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端和程阳吓了一跳,在云丹的探知法阵闪过自己脚底时两个人都噔的一下跳了起来,像踩着了一条嘶嘶叫的响尾蛇。“这,这是什么招式?”睦端一连经历两次惊吓,整个人都不太好。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回去的时候向九爷讨一下精神损失费。
云丹没有理他,全神贯注于掌心牵动的元炁。探知结束后她侧头看向程阳:“你母亲的左手掌心是不是有个印记。”她举起自己的左手,张开掌心亮在对方眼前。
收到的回应是一声不出意料的惊呼,还有一群飞离枝头的不知名鸟儿。
天空完全暗了下去,白日里棉花糖似的浮云在夜幕里变成了灰黑的颜色,挡了不少闪闪的星光。
几人被请回屋内,蜡烛被点亮后,已然见不到墙角那堆兵器的影子。云丹眸子暗了暗,脚下的土地深处传来一些很细微的响动。她悄悄开了探知,每走一步都对这座隐藏的城市多了解一分。
两位来自玖宫岭的侠岚向第一次听闻侠岚名号的普通人简略说明了自己的身份,随后程阳和自家老母也娓娓道来自己的经历。
程阳的母亲和之前云丹在登州城九爷宅子里遇见的易鹛一样,都是遗落人间的侠岚。但相比起易鹛对此神秘力量的一无所知,程老夫人显然已经对自己的独特能力驾轻就熟。在逐渐流逝的时光里,她用那丝丝缕缕的淡蓝色元炁,挽救了滇城和月纥无数百姓的性命,也在刚刚,修复了文琦十几年来的旧疤。
她甚至还懂得闭炁,而且还是能把元炁隐藏得毫无踪迹的那种。
云丹自认探知能力出众,往常即便遇到人闭炁或是有零隐藏起自己的零力,她都能发现那微不可察的蛛丝马迹。可现在她竟然浑然不觉此地还有另外一人身负元炁,直到自己意识到文琦的旧伤复原必须有元炁相助,这才匆忙发动探知阵式。
夜里寒风凄凄,自屋外经由门板缝隙渗进屋内,漫开丝丝凉意。里间五人围坐一桌,呼吸声伴着屋外隐约如哀猿悲号般的呜呜风声,搅得桌子中央那一盏昏黄油灯上的火苗明明灭灭,看着像是随时都会灭掉一样。黑暗中云丹微垂双眸,状似无意地扫过老人佝偻的身影,却久久凝视着对方及其枯瘦皱缩的左手。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老人发现了自己的目光,便不着痕迹地看向别处。
“这份礼物,”老人笑眯眯地说着,“满意吗?”
这话当然是对文琦说的,于是云丹和睦端都没有出声,眼角余光落在那紫发姑娘身上。“礼尚往来,”她平静地回应,但是多年没有发声的声带让她现在有点不习惯。她喉头微哽,像是在调整,片刻后又补上一句话:“我理当还你们这个人情。”
不是“我愿意帮忙”,也不是“我应该帮忙你们”,而只是为了“还一个人情”。
对方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女孩子居然出口是这么一句话,一时失笑,以为这个小孩子是在故作成熟装大人。就连睦端也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一番文琦,暗自思忖对方这种矮小身材比较有可能处在的年龄区间。
云丹颇觉好笑,嘴角漫上的笑意里却带着明显的无奈。
毕竟这里只有她知道文琦真正的年龄。
“可你没有理由对付自己老哥啊。”睦端忽然发声,他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捏着小茶杯,里面空空荡荡的,茶水已经被他喝光了。他转头对向另外的人,“你们让人家一个小姑娘亲手把自家兄长推进火坑,可不太厚道啊。”末了他还抬头来疑似责怪地对文琦道:“你居然还就这么答应帮忙了。”
程阳轻笑了一声,“我们不伤他性命,只是想让他离开滇城。”
“文知府有朝廷重臣撑腰,要让他离开,可不容易啊。”云丹带着叹息声说道,心里还在纠结着九爷是不是真找错了人。
结果睦端啪的一声放下杯子,起身就往屋外放飞了一只信鸽,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看呆了屋内众人。
你从哪儿弄的鸽子?还有你什么时候写了信条装进去了?
内心盘绕上述两问的人里面就包括了云丹,而少年回头对上她诧异的双眸时,很直白地回答:“我就是找九爷问问清楚而已。”
而远在滇城之中,程阳口中那位在云丹等人之后进入文府里的人现在就坐在文知府的正对面,一袭带着金色回纹的黑衣隐隐衬出此人华贵不凡的身份。他气定神闲地端着文府里最精致的茶盏,悠然闭目,淡然品茗。
相比之下,另一边的文知府就显得十分不安。待那人终于意犹未尽地放下杯盏后,他便急急问道:“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信使的回答很简短。
文知府愁眉不展:“那这次的事情……?”
“你处理的算不错,大人切断了消息渠道,所以你擅离职守的事情目前没有报上去,也没有证据支持。”
闻言他才终于松了口气,放心地瘫在椅背上,“那就好……”
信使继续喝着茶:“以后遇事不要轻易慌了神,有大人在呢,怕什么。”
一听这话,文知府的脸色瞬间耷拉下来:“可我跟大人讨援兵的时候他老人家也不给我拨啊。”
对方剑眉斜挑,“你跟大人讨过援兵?”
文知府愣愣的点头,将前因后果详细叙述了一遍,眼见信使一双剑眉渐渐在眉心拧出一座山峰,他开始冒虚汗了,赶忙坐起来,紧张地看着黑衣男子。
“我听说,你这次找了江湖人士来帮忙?”信使忽然问。
“对,在您来的前一刻,他们刚走。”文知府回答,却不知对方为何问起这事。“说是江湖人在江湖上比较好办事。”
信使若有所思地颔首,“这么大的一个群体也的确不适合留宿你府上。”
“不不,”文知府连忙纠正,怕对方收错了情报最后误了决策,“他们只有三个人。”
信使猛然回头,脸上仿佛写了四个大字:“你逗我玩?”。
至少滇城之前受过月纥人的攻击,这事不是玩笑。
“你们当时要是真的因此逼退了我哥,那现在又有什么理由自己退出来呢?”文琦看着那两母子,问道。
云丹和睦端也非常想知道答案,毕竟如果他们能一直占领文府甚至连他回来了都不让分毫,可能就不用担心还要被他背后的朝堂势力剿灭。
但是那母子二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后,反倒是一副很不理解他们的这个问题的样子:“因为我们目的已经达到了啊,为什么不退出来?”
云丹和文琦被这回答惊得僵在了原地,不知作何表情,于是面无表情。
睦端当即一口温水呛在了喉头,吓得其他人赶忙过去帮他捶着后背,他自己则弯下腰去猛打胸口,五官皱成一团,心里抑制不住地吐着不能在人前吐的槽:我真是从未见过这么聪明又这么愚蠢的人!
“得在城里制造点混乱。”云丹常开的探知捕捉到了少年人内心呼啸而过的千万头羊驼,虽然很想即刻表示赞同,但现下更重要的是解决这个漏洞,不让文知府和那个神秘人起疑,“让他们觉得这座城市还在动荡中。”她道。
文琦抬头看她:“你想怎么做?”
云丹沉思良久,认真地说道:“……向九爷学习。”
☆、第 23 章
浮云在穹顶之下缓慢移动,但因聚不成团,便也挡不住缀满苍穹的漫天星光。即使明月当空,也只是暗了它周边那一小块地方的星星。此刻刚过子时,滇城全境已经进入深度睡眠,就连城墙上本应精神抖擞的站岗士兵们,其实也都倚靠在女墙打上起了盹。
滇城的百姓们很放心,甚至连住在知府大人私宅里的仆人们也对这个名义上动荡不安的城市十分放心,于是当小谷深夜饿的睡不着强打精神跑去厨房找食物时,他也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看见了一个飞过屋顶的黑影。
不过在他心满意足地嚼着锅里的剩饭时,外面却传来了一阵躁动,噼里啪啦的声响听着像是什么木头做的东西从高处摔在地上。
深更半夜里这样的声音显得十分扎耳,特别是对想要站着睡觉的人来说。小谷眉头一皱,含着满嘴白饭不满地啧了一声,“今晚的猫怎么这么折腾……”他实在困得很,可是又很饿,于是两眼任性地阖上,嘴巴却没有停歇。
就在他准备再去铲一勺饭来吃的时候,耳朵却捕捉到一声尖鸣,下意识睁开眼的那一刻,他看见了自己的眼睛。
因为眼前出现了一把剑,剑身跟一面镜子似的,明晃晃地映出他两只惺忪未醒的眼睛。
不过现在他是已经完全被吓醒了,连带着一声尖叫吓醒了宅子里睡得正香的其他人。
不眠之夜。
第二天一早,文府内的某个仆人睁着两只仿佛被烟熏过的眼睛,在眼皮已经耷拉了一半的情况下恍恍惚惚地低头扫地。大门方向响起数声短促的闷响,仆人脚步虚浮,一深一浅地走去开门,结果那敲门的家伙却只给他留下只能辨出主色彩的残影。
仆人醒得太早,一时神智不清,杵在门缝边上愣了半天,才意识到那闪过去的影像中似乎带了一块违和感十足的大红颜色。
那是睦端左臂上的伤口渗出来的血迹。
昨日才来过的那三人现下坐在大厅客座上,神情严肃,缄默不语。
几个时辰前,在时间还被划分在“昨天”时,这三人在南门外的隐形城镇里想出了一个计划。
“你们昨晚被攻击了?”
门口有人惊呼,引去诸人目光。
被家仆喊醒的文知府此刻睡眼朦胧地站在门口,一时被盯得有些尴尬,想用假咳来掩饰,却没忍住一早的困意打了个哈欠。幸得袖口已在脸前遮挡,无人发觉异常,待困意稍敛,他才放下手道:“……这么巧,昨晚我们也被人偷袭了。”
云丹站起身来,面露惊色:“知府大人也遇袭了?”
“是啊,多亏信使武功高强才……啊,就是这位。”文知府侧身,给身后已换了一身装扮的人让出个位来,又回过头去说完自己刚才的话:“才没让那家伙得手。”
睦端右手捂着左臂,也站起身来:“你们没人受伤吧?”
“没有。”陌生人抢了文知府的话头,三两步走上前来,抬手就准备解开少年人臂上染血的绷带。“那人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被我赶跑了。”
虽然知府大人刚才已有介绍过此人是“信使”,但他在睦端这里还是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少年似乎对信使的行动有些抵触,缩回手臂的同时连声阻止:“等等,你——您哪位来着到底?”
信使比睦端高出一个头,目光本低垂落在他大臂伤口上,闻言便轻抬了眼皮看着对方的脸,可那眼神却像射了两支冰箭出来,剑眉星目,此剑锋利,此星亦寒。陌生人咄咄逼人的气场让睦端不自觉又往后退了半步,此举又引得信使双眸微敛。
云丹都看在眼里。
“他是朝廷派来的人,你不用担心。”文知府上前解围,顺道上前揉了揉自家妹妹的小脑袋——虽然之前去玖宫岭投奔时被告知了文琦身形不再生长的原因,但他没去留心,只像以前那样当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你们和我一样称他信使便可。”
这话听来不合规矩,但因为朝中那位大人特地吩咐过不可暴露身份,于是来人便干脆令其以信使相称,省却许多麻烦。
睦端终于放下心来,让那人解开自己绷带。
但气氛还是很尴尬,信使约莫是觉得自己刚才吓到了这个年轻人,于是放缓了语调,吩咐完仆人去拿药膏后便对睦端道:“我只是帮你看看伤口,滇城气候湿热,伤口很容易化脓的。”
少年一身黑衣未曾换洗,昨夜又经历恶斗出了一身汗,黏在衣物上风干后便总有微臭。左臂绷带被解开时,那轻微的汗臭便在小范围内散开,正好也只有信使闻得见。少年注意到对方微蹙的眉峰,略窘迫地说道:“让信使大人来帮我看伤口感觉不太好啊……其实刚才我还以为,你是不是把我当成昨晚袭击你们的人了。”
此言一出,其他几人纷纷紧张地盯住了他。
“毕竟现在大家都不熟啊,而且刚才也没说是一伙人。”睦端急忙辩解,“刚见面的人互相怀疑一下不是很正常吗?”
是很正常,但你说出来就不正常了。文琦这么腹诽着。
不过信使神色不变,看起来似乎并不意外:“的确,我刚才有这么怀疑过,不过现在我不怀疑了。”
云丹饶有兴致地插话:“为什么?”
信使抬头看她,两手捏住刚拆下的绷带两端,展开在所有人眼前。在场几个女仆人看见那一大片的血色,吓得连忙转过身去挡住眼睛。
信使平静道:“因为我昨晚根本没伤到他。”
碧衣女子眸色微变。
睦端瞪大眼睛哇了一声:“您居然把他放走了。”
“首先得看看,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物。”
昨晚身处简陋木屋,几人围坐一桌商量计策,油灯上稍稍静立了些的火苗又在云丹薄唇轻启时摇晃了几下。
“这个计划不比瞒天过海简单多少,要想瞒过去,就得看看他们聪明到什么程度。”
“你想怎么做?”文琦问道。
火光映在云丹的眼里,明灭不定。
双方亮明身份后纷纷落座,仆人端上热腾腾的茶水以供客人解乏。
不过需要解乏的看起来不止三位来客。
“昨天晚上那个人,是直冲知府大人的房间去的,不过他动静太大,被我发现了。”信使端着茶盏,细细抿了一口。“后来我看见那人奔去了后厨,以为他躲在那里,结果只有个自己人在偷吃饭。”
最后这句话说出来让人摸不着头脑,文宅的主人怕别人误会了自己家藏有卧底,于是一个眼刀扔给身旁家仆。站在文知府身后的当事人只得窘迫地挠了挠后脑,出声认领了那个偷吃饭的家贼。
知府大人一脸无奈:“家教不好。”
“所以,您没看到那个人长什么样了?”睦端盯着信使的脸。“他应该和砍我一刀的家伙是同一伙人吧,都是月纥人。”
“也许吧。”信使面露无奈,嘴角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他蒙着脸,夜里又黑。而且半夜三更的,我也是睡得正香被吵醒的啊,就算让我看见了他长什么样,也记不清楚的。”
少年人刚饮尽了自己杯里的茶水,听得此话,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这样的啊。我昨晚也迷迷糊糊的,那家伙砍了我以后她们两个就赶过来了,他一打三打不过,就逃走了。我还以为你们也遭了偷袭的话,会记得比我清楚些。”
“大家当时都在梦周公,一时半会清醒不过来也是正常的事情。”信使看得到是很开,三言两语劝住了一脸懊恼的睦端,而后随和地问道:“那你们现在有什么计划吗?”他目光在对面这三人身上来回兜转,最后落在与他相隔最远的女子身上。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云丹。
他的目光看起来温和平静,但云丹一直暗中发动着的探知阵式告诉她,此人远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和善。
昨夜前来文府偷袭的人正是她自己,因为文府内的警戒太过松懈,想要这场袭击变得人尽皆知的话,她只能降低自己的隐秘程度,并引出几个人来对抗自己。
这种时候探知的作用就更重要了。文府的人员分布及房屋结构在元炁驱使的探知阵式里清晰地显现着,云丹找到了那神秘的、在他们离开后才进入文府的人的房间,踩过其房顶瓦片时故意弄出声响来,引出这位信使。
但意料之外的是,此人不仅浅眠,武功也是上乘。几乎是在云丹发出声响的同时,他便一剑洞穿房屋坚实的屋顶结构,自下往上剑指苍穹,一身黑衣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可那金边纹路却借着星光与月光反射出慑人的光来。
这哪里是一个睡觉的人该有的穿着。
云丹差点就跑不开,好在月逐及时发动,才在眨眼间得以躲藏,但为防止对方生疑,她在逃开后又用元炁造了个假影子出来,从那破了洞的屋檐下窜出,引他进了后厨。
此番打探得到的结果极为骇人,云丹自认身手敏捷,可也只能勉强借侠岚的招数躲过对手的剑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