总是总有一层若有似无薄纱般的笑,却隐的无法看到。
她瞳孔张开,在片刻的惊讶后竟弯着嘴角笑了起来:“初次见面,女娲娘娘,我是湄姬。”
她从未见过至尊神的姿态,她曾经无数次的去想,这个人的姿态该如何描摹,可是当至高神的血肉鲜活起来,她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女娲很美,那种美是永远只能仰望的美。她无法想象,当帝辛将凡人肮脏的鲜血涂抹在她的玉像上,她为什么不能够直接结束这位王的生命。
“湄姬?还是欢、娅、九曜…姜家的女人真是狡诈,神灵面前也要卖弄聪明。”
湄姬调皮的吐吐舌头,这些都是她用过的假名呀,这位神灵真是没有幽默感呢。
尽管如此,她看不出女娲在指责她,女娲仅仅是轻轻的陈述事实。神灵的生命也许太久,他们掌握生杀大权后,开始无聊的在云端眺望,每一刻每一辰,总是相同的色彩。
她们的视线交错,湄姬总有一种感觉,女娲在透过她的身体看着另一个人,或者是另一群人。她的眼神总是平静如水,也许对于一位活的不知年岁的神灵来说,没有什么波澜令她心动。
女娲静静开口:“那么,你为什么想要见我呢?”
湄姬歪歪头,眼睛划过天空的一抹金色:“玄鸟…神的使者,难道不是你想要见我吗?不,那并不是问题,我有一些族人,他们整天躲起来对着我说,女娲抛弃了家族,他们叽叽歪歪的烦死了。我倒是想知道,女娲什么时候眷顾过我的家族呢。”
女娲黝黑的眼珠看着她半响,却毫无一丝留恋,反而转身最后留下了轻烟似的箴言:“答案需要自己去寻找,你是‘他’选定的人啊…”
湄姬轻轻的叹息一声,她再度摸上那冰凉的玉像,已经完全凉透了,鼎中的烟雾湮灭,再度回到了黑暗之中。她干脆坐在温润的玉石之上,望着天空中闪闪的星宿。
女娲娘娘,原来对她的子民既无怜悯亦无愤恨,大致也就如此吧。
神灵,当初为什么要创造人类呢?
湄姬透过窗看到了天空中那颗冲天的妖星,心月狐的气息在西方,她像一条叮宓亩旧撸髅慕挪皆嚼丛浇负跻枪餐槁洹
湄姬不禁想笑,原来神灵不会允许凡人践踏他们的高贵,只不过想要以另一个方式折磨他们而已。
她笑嘻嘻的摸摸自己冰冷的脸颊,既然如此,她也帮忙报复报复这个狂妄自大的帝辛好啦。
作者有话要说:收到了小伙伴儿的安慰,我的心里雀跃的加速了码文的马达!
这张出来的瞽蒙,是 历史上商王朝末期可能主管祭祀舞蹈之人,但是殷商的官职非常交差,贵族也可能担任卜人,因此比干、箕子这些人都有证据证明其也为大卜身份,至于贞人,在后期可能进化为一个专门的测算群,和卜人、鬼人共同完成占卜的活动。
在弗雷泽的《金枝》中提出一系列原始祭祀与交感巫术的理论,这些年来被用作中西早起巫术形式研究,近来很多学者也喜欢用西方的原始巫术来映射东方,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很多学者指责这带有“西方起源论”的观点,但是不得不说,两者确实可能具有相似的模式。
巫师与巫女作为最重要的一环,深深戳中了我的萌点。巫女啊,这不仅仅日本专有,这是确确实实的古亚洲文化啊。
第7章 烈烈军威
七月流火。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大商烈烈军威,在兽角声中绵长肃穆。
妇媿面容冷峻,带领身后士卒缓缓行礼:“妾率甲士东征薄姑而归,特来回禀我王。”
商王含笑上前扶起她:“阿妇辛劳,不愧为孤竹王姬。”妇媿仍旧面色沉穆,比起同为帝辛之妇的王后韵,她更像是一个军人。
身旁的妇韵含笑而来,容颜亲切之至:“姊妹辛劳,妾深慰。”
妇媿却不买她帐,只是偏过头去向着王点点头:“听闻周邦二王子以洛河以西献于我王,我王不仅释放姬昌,尚封其为西方诸侯之长,妾不知可有此事。”
帝辛略过妇韵那双微带怨气的眼睛,只是同她并肩而行,开口却是言语淡淡:“阿妇辛劳,先不必再想此事,交予一人处理便可。”
妇媿眼神凌厉,丝毫不屈从于商王,甚至抓住对方的手臂沉言:“王上此行失真!商周世代为仇,先王嫁王姬去周,姬发亦严防死守,足见此人钢铁之心,如今怎可因为一小儿之谄媚便纵虎归山?”
商王眼角一沉,竟是闷声笑了出来,他的手臂筋肉暴动,妇媿亦心有所慌。不到几刻,女子的手已经被震了下去。他眼神一冷,嘴角微微一动:“媿!箕子、比干为相欲辖制吾、九侯为师欲辖制吾。你…是吾妇,亦要学他们辖制吾?你——是——女子!”
妇媿面色渐黑,而后竟是有些涨红,乃至妇韵追上商王的背影,又中途停下言笑晏晏:“姊妹出身孤竹上国,虽懂带兵,终要晓得自己为女子,不若费心生养子嗣呢。”
妇媿听罢冷哼一声,随之便入到殿上,不过是王子罢了,有何骄傲!
“噫!一家几个女人,吵的不肯罢休呢!”微仲衍笑嘻嘻的将樽爵扔在一旁,比干身后的小臣立刻将它拾捡起来。微仲衍的宽肩阔背,面如猛虎,笑起来倒是爽朗:“一个有王子不懂将兵,一个将兵无王子,我王真于水深火热之中咧!”
箕子冷冷的瞥了这个王亲一眼,便立即上殿跪拜:“我王,军祭开始。”商王同二妇之间气氛微妙,听闻竟似想起何事般缓言一笑,:“叫她出来。”箕子有些云里雾里:“王云何人?”
商王细长眼睛一挑,似乎看了一眼身旁的妇媿:“前日的…湄姬。”
可知妇媿听此人名便立刻面目铁青,双唇几乎要漫出愤意,她攥紧拳头,双目紧锁望着商王:“大王这是何意!又是周原送来的姜家巫女,上次便有一个姜氏巫女当众辱没妾,杀了一个,又来一个,偏偏要出现在妾面前,王是想要侮辱吾吗!”
妇韵那双水润的杏核眼儿在贝扇上轻轻眯笑起来,似乎有些贤惠风度:“姊妹何苦如此呢,湄姬现在可是王的心尖尖儿咧!这样说,姜氏还是大族,就算她做妇也尚可咧!”
妇媿狠狠的剜她一眼,自是口吐不屑:“哪里来的野鸟!”她话未说完,手腕竟被紧紧攥起,商王那双细长锐利的眸子仿若雄狮般锁定她的眼睛。妇媿方才记住,王,可是整个大邑商最强大的人啊!
他冷哼一声,立照湄姬而来,箕子一旁观望,也只能忍住不说。
得胜而归,祭祀祖宗。
“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深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
瞽蒙手中之钟喋喋而音,朱紫巫衣的美人手持玉剑凌云而出,她的身上是金色的玄鸟纹,勾勾缠缠又与一飞冲天。那姿态是凌人之美,手中的玉剑挥毫而出,妩媚的桃花目却充满杀意,一瞬间冲天而上,竟如姑射仙子般姿态万方。
“商邑翼翼,四方之极。赫赫厥声,濯濯厥灵。寿考且宁,以保我后生。”那周身繁复的玉器叮当作响,敲打出清脆之音,可那烈焰般的姿态却宛如战神,丝毫不似柔弱少女。那燃烧自己的烈焰姿态真如神女一般,竟令人不敢逼视…
“啊呀…这真是。”微仲衍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迎剑而立的美人,翩若惊鸿却犹带着喷薄力量之美,让他不禁想起几日前的宴会之上,那鬼魅之陨。
鼓声停歇,商王双目熠熠的扔出酒樽:“驱傩!”
随后是盛大的傩队,湄姬在云台之上,高傲的眼睛睥睨众生,丝毫没有被男人们雄壮威武的傩声震慑。她手中的剑几欲冲天,豪气干预的唱起了烈歌:“东土尔受、莫敢不从;西土而受,莫敢不服;南土尔受,莫敢不臣;北土尔受,莫敢不揆!风——风——风!”
“好!”微仲衍豪爽大笑,和着歌高声大唱起来,那歌声越来越亮,直冲云霄,几乎天宫为之震怒。
商王望着他的美艳巫女于军威震荡,不仅高高抬起头冠,他望着那青碧的蓝天,心中争天之愿几乎到达顶端。
威声震撼天宫,碧空忽然晴日几点惊雷,商王哈哈大笑,举樽高呼:“神灵惧矣!”商人闻言心中激励,纷纷举樽向天:“神灵惧矣!”
雷声震慑不下,在商王的笑声中,它竟盘旋不至而渐渐熄灭。大邑商的勇士高高急呼,笑声琅琅,台下的比干却攥紧了手。
王,为什么、您一定要一再惹怒神灵呢。
他的心中从未有过如此的预感,那个现在还未被抓到的女人,似乎即将要来毁灭这个王朝。
他望着台上美艳的巫女,心中的不安慢慢扩大。
群情激奋,湄姬柔软的手端着樽爵敬献在妇媿面前,她抬起头看着这张充满英气的面孔盈盈而笑:“将军,您的告慰神灵已经收到,请您饮了此杯。”
妇媿冷哼一声,只是僵持在一旁,商王的笑意渐渐冷了下去,他几乎是以审视的态度看着身旁的女人:“媿,神灵之酒,为何不喝?”
妇媿扬起额头,手中的剑指着湄姬娇媚的脸,却是冷言冷语目白而视:“此姬挑唆将士同天争力,如此大逆不道,才会天降闷雷,我王为何不加自省,反倒助其为虐!”
“哼!”商王手中的樽爵被重重扔下,他已经一再忍让这个女人,可是她…她的背后出现了太多人,比干、箕子,那些缠人的王族,他们似乎以为他们每个人都能代表王所行驶的正确方向。
他冷冷一笑,忽然声音柔轻:“媿,你似乎不喜我显示王权,那么予一人尚有一事昭告天下,今日西方不宁静,予一人决定带着媿那些勇猛的武士西征。阿妇如此钟爱国家,必定勇于献出自己的武士们吧!”
妇媿面色一愣,忽然愤怒起来,那是她的私人武士,即便是王,难道可以主宰他们的生命吗!她手中的剑几乎跃跃而出,好似匣中龙吟般郁郁不平。
风雷似乎一触即发,比干忽然抽身而至,雪发披散而下,他的银眸似含有刀锋一般,忽然现出凌厉:“小臣之间,皆是巫女之过,开罪神祗及将军,不如杀巫女以祭天意。”一旁笑吟吟看戏的湄姬闻之泪水涟涟的扑倒在商王脚下。眼见着那张桃夭般艳容真是楚楚可怜:“王,妾做错何事,大邑商军威之盛,难道祭祀尚要苟延残喘…”
她低下眉目,面容却是一敛。
比干啊比干,怕是你也听闻火正之言,以为那心月狐妖星临朝却寻而不见,遂是宁可错杀不肯放过呢。
你千万不该,不该动了吾命啊。
她抬起头来,楚楚之眼盯着商王讨饶,对方却似乎俨然而笑:“王叔果真聪慧。”他蹲下身来,看着面前的美人,轻轻挑起那形状优美的下巴,闪烁的眸子似在戏谑:“你啊你,不晓得你是在伪装还是真心,此刻命都要没了,还不现出原形吗。”
湄姬的泪忽然就收住了,果真言笑晏晏,对商王之语却避而不谈,声音自是软软糯糯。她的羽袖遮住微微勾起的唇,妩媚的水眸微微煽起:“妾是巫女,巫女…自然要占卜吉凶。王欲出征西方,那么,妾——似乎能小有所测呢。”
比干微微一愣,自知中计,忙上前沉声:“既然如此,此次由臣代劳便好。”他同样身为大巫,偶尔为贞人,自然不可能让湄姬多生事端。
商王轻挑眉毛,轻轻示意。
湄姬在一旁百无聊赖的看着龟人将春日攻龟后的衅过的龟壳拿出,凌厉的在腹甲同背甲划出裂痕。卜师表情肃穆,记为“七月”,便灼烧那甲壳。比干面容冷峻,一双幽幽目盯着那灼灼红色,沉声低语:“癸巳卜,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