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她的学生对自家老师还算熟悉。身为阳天殿弟子的独龙愣了一下后便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叫道:“云,云丹老师……”当他看到云丹摘下斗笠,更是有千言万语都说不完的惊讶堵在喉咙处,最后生生被他咽了下去。
因为游不动比他更惊讶。
“你,你是云丹老师?!”他几乎是尖叫着,指着前方的云丹。他实在认不出这个束发如男儿、甚至所着都是男装的人会是玖宫岭里那个温婉娴静的前阳天殿镇殿使云丹。
好在他还不算脸盲,看到那张脸后他倒是能肯定这是如假包换的云丹。但这着装实在让他惊诧。
辗迟虽然也很惊讶,但他知道云丹这样做能够更方便的出入登州城的各个场所,这对于一个身负探查重任的侠岚来说是极为重要的。
“男装出门,行事会方便些。”云丹将斗笠挪到背后,自行在矮桌前坐下,目光掠过桌上唯一一个干净的白瓷杯,又扫了一眼这四个人。“谁安排你们来的?”
“是弋痕夕统领。”千钧答道。
云丹闻言,不禁挑眉看向了对面仍旧有点接受不了的游不动,“是吗?”
就弋痕夕那个性子,可不会选出游不动这样的人啊。
旁边的辗迟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半开玩笑地解释道:“弋痕夕老师应该是觉得他这人比较好相处吧,说话也不会太冲。我们这四个家伙也不能就我一个一直活蹦乱跳唱独角戏吧哈哈。啊对了。”他忽然想起刚进门那会儿,“您怎么知道我会参加这次任务?”
他旁边的千钧听见这话,轻笑了一下,“有强烈零力的地方,有你这个棒槌自然更方便探查了。况且你还是火属性的。”
云丹莞尔一笑,“说得没错。”
被晾在一旁许久没人理睬的嗅探也关上门凑了过来,挠了挠后脑不禁苦笑,“他们跟我说这登州城里有个休假的老师也会参加这次任务,我就赶紧先去再拿了个杯子来,没想到您来的这么是时候。”他坐回自己的位子,拿起水壶给云丹斟了杯水,“我叫亘铭,是登州城的嗅探。”
“谢谢。”云丹接过杯子,忽然想起自己没吃午饭——确切来说是“早饭”,现在竟是莫名有些饿了。
不过她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比起被自己忽略了的胃,她昨晚探查了一夜以至于不得不牺牲上午的时间来休息的醉风楼才是她此行的重点。
她仰头饮尽杯里微热的水,缓了缓,开始说道:“这次的零比你们以往所见要特殊许多。主要敌人的零力控制能力极强,而且已经存在许久。”
亘铭吃惊地打断了她:“许久?!怎么可能!我前天才发现——”
“若只从前天开始我便不会让玖宫岭再派四人给我。”云丹沉声反驳,“醉风楼中的零力反应已经充斥了整座酒楼,而昨晚我去查探醉风楼三楼后,”她停了一下,似是斟酌,似是回忆,“我发现那里全都是傀儡。”
昨夜寒气刺骨的江风似乎又拂过了她的身体,眼睛闭上的那一刻,她仿佛再次看见了三楼紧闭的窗户里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头,还有他们四周站立的浑身笼罩黑气的重零。
“而且即将转化成功。”
☆、第 6 章
残阳西落,在西边天幕上晕染出一片美得醉人的晚霞。登州城内的各家各户皆到了开晚饭的时间,嗅探亘铭和云丹的委托人九爷都不例外。
详细告知了自己前一晚所探后,云丹告别了以雕刻为生的亘铭及其家中的四个年轻侠岚。临行前,嗅探给了她一个核桃雕成的工艺品。
“我虽然只是个手艺人,但在这登州城里也算有点名分。”亘铭咧嘴笑着跟云丹说道。他的牙齿在小麦色皮肤的反衬下显得异常的白,却又被黄昏时的天色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蜡黄。“我知道玖宫岭经费有限,不过自己这边没有什么现银子可以给您用。这玩意还是可以换不少钱的,所以如果需要,你就尽管把它当了。”
她垂眸瞧着手里的小东西,上了蜡的核桃外表在晚霞余晖的照耀下显得十分柔美,指腹摩挲过的地方皆是顺滑无比,让人感到很舒心。
云丹不禁仔细观察起这个小物件来。繁复的花鸟图案被有条不紊地雕琢在核桃壳上,飞鸟展翅绕行在蓬勃生长的藤蔓间,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简直不像是雕刻上去的。仔细看时,还能看到些篆体字的花哨变体,大意是富贵平安。人世间最受欢迎的词语之一。
细细看完了这块小物件,云丹才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惊讶与受到的震撼,赞叹出声:“太漂亮了!”
她原本还只是觉得对方挺有心,顾虑到了她的日常支出问题,现在看来,云丹觉得自己低估了这个人的热心肠。
和九爷一样的热心肠。
“云丹姑娘!”有声音从宅子里传了出来。她这才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走回了九爷的住所。
抬头,她看见了那个失眠的小婢子,“云丹姑娘!快点进来吧!吃饭了!”
微怔片刻,她才想起自己今日未进斗米。
腹部响起了原始的呼唤。
婢子很勤快,在云丹从大门口走回自己房间的这段时间里,她小跑着去厨房给她端了香喷喷的晚饭来。
“谢谢。”云丹见面前的婢女为了这盘子饭菜跑得有点喘不过气,心里一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故意客套的说了一句,“要不坐下一起吃吧。”
“可以吗?”小姑娘倒是没多拘谨。这让云丹有点意外,“当然。”她回答。
于是婢子径直坐了下来,但是没有如云丹说的一起吃饭。她吃的是桌子上的糕点。
“这是你做的?”云丹问道。她中午出门时可还没看见这碟子点心。
婢子摇摇头,吞下塞满嘴巴的甜蜜糕点后说道:“这是九爷让后厨特地给你准备的,怕你时间踩不上饭点,所以备了些点心好让你随时可以吃。”她将手中咬剩下的那块塞到自己嘴里,拿起另一块伸到云丹面前,含糊不清地推荐道:“呐,很好吃的!”
云丹下意识的向后躲开了那块伸到自己脸前的点心,略带了些惊讶的目光投向婢子水灵灵的双眸。
满含孩童般纯真的笑意,却隐隐有着几丝窥探性的好奇。
她用筷子夹过那块糕点,却是放回了原处。小姑娘惊讶地看着她,却在对面那人抬起微垂的双眸后浑身一凛。那双眼睛就像一块冰,只看着它就好像能够冻到人心底里,和她说话的语气一样,仿佛来自北境极苦极寒之地,闻不见丝毫人情。
婢子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慢慢地垂下了头。
“你有问题想问我。”
婢子没有回答。
“但很抱歉,我回答不了你。”
“……”
“除非你相信,这世上有真实存在的传说。”
婢子疑惑地抬起头,看见云丹摊开自己的左手,手掌心露出了一个像五瓣花朵一样的图案。那是她看了十几年却从不知其真正意义的图案。
夜幕初降。
亘铭领着新到登州城的四个“同道中人”踏进了醉风楼一楼大堂。
“亘铭先生!跟朋友来吃饭啊!”跑堂很殷勤地抛下其他刚进门的食客迎了上来,“还去老地方?”
“不了。”亘铭摆手,搭着跑堂的肩膀压低了声音戏谑道:“我朋友们喜欢清静点的,他们觉得直接在大堂这样人多话杂的地方吃饭没情调!”
“哦——明白了!”跑堂很配合地附和着,“那行!二楼雅间请上!”
就这样,五个人毫不费力地寻得了一个清静之所,席地坐下,有一杯没一杯地斟着跑堂伙计送上来的茶水,慢悠悠地等着吃饭。
这里是醉风楼,登州城内小有名气的酒楼之一,内有歌姬艺伎及各地厨师数十人,菜色囊括大江南北,甚至还有来自异国他乡的珍馐。
这些外国食物是由它们的主人带到这里的,然而当这些食物在登州城里被中原厨子加工成更受本地人欢迎的类型时,它们的故国已经在内战的折磨下消亡殆尽。
这些人,也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
“朝廷限制了难民们从陆地进入中原的途径,但还是有很多人乘船经东海偷渡入境。”常年居留登州城的亘铭叹了口气,“登州近海,又是中原最繁华的城市,他们自然更多的就往这边来了。”
“朝廷不管吗?”千钧放下茶杯,皱眉问道。
亘铭苦笑一声,“管。可那么多人,总有漏掉的。而且前几年鸿江发大水,整座城市几乎都被毁了,更别提登记难民信息的档案。所以那次大水后重新记录这些人的时候,人数多了好几倍。官府也没办法。”
独龙冷笑一声,“天不亡他。”
“那么,云丹老师在三楼看见的,那些面容异于中原人的家伙,应该就是这些难民了吧。”游不动将话题拉回了他们原来的关注重点,“还有那个舞女。”
“踏莎。”亘铭说道。“鸿江大水后才出现的姑娘。舞姿优美,身若无骨,虽然肤色和其他难民一样比中原人要深,脸也长得一般,但精心打扮一番后也不输给其他中原女子。她的舞技是她成为醉风楼招牌的重要原因。”
“一个被附体的难民舞女,一群被重零包围看守的傀儡。”辗迟停下自己不停转着筷子的手,若有所思地抬头问道:“这些难民在这里的处境如何?”
亘铭认真地思考了一阵,坚定地摇头,“天差地别。”他又补上一句话:“即便是像踏莎这样已经在登州城获得一席之地的人,也经常会遇到羞辱谩骂。”
话音刚落,楼下舞台便响起一阵琴音,如同一块石子打破平静的湖面,环绕舞台的其他琴师开始弹奏同一曲调的音乐,乐声像涟漪一样接连不断,直至最后在舞台后面裂帛般戛然而止。
整座酒楼都安静了下来,直到有人的脚步声踏破这片宁静。
那是舞女的脚步。
☆、第 7 章
侠岚之名,自古已有,但作为一个真实存在的群体,它却一直是以传说的形式流传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人们知道有些人的手心会有神秘的印记,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只知道这些手心有卦印的人会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仿佛被什么可怕的神秘力量带离了这个世界。
这就是谣言的伊始。
人们或有心或无心地开始添油加醋地描述起这些有印记的人来,从身带神秘邪恶力量到天道轮回作恶报应,各种说法应有尽有。普罗大众的想象力在长年累月的以讹传讹中被大大地激发了出来,最后延伸出了众多不同的传说版本,甚至有学者以此为业,专门研究侠岚传说的真实性。
可他们从来没有研究过侠岚的真实性。
“这些人的确会被带走,但很多时候是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云丹倒了一杯已经变得凉凉的开水,手指轻触杯壁将其推至婢子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在所有传说中流传最广的便是有印之人天生拥有神秘的邪恶力量,这些人常年隐居山林,悄无声息地干着些伤天害理的勾当。除去“邪恶”二字,这个传说还是有一半是正确的。
“我们的确隐居山林,而且如果没人指引,你找不到我们住的地方。”云丹说道。
小姑娘茫然地看着手心,小手轻微动了动,带得掌心图案也稍微的扭曲了些。
“但我们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做的,是对抗零。”
“零?”
“一种专门食人恶念的东西,它不算生命,完全由人的恶念堆积。”
“听起来就像经常会被拿去吓小孩子的年兽一样。”婢女忽然笑了笑,“不像真的。”
云丹也笑了笑,“但它的确存在。”她端起杯子,小小的抿了一口算是润喉。“零的分布范围很广,所以我们需要人手,以便去各地清除掉这些邪恶的东西。”
“所以你们就带走了那些手里有卦印的人去当帮手?”
“走不走完全是自愿。而且通常情况下,活得好的人,不会跟我们走。”云丹抬头,平静淡然的目光投向已经开始别过头去的小婢子,她知道自己说到了她最不愿接受的事情。“真正会‘消失’的人,平常根本不会为人注意,他们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没在,都不曾有人去留意过。”
人只会在意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人,或者名头够大天天在人前刷存在感的家伙。对于那些与自己无甚大关系,有些甚至还卑微贫苦得只能日夜徘徊在泔水桶边勉强找食填肚的人,即便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存在,也根本不会去注意。这些人是生是死,只有天地知道。
“很多人成为侠岚的原因都很简单,”云丹幽幽说着,语气里像是带了些回忆般的感慨,却也只是浅浅如杯中漾起又平静下去的微澜。“活下去。”
就像当年她的同门弋痕夕,左师老师为了招募他和山鬼谣所说的一堆大道理,都不及最后那一句“管饱饭”。
到底,活着才是目的。
往事回首上心头,难免引得思绪波动。云丹自觉遐思难抑,遂缓了心神,将目光移至门外,想借屋外晚霞抚平自己漫上心头的戚戚哀伤。
外面霞光普照天地,灿烂而热烈,光芒由外至内染红了整个宅院,连云丹那张白皙得无甚血色的面庞在此刻都似乎变得活泼起来。然而毕竟已近黄昏,再好的风景也在晚风骤起时被吹散在渐渐暗淡了的天幕中。
天,黑了。
醉风楼夜场的开场舞,也准时开始了。
二楼清净的雅间内,亘铭望着舞台中央身着一袭艳红色长裙的姑娘,向与自己同行的那四人介绍道:“她就是踏莎。”
稍显矮小但十分苗条的身材,异于中原女子的小麦色皮肤,艳烈如火的红裙以及零星缀在头发和手腕上的镀金首饰,让这个流亡至异国他乡的女子重新焕发出光彩。
跑堂将饭菜端上来时,一楼环绕舞台的琴师开始陆续拨弦奏曲,不知何处又传出了鼓点和笛音与之相和。待到姑娘开始随着乐声起舞,四人才发现她未着鞋的脚上还戴着一个铜铃。
辗迟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的姐姐。
笛音吹奏起乐曲的主旋律,其余琴声鼓点皆为其和声。时缓时急的长笛声带动得其他乐器也这般奏起,交响走出的曲调时而悠长如流水,时而奔放如烈马,仿佛充满了这里的每一寸空间,整个酒楼似乎都浸没在了悦耳的曲声中,而酒楼里的所有人都被这音乐深深吸引。
主打异域风情的姑娘在这一曲与她服饰风格差异极大的音乐中翩翩起舞,脚上铜铃亦随着她的步伐轻响着,踏过舞台上的每一寸地面,如同肆意翱翔在碧蓝天空下的猛禽。
“这姑娘的动作很有张力。”独龙评价道。“果然与一般舞女不同。”
游不动一边扒着饭,一边插口发表评价:“这玩意儿就像吃饭,人总是会有吃腻了的东西,到腻了自然要换个口味找新鲜。”
独龙斜眼看着他,“所以你吃惯了蒸乾坤的你现在觉得这饭菜如何?”
“还行!没我老爸的包子好吃!”
亘铭不禁笑出了声。
隔壁千钧则只是浅笑着抿了口茶水,末了又看向辗迟。“如何?”
他问的当然是关于踏莎是否被附体的事情。
辗迟虽已经闭炁也封闭了零力,但其所赐予他的天赋还是让他能够在没有零力支撑的情况下判断敌友。他一边往自己嘴里送着花生米,一边皱眉凝望楼下之人,几番观察后他终于回头对千钧说道:“有戏。”
恰是曲终舞毕,掌声雷起。
观众反应太热烈了,这掌声响动穿透了醉风楼的墙壁,隔壁商铺的人们纷纷闻声望去。虽早已习惯,却仍有人遗憾。
“好想什么时候我也能进醉风楼看个舞啊。”一个年轻小伙子感慨道,“那些难民都能进去,我一个中原人居然还进不了。”
隔壁人讥讽道:“得了吧你,你中原人又咋地啊?你比得上人踏莎吗?人家好多人要包养呢你能干啥啊?”
“反正我不服。”
“不服憋着。”
这一切都被发动着探知的云丹不动声色的听了去,而她一直都只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那你们为什么不去跟人们解释呢?”对面坐着的小婢子两手交叠,下巴搁在臂间,丝毫不知道云丹刚刚经历的事情。她还在想着侠岚的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