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们为什么不去跟人们解释呢?”对面坐着的小婢子两手交叠,下巴搁在臂间,丝毫不知道云丹刚刚经历的事情。她还在想着侠岚的故事。“既然被人误会了,讲清楚不是更好吗?”
云丹回过神来看着她,嘴角轻翘,却带了丝苦涩的味道,“很多时候,解释是没必要的。”
“因为在那些人眼里,事实等于他们自己。”
☆、第 8 章
夜色深沉似墨,唯檐下悬挂的几盏灯笼在安静地照明方寸之地。偌大一个宅院,总有灯光照射不到的角落。
等到小姑娘心事重重地端着云丹已经用完餐的餐盘走出房间,那个告诉了她关于侠岚故事的女人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寒风自门外侵入这昏暗的房间,她眸中映着桌上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的烛火,微芒闪烁间,云丹说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
一方面,自己寻得一个散落人间的少年侠岚值得庆幸,可她知道,有另外一个人也将这一切故事都听了去。
这个人无条件地信任着她,却不曾真正知道关于她的任何事情——直至刚才。
她在忐忑地等待着门外之人现身,等待他踏过门槛,面对面地质问她。虽然遭人质问不是什么好事情,但这样至少能让她有理由地在一个对自己坦诚相待地人面前对自己的隐瞒行径不过于愧疚。
终于,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她没敢去看,却在来客幽然吐出一句“他走了”时错愕地抬起头来。“山鬼谣?”
房门被谨慎地关闭。
风被阻隔在门板之外,不受袭扰的火焰也终于能够稳定地立于烛芯之上,提供足够照亮整个房间的光。
山鬼谣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眯眼看着面前在黑暗中显得瘦削脆弱的云丹,他在思考那个在门外偷听的胖子跟他的同门有何关系。“你看起来有点失望。”他揶揄道。
“因为我欺骗了一个信任我的人。”云丹没有理会他话里的调侃意味,她抬起头,盯着山鬼谣的眼睛,“你为什么要赶走他?”
山鬼谣面不改色,只是语气里多了些薄凉的讽刺意味,“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没事找事的一个人。”
云丹别过头去,喉头不禁哽咽,仿佛一块石头堵在她喉部,难受得紧。
“你根本没必要跟那丫头说起侠岚。”山鬼谣也不再开她的玩笑。门外那胖子本是看到云丹房内亮着灯才想走过来打个招呼,结果才走到门边就听见里头两个人不顾隔墙有耳的风险便开始聊起侠岚这个话题来。“除非你本来就想让他知道。”他知道云丹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我想把那孩子带回玖宫岭。”
山鬼谣皱眉,“你用不着我耍心眼。”
云丹沉默了。
“你觉得欺瞒了他于是心里过意不去,但他却根本就不想掺和你的事情。”山鬼谣的目光落在云丹背对着他的单薄身影上。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实在太瘦了,背影看过去就好像一张轻飘飘的薄纸,瘦得让人心疼。
半晌,他才叹道:“他是个商人,保密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原则。”
如同一张白纸黑字标注清楚所有条款的契约,也许在这个宅子主人的心里一切便利的提供都不过是一场于双方都有益处的交易。当这一想法根植进对方的心里,彼此便都有了明确划分不可逾越的界限,所有事物都不再是朋友兄弟之间的义气相帮。
虽然还是有很多难以解释的方便,但这都不重要了,毕竟一切看起来都只是交易。而这么做的真正原因,大概只有屋主人自己知道原因了吧。
“我不明白,您何必这样折磨自己呢?您待她这样好,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啊。”
“那又如何?”
“和她说你喜欢她啊!”
“若是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呢?”
“这……”
“更何况,我喜欢她,也不需要她知道。”
“……九爷您……”
“睡觉。明天还要去江都呢”
“……哦。”
不情不愿离开了卧房的小厮不会知道,九爷如此执拗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一个算命先生的话。那个时候的九爷还只是个瘦小的十五岁小屁孩,看了几本闲书后闲着没事去找巷子里的老半仙算了一卦姻缘。
老半仙具体说了些什么他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是在懵懂岁月里第一次情窦初开却不得善果后,他记住了老人家唯一的那句话:有姻无缘,有缘无姻,多情易伤己。
于是这句话成了这个瘦孩子胡吃海喝不控制身材体重的最佳借口。
“你怎么不跟辗迟他们一块走啊?”心情平复下来的云丹岔开话题,顺手提起瓷壶倒了杯水,递给山鬼谣。“他们四人当中正好缺少金属性的,你应该去帮帮他们。”
“要是连这点活计都干不好我看他们也不用待在玖宫岭了。”山鬼谣对那几个小子丝毫没有客气。他接过云丹递来的杯子,却只是淡淡的抿了一口便放回桌上。
云丹轻笑了一下,显然已经没了刚才的抑郁,“我这里没有任务,你来的也不是地方啊。难不成是想在我这里找个过夜的去处?”
“好主意。”
云丹挑眉。
“不过这不是我现在想跟你聊的。”
“那你想聊什么?”
山鬼谣那双几乎要被旧绷带和白色刘海遮掩住的眼睛忽然显得异常认真起来。云丹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悄无声息地发动了探知来监视周遭动静。
山鬼谣挑眉一笑,用金属性侠岚才能彼此交流的方式赞赏似的对她说道:“不错,还挺有进步。”
“有话快说。”云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并不接受调侃。
对方于是敛了玩笑之心,沉声说道:“登州城的人口失踪案,你知道多少?”
云丹愕然,“失踪?”
她忽然想起自己方才远距离探知醉风楼外围情况时听到的闲言碎语,尽管二者在内容上看起来并无关联。
登州人口失踪案是一件持续了很长时间的案子。但是在以前失踪的大多数是乞丐和流浪汉的情况下,人们并不认为这些是有联系的。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了醉风楼重建后,来自覆灭国度的舞女踏莎名扬四海的时候。
“那时候开始,每次上报官府的失踪者,之前都至少去过一次醉风楼。”亘铭夹了颗花生米送进嘴里,又惬意地呷了口茶。“于是许多人开始将失踪与醉风楼联系在一起,传言此起彼伏越传越吓人,反而像是给醉风楼做广告一般,再加上踏莎的名声,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到这个地方来。”
撑着下巴的游不动听到这里不禁皱起眉头,“这些人脑子进水了?就不怕哪天自己就失踪了?”
“正因如此,他们才觉得刺激。”亘铭瞥了他一眼,摇头笑笑,“闲的人就是这样,爱找事做。”
“但失踪的人应该还是继续有的。”千钧分析道,“而且很有可能,这些人是被零附体成了傀儡,最后彻底转变成零。”
“再由这些零继续去附体转化,最后积累了这一整座酒楼的零。”独龙接过千钧的话茬并完善了这个猜想,“可我们现在能够感受到的零力基本都集中在楼上。仅有一层的话何来云丹老师所说的强大零力?”
“要么是云丹老师感知错误——但这应该是不可能的!”游不动刚试着说了一下自己的猜想就被独龙恶狠狠的目光盯得赶忙改口。
千钧不禁皱紧了眉头,因为游不动刚才没说完的另一个可能让他心里越发不安。“要么就是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并让散布在一二层的傀儡封闭了零力。”
“能出这种主意的可不像是只有重零的智商。虽然我察觉到零的存在的确是因为看见了傀儡。”亘铭说着,叹了口气,“只能寄希望于辗迟了。”
一刻钟前,辗迟这位身负重任的“雕刻师”因为内急走出了他们吃饭的雅间。走廊上空空荡荡的,楼下大堂里偶尔有一两个大概和他一样内急而匆匆走过的人,其他的食客都挤在了栏杆边上,伸长了脖子看那被护栏及池水隔离在舞台上的女子。
醉风楼的设计者大概早就想到了这种朝圣般的场面,所以才设计了一个池子将舞台与看台隔离开来,既风雅别致又平添了神秘韵味。
辗迟往走廊两边望了望,回想了一下上楼时的情景,他才想起来那段楼梯竟然并未延伸至三楼。
于是他看向了与来时相反的方向。廊道尽头没有灯光照明,像是在掩饰什么一样。辗迟于是想了想现在自己内急的状态,信步向其走去。
身为太极侠岚,又有过一年多的行走江湖的经历,已经从“少侠”成长为“大侠”的辗迟早已能够自如地放轻自己的脚步声甚至能够做到踏雪无痕,但他刚走了几步,廊道尽头的柱子后面忽然就钻出了一个跑堂小二。
就像早就计算好了一样。
“哟,客官怎么不在屋里面歇着啊?”小伙子很殷勤。
辗迟眨了眨眼睛,“我内急。”
不出意料的,对方笑道:“茅房在楼下,不在这楼上!”他伸手指向辗迟身后,“楼梯在那边!”
辗迟哦了一声,转了半个身后又转回来,“下了楼后我该往哪走?”
“左转一直走!”
“好的谢谢啊!”辗迟笑着跟小二道了谢,往回走到楼梯口时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自己身后已然转身回行的店小二,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跑堂小二背影在背对他时变得佝偻如老翁,脚步却诡异得不像人类会有的步伐。这种姿势对辗迟一个侠岚而言简直在熟悉不过,因为自他还没进玖宫岭时他便见过了拥有这种姿势的人。
那是被零附体的人。
只是这个傀儡并没有如往常所见般浑身黑气弥散,辗迟甚至都无法直接感应到他身上的零力。他很疑惑,但目前他有其他需要尽早解决的难题。
顺利解决完内急的大侠仰头看着这座精美阁楼的天花板,开始思量起自己下一步的行程。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叫骂声。
☆、第 9 章
嫉恨因何而生?这不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
答案太多种多样了,多得你无法面面俱到地防止这种情绪在你的人际圈子里蔓延,因为你不知道你所作所为中的哪一个部分会让对方心生嫉妒。
这是伤人的利器,也是杀人的毒药。
不要妄想自己与世无争,只要你活着,就会有人跟你争,不论你愿不愿意。
这是辗迟静静听完了那对夫妇的争吵后内心唯一的感受。
彼时他就站在几个听到声响前来看热闹的好奇者身后,从稀疏的人群缝隙中看着门口一男一女的争吵。男子穿着华丽而讲究,他旁边也站着一个打扮的风格和他差不多的男人。从二人争吵的内容上看,这俩估计都是生意人。
“你居然到这种地方来!”女人气急败坏地率先开骂,“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居然背着我来这种地方!”
“我只是来和唐兄谈生意的。”男人很无奈,“你倒是说说这整个登州城除了醉风楼还能有哪里够资格接待唐兄?”
“你少跟我扯!别以为我不知道,这醉风楼除了那逃亡的贱女人还有什么能让你们男人趋之若鹜!”
“你有病吧怎么见着人就咬?!”
“诶诶,”他旁边站着那个姓唐的男子听见此话急忙出声劝道,“曾兄这话说得重了。”
男子一愣,方才后悔自己话不经脑。可此时自己的妻子已经听见了这句话,整个人气得都要哭出来了。
“你……你居然骂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知不知道从你昨天离家开始我就提心吊胆害怕你丢下我!可我万没想到你居然来了醉风楼!”女人哽咽着,失声哭喊,“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从醉风楼出来的人最后都不知所踪甚至全家都一夜之间消失!你是想让我守寡让孩子没有爹吗!”
楼里面有不少外地游客,听到女人的这句话,包括辗迟在内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开始不安地议论起来。辗迟则迅速回忆着自己出雅间前亘铭说过的话。
“你可以观察一下走出醉风楼的人都有什么特征,我怀疑,他们在离开这里的时候就已经被附体了。”
“行了!”男人忽然喝道。辗迟回过神来,发现门外女子已是泣不成声,而她的丈夫却面色阴沉不为所动。“这种道听途说的谣言也只有你这种没见识的女人才会信!少在这丢人现眼了!跟我回家!”
丈夫的冷酷激起一众吃瓜群众的不满与愤懑,但这是人家的家务事,旁人再怎么指指点点在当事人眼里也不过是毫无价值的耳旁风。不过在这个冷酷男人拉扯着那位给自己丢了脸面的妻子回家时,辗迟却瞥见了先前与他站在一起的男人脸上转瞬即逝的冷笑。
尽管先前那位有妇之夫的行径令人愤然,但现在这位旁观者的冷笑却更让他觉得寒心。
因为那个笑容里,藏着不加掩饰的算计。
这种算计可以有很多原因,也许其中之一就是嫉妒对方的实力。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从来都不会输给官场上的汹涌暗流,辗迟忽然觉得照这个进度发展下去这三个人之间的故事应该会成为某些以写作为生者的一个不错的素材,甚至可以衍生出一部百万字的高虐小说。
可惜这不是他现在需要盘算的事情。
他忽然想起在楼道里看见的那个被附体的跑堂小二。
如果有零附体了小二,那么像这样有着明显恶念的客人应该逃不过这些人的眼睛。他如此举动的原因要么是已被附体并且想要激发出更多人的更多恶念,要么本来就是这人的一个龌龊计谋。如果是后者,那他现在离被附体也不远了。
这么想着,辗迟悄咪咪地跟在了他的身后,转身返回大堂。
此时,与醉风楼隔着两条街的九爷宅院里,云丹刚刚从山鬼谣那里看到了一场让她极为不安的斗殴事件。这件事情的全过程被目击者山鬼谣保存在了自己的记忆里,得益于他们的金属性天赋,云丹如同身在现场般“经历”这场因歧视而爆发的冲突。
冲突发生在离醉风楼不远的一个胡同口。几个喝醉了酒的年轻人倚靠在墙边上,远望着灯火通明的酒楼。其中一个手里拎着酒坛子,却丝毫不理会从倾斜的坛口流出来的剩余酒浆。堆积一地的烈酒散发着刺鼻的味道,引得过路人纷纷皱眉捂鼻绕道而行。
只要有人向他们投去疑惑的目光,这些人就会将其当成挑衅进而破口大骂。但此时至少他们也只是骂,而不是打。直到一个深色皮肤异国面孔的瘦小伙步履匆匆地从他们跟前经过,这几个人才真正动起了手。
只因这个人,是流亡来此的难民。
手拿酒坛子的醉汉看见这个骨瘦如柴的年轻难民避开他们的目光匆匆路过,一时血气上涌,凭着被烈酒壮大的胆子,一抡手将还剩有酒的坛子扔向那个与他无怨无仇的难民。
“啊!——”
陶器破碎瞬间酒浆也哗啦啦地迸溅一地,被钝器击中头部的年轻人在自己发出的惨叫声中迎面倒在地上。溅起的烈酒滴落在他的伤口上,本就疼痛难忍的部位霎时间更如针刺火烧一般疼得他不停地喊。
恰是醉风楼内琴瑟鼓乐正兴时。
袭击者被他悲惨的叫声惊吓到了,其他人也呆在了原地不知所措。但是受害人伤口渗出的鲜血与淌了一地的烈酒混在一次散发出的味道却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就像是吸了毒一般,一挥手,领着自己那帮已经被酒精控制了大脑的弟兄,一同走上前去对着地上哀嚎的人开始了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
边打,边骂。
血液混合着酒浆,在这些人的踩踏下飞溅而起落在他们的衣裳上。
直到打累了,这几个人才停下来,发现自己全身都是血。他们惊恐地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又看向被自己当作出气筒的无辜受害人。
只是地上的人早已没了气息,只剩两眼圆睁如铜铃,有恐惧,有不甘。
这大概是这些年轻施暴者永远也忘不了的一双眼睛。
当一切景象归于黑暗,云丹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冷,睁开双眼回过神来才发现已是冷汗涔涔。“真是没想到啊……”她喃喃着,尽速平复自己复杂的心绪,“看来大多数的难民都活得不像踏莎……”她思索着用词,但现在她实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