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前一后的两次飞鸽传书可谓前无古人,所以九爷是很不情愿把这事告诉自家老哥的,毕竟要是让他看见了第一封信,肯定会嗤笑他养了一个没大没小的家伙。谁家的手下会这么跟自己上司说话?还写得这么简单粗暴?
但他知道这是情有可原的事情,这个无名无姓的少年在被自己从丐帮买回来之前,根本就没读过书,两三年的时间里能把最简单的白话写清楚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上下属的身份,他也从来不会介意。
“啊……谢谢你,买了我。”
彼时少年已经在自家宅子里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一改之前的颓唐脏态,却拘谨得不敢挺直腰杆。十几岁的小孩子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没过多久这原先的衣服就穿不下了,甚至有些地方已经被撑开了裂口。
“诶,这就要换吗?”他眨巴眼睛一脸茫然,“我以前这样子都照常穿着啊。”
九爷吩咐完仆人去买衣服后就回过头来,笑着问:“你以前在丐帮有听说过‘入乡随俗’这个规矩吗?”
“有的。”
“那就行了。在那儿你能继续穿着这破衣服,在我这儿就不行了。”
少年一点就通,尽管通的方向似乎不太对,“明白了。”
九爷顺势开始和他闲聊:“读过书吗?”
少年摇头。
九爷又问起了他的名字,结果问出来一个“木段”。
“……这谁给你起的。”
“以前帮里的一个前辈。”少年不以为意,淡然得似乎对这个名字没有多少意见,“他好像当时是看见了一截木头,就随口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吧。”
九爷撑着下巴瞅他:“想换吗?”
“可以啊,随便。”
然后木段就变成了睦端。
实际上少年原本是有点后悔让九爷给自己改名字的,因为他发现这两个字比原先那个难写太多,而九爷对自己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要自己学会认字写字。
与人相处要和睦,要正经端庄不能崩。
这是九爷对他新名字的阐述,不过是拆出来两个字勉强凑在一起,连个姓氏都没有。
“什么你要姓氏?你要姓九吗?”
“……”
后来的日子里,睦端少年在丐帮里习得的杂七杂八的武艺在九爷这边众多江湖高手的□□下变得更加杂七杂八,但是比起以前只能扛住隔壁街小混混殴打的水平,至少现在能扛住两个其他门派正门弟子的围殴并悄无声息地偷走人家的钱包。得益于这些高手的倾囊相授,少年结交的豪杰游侠也和九爷一样渐渐遍布大江南北,甚至有一些是九爷并不认识的人。
于是此番来信,大概连云丹也不会料到在自己将信鸽放飞后竟会有人将其截下,并在圆筒里面硬塞了另半张信纸。
“我想找别人帮忙”
九爷知道,这肯定是睦端写的,也知道他肯定不止“想”,而是已经在“找”了。他倒不是担心少年找不到人,反而更担心他找的会是什么人。
“这小鬼可别自己得罪人啊……”九爷窝在被窝里,忧心忡忡地嘟囔。
“我与你们同一战线,不必担心。”
云丹念完这短短一句话的时候,文琦和睦端还以为她会有下文,于是在这二人持续的注目中,她无奈地晃了晃自己手里的纸条,“他就回了这么一句话。”
那二人倒是松了口气,“看来九爷也没打算帮这位文知府呢。”睦端一边说着,一边偷瞄着旁边的文琦,“你没问题吗?我们这样对付你哥。”
虽然这位看起来比他还小的姑娘一直沉默寡言并且表现得非常成熟,但睦端还是把她当妹妹看,对付自己兄长这种事情,论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吧。于是时至此刻,他也还在猜测对方内心真实的想法。
可其实就连文琦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许对这位哥哥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更何况,“他们不也说了不会伤我哥性命嘛,”她悠然道,“既然这样,那也就别让他在这里妨碍人家。”
“好了。”碧衣女子出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将少年的伤口处理好后,云丹收拾了一下工具,“现在,我们还是想想怎么联络——”
云丹话未说完,门外便忽的响起了敲门的声音。她这几日元炁消耗过大,已经没有时时开启探知,外面那人长什么样、拿着什么,她现在也只能透过门上白纸投过的身影来判断。现在正是早间光线充足,隔一层白纸也不难看见那人手里正端着一盘什么东西。
于是她没有起疑地走去开门,结果开门后迎面而来的,却是一把匕首。
☆、第 26 章
说是迎面而来或许还不太准确,这匕首被人藏在了表面看来人畜无害的托盘下面,呈上托盘的伙计低眉顺眼,盘内也端放着香味宜人的糕点,这实在不是一副危险的景象,于是就在云丹难得欣赏起这糕点的卖相时,就被不声不响地送了一刀。
兵刃反射出晃眼的寒光,即使上方被托盘遮挡也依旧不掩其原本的光芒。碧衣女子虽有下意识的后退躲避并运行元炁保护自己,但终究还是迟了那半步。匕首尖端刺进她的腹部,划开紧密相连的皮肉,企图进一步贯穿受害者纤薄躯体时,却被及时凝聚起来的元炁以及她及时伸出的的右手阻滞在原地。
实际上,在看到匕首刺向自己的时候,云丹愣了一下——她想不到有谁会对自己下如此狠手,零?仇人?敌人?
这个时候的自己,应该在许多人眼里都是敌人吧?
瞬时的愣神甚至让她没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捅了一刀。但很快,云丹原本放松的神经骤然绷紧,体内元炁被迅速调动并充盈全身,在受伤的腹部和握着刀刃的的右手掌心聚起一层泛着淡光的保护层。
行凶者似乎惊异于对方身上那淡金色的诡异光芒,但也只是片刻。云丹右手只是阻碍了匕首的前进,没有阻止他拔回去。兵刃已然带血,拔出的瞬间自尖端滴下斑斑鲜红。
那人将另一只手上碍事的托盘扔向云丹,试图借着对方闪身的空档再来送上一刀。
但这动静太大了——好歹托盘上可还有东西的。如今不仅屋内原本背对着门的两个人都听到声响回过头来,连楼下其他食客也好奇地抬起头张望发生了什么事。
屋内二人一扭头便看见一把寒光闪烁的兵刃正刺向侧身躲开托盘的云丹,少年惊出一身冷汗,脱口惊呼:“不好!”反观少女倒是动作神速,转眼冲到了自己同伴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剑,大臂一挥,自下往上将其击离原本的轨道。
不得不说,这一击所带的力道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这与她的外表太不相符了。
短兵相接碰撞出尖锐剑鸣的同时,云丹的身后也响起了瓷碟碎裂的脆响。面前刀剑相向的二人都不是等闲之辈,气力不曾收敛,此番一撞让两边都后退了几步。
气氛十分紧张。
“你是什么人?”云丹站定在文琦身后,冷眼盯着对手。
那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杀狗的人。”
对面两人愣了片刻,忽然就明白了此人意欲何为。
早在之前深夜商讨对策时,云丹就有提过一个想法,即让程阳派几个人来,以月纥的名义刺杀他们,动静越大越好,既可以造成滇城大部分被月纥人占领的假象,必要时,也可以间接借刀杀人。
但此人杀意如此强烈,剑锋不留情面照书不遗余力,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刻意安排来逢场作戏的人。难道是某位没有被程阳收入麾下的仁人志士?在听闻官府行径以及他们这帮人到来后愤愤不平于是挺身而出?
“你们没事吧?!”慢了半拍的睦端终于进入战场,而在他出现的那一刻,行凶者的神情也变了。
有那么一瞬间,云丹惊悚地觉得那个眼神和当年山鬼谣还是“叛境侠岚”时所有人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杂糅愤恨与痛惜,包裹沉沉的恨意。
以上要素在这个人的眼神里均有存在,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因为睦端的出现,才会有这种仇恨吗?
一楼大厅里的跑堂伙计听见上面有东西摔碎的声音,小跑上楼梯想要上来查看情况,一边还喊着自己视线可及的那几个人,询问事出何因。可没等他踏上最上面的那级台阶,他就惊悚地发现这几个人是在火拼。
这回迎战的是睦端——其实是被迫迎战,因为那人急冲上来,手中刀刃明摆着要切开他的脑袋,好在少年眼疾脚快,腰间佩剑在腾挪时顺势拔出,一闪身便砍在那匕首的锋刃上。
可谁也没想到,那人另一只手竟从小腿绑带中抽出一把短剑来,从另一侧横向发起狠厉的攻击,目标不偏不倚,正冲睦端的面门。
快得让人连眨眼都来不及。
“诶?”
少年仓促收回来用以抵挡的佩剑悬滞半空,敌人短剑已经指在自己眉心。他根本就不可能在这样凌厉的攻势下保住自己的脑袋,可对方却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
小心翼翼地从剑锋下挪开后,他轻拭掉自己鬓角被惊出来的密密麻麻的冷汗,“怎,怎么回事?”他疑惑且警觉地退后,死死盯着姿势奇怪的行凶者。
他没有注意到现场少了一个人,直到那人身上浮现出紫黑色的诡谲雾气,从那雾气里又变戏法似的跳出来一个人。
“闪开。”跳出来的那人有着一头淡紫色的短发,转过头来时,睦端看见她的面上有遮以紫纱。“他就快醒了。”
“文琦?”他还没反应过来,“你,这刚才……这怎么回事?”
紫发的姑娘抬眸看他,眼里似是有一闪而过的疑惑。这份疑惑在短暂昏厥的行凶者醒来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以至于云丹也没有发现这微妙的异样。
苏醒过来的凶手踉跄了半步——因其原本姿势就极难保持平衡,而文琦和睦端的猝不及防的前后夹击更让他只能狼狈挡住对手的凌厉攻势,借势下楼,溃逃出去,留下一楼不幸成为他下坠缓冲物被砸得稀巴烂的桌子,和那桌惊魂未定的无辜食客。
客栈内的人们被吓得不轻,但又不知发生了何事,跑堂伙计呆杵了没多久就被掌柜的喝去收拾坏掉的桌子。片刻的混乱后,这店里又恢复了往常的秩序。
如果忽略掉匆忙跑出去——大概是报信的小厮,和二楼这狼藉的地面的话。
“看来,不用担心程大哥会去赴会了。”云丹望着楼梯边缘紧张踌躇于是否要上来的跑堂伙计,声音虚浮地叹道,“这回可真就是势不两立。”
按理这应该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可她心里却没来由的有些失望,就像黑夜里寻得的一缕微光黯淡掉一样。她忽然觉得这座城市像一个漩涡,将许多毫不相关的人卷了进来,包括她自己在内,谁也不知道这漩涡底部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大概,是血淋淋的吧。
“光天化日,这月纥人竟敢如此猖狂!”文知府怒发冲冠,一拳砸在桌上,震得桌上茶盏里刚被家仆倒进去的水都溢了出来。
信使站在一旁,背对着其他人,不发一言,阴沉骇人。
只剩睦端一人坐着尴尬。
云丹早已经被送进客房里,信使安排了医女给她上药包扎伤口,文琦同在一旁守候,文府大厅里便只剩了睦端孤零零一个,面对两个愤怒的人。
从客栈内跑出去报信的那些人,原本是信使安排去“保护”云丹等人的,但是这等场面谁都料想不到。接到消息后文知府和信使都赶到了现场,衙役们将所有人围了起来,厉声呵斥使得原本就受惊的食客们更加惊恐。一帮人匆匆踩着楼梯到达二楼,见到云丹负伤又慌张把她扶下来,若非他们三人及时解释,怒火中烧的文知府怕是要抓了这客栈里的所有人回去严刑拷打。
“我们还不能确定那个人是不是月纥人。”睦端咽了咽口水,在这紧张的气氛里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人……就没说什么话啊。”
文知府气结:“他都把刀捅到你眼前了,还需要解释吗?!你们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是很明显了吗!”
质问三连,吓得少年立刻缄默。
“你们不用回去了。”信使微微侧过头来,语调沉重,“以后就住在文府吧。”
文知府皱眉扶额,也点了点头。
于是忙忙碌碌的转移安置工作开始启动——其实也没多忙碌,这几人本来行李就不多,派几个人去客栈里面搬过来也就眨眼的功夫。很快,睦端就在分配给自己的收拾干净的房间里坐下了。刚坐下不久,房间门就被文琦安安静静地推开。
再安静他也是看着她进来的。
可看着她进来并把门关上后,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他惊恐地发现,这个姑娘周身都被紫黑色的不明雾气笼罩,而这无名气体从无到有,唯一的解释是她自身发出。
他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巴喊出一句“你怎么回事”,那原本只在文琦身上绕着的黑雾忽然就朝他扑了过来,势如洪水猛兽,淹没一切感知。
直到那个女孩子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来,他才猛然从恐惧中惊醒。
“那个人,你认识的吧。”
除了自己坐着的地面,周围的一切陌生的灰蓝色,死气沉沉得像一块荒野,可这荒野又显得非常狭小。
他看见文琦站在自己前方不远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说出来却只有一句话:
“那个攻击我们的人,是你的朋友吧。”
☆、第 27 章
探寻他人记忆这种事情,玄之又玄,在普通人看来是根本不可能拥有的技能的。在非金属性的侠岚眼里,这也一直都是懂得探知的同僚们独具的能力。但他们忘了有一种生物也能做到,只不过方法与其不同。
这种方法需要使用者深入被探测者的心境,直接读取其心境中有形可见的记忆珠。
其使用者,单名一个零字。
文琦差点忘了自己也是半个零。
数年前在执行任务时被假叶俘虏的她,身体被强行灌注了零力,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至今想来都觉害怕。不过真要说起来,那段时间最骇人的,不是零力在自己体内与元炁冲撞对抗造成的痛苦,而是其他受不住零力侵蚀的侠岚临终前的惨叫悲号。
真真就如同置身暗无天日的万丈深渊,被恐惧和绝望钻心蚀骨。
虽然最后侥幸存活,但每每她都会怀疑这还是不是原来的自己。零力存留体内造成的影响巨大且深远,她需要时时侵入无辜者心境中吞噬其产生负面情绪的记忆。某种角度上讲,零就是一个负能吸收器,生产负能的人会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将这些情绪遗忘得一干二静,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继续重蹈覆辙。
这算不上好事。
于她这种半侠岚半零的人来说,这些因负能而生的恶念是维持生存的必需品,好在那也只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随着那位自出生起就被注入零力的少年侠岚的出现,新的希望展现在她面前。现如今她已经能够控制好体内另外一半力量,已经不需要以零的身份和手段日夜贪婪索取他人记忆。
尽管对于“入侵他人心境”这项技能的实用性颇有认可,但她实在没想到会在那种情况下使用它,更关键的是使用后进入袭击者心境后看见的那些记忆。
现在睦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直保持后仰坐在地上的姿势,八成还在奇怪自己的房间怎么忽然就变成了这样一幅阴暗可怖的模样。文琦站在离他颇远的地方,目光幽然凝视在他身上,隐藏在面纱下的嘴唇动了动:
“你跟那家伙是朋友吧。”
少年面色微变。
文琦脑海里重复着那段记忆画面,少年前去探访时那人还十分高兴,开门后大笑着与他相拥,却在碰到睦端臂上伤口时收获了一声吃痛的嘶声。
这是戏精睦端的开场表演。
“用自己臂上的伤口作为月纥人野蛮狂暴的证据,”文琦看着那边拍拍灰尘站起身的少年人,继续说道,“和好友因为立场问题反目成仇,有必要吗?”
从回忆里看,睦端此刻还没有拿着药包,在少年摔门离去后,当事人愤然直视其离去的视线里还出现过两个匆匆掩面离开的人,但显然这个人自己没有注意到这两个可疑身影。
睦端不知道文琦此刻丰富的内心戏,相反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