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高啧啧一声,虎目笑得近圆:“输家便口吐哀怨,近于夫人矣!”
姬昌眯着眼,向着一旁的夫人点点头:“许久不见,振铎亦大了。”
太姒笑叹一声:“是大了,晓得明哲保身。”
公子高将大刀扛在肩上,露出了有些稚气的虎牙,笑意灿然:“尚有何人?”
身后双马忽然而至,公子高回首扬眉:“度、处——以二做一不够英雄!”
公子度嘟嘟囔囔的哼了一声:“赢了方是英雄!”
公子度身形瘦小,然偏偏刁钻,公子处则是身形修长,颇为稳健,打前锋而上二人虽然相差甚远,倒似合作已久好了一般协调。
姬昌看了看天色,闭目而憩:“狮群三五,胜者唯一。”
南宫适在一旁点点头,见场上胜负将分之时,突然如四周卷起一阵狂风,公子高冷着脸,马蹄受惊而落,他下马一看,那马竟然是浑身鲜血淋漓濒临死亡。公子高随即脸色冷凝:“鲜!定是你术者暗箭伤人!”
众人的目光皆被暗处的青年吸引,众人周知,公子鲜乃是术者,眼看场上无云却忽来裂风,竟能割伤马匹,这…
公子鲜皮肤阴白,虽然容貌也称得上俊美,却常年不见人,他的面容隐在帽兜之下,只是嘴唇淡淡一笑,有些阴测测的味道:“令汝如何见到本王子出手?呵…”
公子高怒目圆睁,随即眼神冷冽,转向姬昌。
秋日肃杀之气顿时占据上风。
第50章 烝烝天猎
大蒐礼的气氛僵持了起来。
众王子间的竞争是严守礼仪的,然而众人分明也都看到了,处于上风的公子高被人暗算而坠于马下。一个标准的周族武士,在受到暗算的情况下四周肌肉几乎喷薄怒发起来。马儿的嘶鸣声越来越微弱,公子高双目寒冷,却带着几分灼热的急躁飞奔到那浑身鲜血的战马旁,它的眼角流着泪,口中的气息却一点点失去了。公子高的双目含着些水汽,看着那失去的爱马,更多的却是被豪强压制在脚下的不甘心。
“王!——请您决断,在遵循战争礼节的庄严军祭,怎能有如此暗箭伤人之举!”公子高双目灼灼,似乎要向周王求得一个结果,为那匹死去的爱马,为自己被人折辱的尊严。
空气中安静下来,众人心中似乎皆是洞若观火。公子高性若烈火,可是他却是周邦最尊崇的年轻武士,这样的兄弟阋墙的不吉之兆,似乎将平衡的天平挑破一般,将流于暗潮下所有的暴风眼一一捅破出来。
毕竟,周王的公子们,每一个都有继承王位的可能性。
周侯面向众人,沉静的双目却透出一点笑意:“高,汝之言胜矣…然,捉贼见赃,并非所有的失败都能用暗算来予以结果,承认失败亦是对王者的一种锤炼。”
公子高虎目高挑,却丝毫不惧怕:“周族的勇士遵循的是善怒者仇,讥讽邪恶而赞美公正。予若栽赃陷害,请天谴之!”他扬起战袍,指着已经化为血水的战马,双目愤恨无比:“请您看,此马为西北狄戎进献,他身上尚有臣下穿凿之吉金甲,可伤口却在咽喉,连甲胄皆碎裂青紫,这根本便非凡人之力,而是——术士!”最后几言已经接近咬牙切齿,紧紧盯着公子鲜那张阴郁冷笑的面庞:“请王上明鉴!”
散宜生收起手中折扇,先上前一步去看那马匹脖颈处的青紫色,如同被鬼爪般的手指摁住一般,是被活生生用一股术力捏端脖颈发狂而亡的,他回过头,轻轻的点了点头。
太姒双眉紧促,欲低言于周侯,却被对方含笑止住:“尔等可知,周邦是以何闻名天下,能在强者之中脱颖而出却又屹立不倒?”
伯邑考欲化解此等气氛,便上前温声:“周邦之礼不同殷商、狄戎、东夷、南蛮。殷商贵金玉酒器,豪奢之气重,甚至比肩神灵。而其他人却无非是罪人之后、或是狄戎之子,他们断发文身缺失教化,因而才被成为蛮夷之人。周邦向来谨守礼节,天命所授取,天命忤逆则不取。”
“大兄之言未免太过迂腐!”
伯邑考听到那颇带着傲气的孩童之音,仅仅是抿唇一笑:“度之意何如?愚兄愿听教诲。”
公子度年纪不小,面颊倒是如同可爱的娃娃一般,然而眼角间却是傲气毕现,他仰着头冷哼一声,下巴也不知对准了谁:“昔日泰伯与仲雍为了礼让先公登位,不惜断发文身流落与吴越之间,又是传播我周邦礼仪之道,这本来亦非天授,而是人为选择。自古成王败寇,若是谨守礼仪,在阵前岂不会被那些心思狡诈之人所暗算?须知先下手为强者胜,这难道不是军阵的道理吗?”
伯邑考虽欲言语,仍旧含笑摇了摇头,似一位骄纵弟弟的兄长般爱溺着对方的年少轻狂。
公子度嘟着嘴冷笑一声:“连那虚伪大度的样子也是十成十的像谁呢…”
“住嘴!”公子度一听那心脏都跟着跳了三声,他落下马一脸委屈:“阿母,儿难道说错?”
太姒面容沉着,语气却要更加强硬几分,她跪拜在周王面前低首:“身为周邦之母,疏于管教,才会令兄弟之间产生嫌隙,这是为母的过错,无论周侯如何处罚他们,请先将十倍的处罚于我身上。”
周侯将妻子搀扶起来,温柔的拍拍她的肩膀:“夫人何必如此,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囚牛喜乐、睚眦嗜杀。有善有恶施于教化,方才能显出我周邦之礼。”太姒面容温柔,言语之间却是诸多思虑:“周侯…”周侯端坐于主位之上,向着一众王子点了点头:“伯邑考之言,想必汝等皆听得明白。兄弟礼让,此乃国之正礼,然度之言语叛逆却有几分滋味,胜败之争,若完全从于礼节,未免太过险象环生。夫人若这是要责罚自己,不如带领周邦的妇女们去桑树林养蚕,也好为他们的丈夫多织就几件春夏之衣。既如此…”
既如此…众王子面色讳莫如深,却个个皆屏息等待着判决。
周侯的喉咙中漏出一丝笑意,漆黑的双目抿出弧度:“事情的发生是所有因果推动的结果。你们四人,无论对错,皆不能在此攫取胜利的果实,这就是对于兄弟间生出无端争夺的判决!”
公子高上前一步欲言又止,周侯表情便温和一些:“好孩子,总算是对你有亏,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如今你损失一匹爱马,予便赔上你十匹,去吧。”
公子高胸口烦闷,咬着牙施了手礼,便拍开一旁振铎的手消失在众人眼中。公子度的眼珠转转,笑嘻嘻的登顶而上,直扑到太姒怀中:“阿母,父亲何必开此玩笑,上一局胜者是我,我还要继续…”
太姒冷淡的看了他一眼,也不理睬他,只是微微向一旁的女官使了个眼色,堂堂公子便在众人视线下被“请”出了武场之中。
久违的大蒐礼在荒诞的闹剧中不尴不尬的进行着。周侯将手中的酒杯篇抛出去,仍旧含着威严的笑意:“稚子玩笑,怎能击散将士们的雄心,让战场的胜败继续吧!”
大鼓而下,王子们仍旧整装而发,然那烈烈的战争之音渐渐变得诡异而深不可测起来,伯邑考向天敬礼,首先率领将士迎头而上,同公子武等几位王子混战开。几人终究意志缺缺,然而攻守间颇得阵法,却得以洗刷先前的阴谋气息。
太姒的面容有了几分缓和,却仍旧颇为疲倦,她对于面前的战马撕裂与儿郎们的号角声毫无波动,只是微微闭上双目,似天下所有的母亲般呈现出一种短暂的忧虑:“孩子们大了,心中就总有些棱角在如猛兽般肆意生长。孩子们的玩笑不能够当真,可是成年人的玩笑却会招致杀戮…本想好好的看着一群英武的儿郎,然而…”
夫妻二人在主位上端坐,周侯轻轻的抚摸着妻子的面颊:“夫人无需多虑,能够回到家乡,这边是否极泰来的征兆。何况,树苗的恶行需要种树人加以矫正,对于我们二人来说,尚有一些时日。”
太姒的眼皮轻轻一跳,颤抖着睁开眼看着面前的丈夫。从大邑商流放的羑里城归来后,他越发的沉默寡言,心思也越来越难以读懂。她知晓从年少之时,她的丈夫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欲望总是令人难以参透,而以至于清心寡欲到无所求得地步,即便如此,对于他很多行径,她仍旧有一种参透的欲望。
“王,二子发当日救您,实在是被臣民逼迫,您了解那个孩子,他实在是过于与世无争,整日只知道对母亲傻笑,甚至丝毫没有王子的影子。您大可不必认为他忤逆您的旨意,实在是因为,这个孩子不懂得如何拒绝他人…”
周侯似觉得有趣一般,竟然抱起了双臂含笑看着妻子:“那么你认为,二子是一个愚笨的孩子?”
太姒施施然点点头:“妾不懂相人之术,可妾毕竟是一个母亲,母亲…总是偏疼那些被人视若空气的可怜虫儿。”
周侯看着面前的面带柔弱愁色的妻子,忽然便爽朗的笑了起来,连太姒都吃惊不已,她已经多年未见到这般的周侯了,可是她隐隐觉得那难得的笑容中藏着几丝她尚且读不懂的气息。
周侯轻轻抚摸着妻子的额头,语气温柔的令人想哭:“夫人,既然看不懂他,就不要继续的深入了,但愿他在你心中永远是一个值得怜惜的傻儿子吧…”
战场上浓厚的硝烟打破了夫妻二人难得的温存,伯邑考手中将胜者的环佩举过头顶。烈日艳阳之下的王子面容温雅俊美,白皙的面容上也不禁露出胜者的笑意。在周邦民众的庆贺声中,伯邑考的心中如艳阳高升一般,盘龙之气隐隐在胸口中升腾起来。
年轻的王子获得了胜利,不出意外,果然是臣民心中最为尊敬的大王子。老师尹南宫适颔了颔首,依旧矍铄的双目微微带笑:“大公子有着王者的勇气,亦有着仁者的气质,我王,这个结果,您应当满意。”
周邦的骄阳自然继承了众人的期盼,可是被掩盖在胜利下的失败者们,会安然接受这般失败吗?姬昌双目微微一凛,将眼角放在一方田猎之地,抛下了手中的短戈:“开猎场!”
大蒐礼的重头戏开场,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每一位勇士无分贵贱,将以手中的血液祭祀兵戈。王子间的另一场胜败,也方将重新洗牌。
作者有话要说:避震将近好长时间,整个人身体僵硬了…回来继续赶工吧
第51章 昭昭圣谕
大蒐礼迎来了最终的高潮,猎场昂昂而开,代表着猎物已经在向勇士们手中的箭矢招手。在列兵中各有胜负的王子们,此时已经跃跃欲试的等待着捕杀牢网中诱人的猎物。
公子振铎手中佩剑拍了拍公子高的肩头,俊美的面容上露出笑意,将那颇带着风情的凤眼熏染出一点柔媚之气:“汝又何必自亏!父亲想必心中有数,只是我邦向来讲究礼让,因此他才会压下此事,赏你上等战马。嚯,说起来你还赚了!呿…啧,吾可是好心劝你,何必如此暴力!”手中的剑被对方大力打到一边,虽然暴烈之气已经暂且退却,然公子高身上那强烈的愤懑之气仍旧令人心悸。
他背对着振铎,竟是沉声叹息:“匡扶正义与礼节应是王子们的风范,吾只是不忿,爱马死于非命,人人皆知是公子鲜所伤,可是人人却要装作聋子,周邦的礼节并非是掩盖真实的虚假。”
振铎遮住嘴角淡淡颔首:“否,这恰恰是你刚刚领略周邦的真实。高,汝无需觉得愤懑,汝要看,有的人即便受尽漠视屈辱,却远远比你更能够忍耐。”他的凤眼轻轻一转,公子高便心有疑惑的转过头去看看一旁隐在角落中的人:“你说…他?”
公子姬发,他一直站在暗处,虽听说他似乎对这种祭祀毫无兴趣,然而不知因为何故,最终总是至此狩猎。无论场上众人争端与否,公子姬发一如既往的如同和光同尘、与山野之民游于云天水泽般清风散淡,甚至丝毫不似一位王子。他所着的茜素之红,几乎是最缺乏饱和光泽的红,而黑色却又稍显沉闷,勾勒出一个低若尘埃的形象。
振铎的右手轻轻的拍打着马,嘴角向上斜了斜:“他从来都是一个怪人。”
身为王子,且是周王第二位嫡子,姬发却丝毫无王族所拥有的一切。他并非公子旦一般早慧、也非伯邑考一般温雅大度,甚至也不似公子高一般功勋卓著,这位二王子的身影总是令人难以捉摸,似乎田间沼泽方是其最喜爱自我放逐之地。
自我放逐…听起来便似这位王子的生存方式。即便如此,当他被众人推向沾满毒汁的绞刑架,却反而救回了周侯后,一切却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周王有令在先,任何人不准去大邑商救助他,而姬发却误打误撞的施救成功,这对于他来说不知道是悲是喜。似乎从那以后,周侯越发的疏远他,从来对于众子寡言之人,眼中对于这个二子竟如同空气一般,姬发竟也安于现状而无所畏,这一对父子呵,真是奇妙的关系。
“唔…若是押宝,尚有另一种选择才对。”
公子高扬鞭落马,虎目扬起:“嘟嘟囔囔何意,马上去报一箭之仇,此刻必定血誓!”
周侯在阵前三呼天地,沉声敬祷天神:“天子乃教田猎,以习五戎,扑杀猛兽,背面誓之!”
围场大开,中军元帅三声鼓,万架车马如洪流狂涌。尚武的年轻勇士们气势雄迈,向着围场中进发。
公子高抢占高峰,手中横刀飞出迎头而上,这一刀气势凌厉且意有所指,直接在公子鲜头上掠过,振铎捂着脸叹了一口气:“这人…果然恩仇必分。”
后方的散落的吆喝声随即追逐上来,振铎挑着眉闪身而过,公子高手中利落的横刀已经转过几个来回儿,然公子鲜常年藏在袖中的手却忽然露出长长指尖,众人的眼睛一闪,疼痛便首先从髀肉出蔓延开。
“混蛋…”公子高扬眉大怒,他怀中扶着的却是其他几位年轻的兄弟:“鲜,你如今伤吾一人不够,却还要再伤其他人吗!”
公子鲜阴郁的面容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似蜮蛇般阴冷,甫一出言便透着肃杀:“乖乖等着失败便好,谁若你自讨苦吃。”
此刻振铎眼神亦很是低沉,他眼角一瞥,便拱手相让:“大公子,请您来此主持公道!”
伯邑考一身白色武士衣纤尘不染,猎马负弓飞奔,一路上射箭而出,将将如疾风般略过公子鲜耳边。公子鲜青白的面颊本就血管密布,如今却被割出一点小小血痕。他的舌头细长,沾满濡湿的粘液般擦掉了嘴角旁的血液,喉咙中的闷笑声从胸膛传来,眼角的肃杀之气却越发溢出:“罗网之猎物,岂不一网打尽…”众王子气氛凝重,身后的凌乱的马蹄声越发清晰了起来。太颠清朗的笑声在背后渐渐传开:“周侯特命吾等前来为众公子助阵,各位公子不会嫌弃吧…”
振铎首先松了一口气,同对方垂首而笑:“将军来了,如同阴云散月、晴空朗照,便是头顶之天都蓝了起来。”岂止是头顶的天,王子间怪异的气氛也总归是消散了许多。太颠的狼眼儿慢慢眯上,麦色肤在阳光下粲然发亮,眼角却含着几分莫名的讳莫如深:“振铎公子谬赞了…各位王子,猎物为猎场内的猛兽,而非那些身份尊贵的生灵呀…请莫要让周侯为之不安。”
这话听着,已经有几分威胁之意在了。伯邑考首先退后一步,仍旧恢复了温雅的笑意:“太颠大人言之有理,扰乱规则的人已经接受教训,从现在开始便是真正的胜负了,你说是吗,鲜?”
公子鲜不冷不热的笑了一下,笑得所有人头皮发麻,那种攥紧了心底的血脉四肢紧绷的感觉令人不适,谁也不知道这位整日在屋中修炼术术的王子殿下会忽然做出什么…
他忽然一回手抓住了一只手臂,那是脉搏最近之处,在秋日间有一些人的温度:“你在无视我?”
“前面有一只小鹿溜过去了,它的眼睛很漂亮。”于是大庭广众之下,这个无视公子鲜的人就那么淡淡一句,驱马离开了众人的视线中。与其说他的□□是一条马,倒是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