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打断她,“没有可是。”
甘棠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的确不想孤零零地呆在这冰冷的输液大厅里,王磊的态度让她安心。只是她又不想太麻烦他,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确定他们的关系有没有好到这样的程度。
她忽然很想念一个人,越想越失落,越失落却越不受控制地去想。
“我去给你倒点热水。”王磊见她沉默,也不打扰。
他刚走没一会儿,甘棠对面就坐下了一对夫妻,女人还穿着睡衣睡裤,外面套了件棉袄,男人坐在她身旁,捂住她的手轻轻吹气。
那女人有点不好意思,男人却坚持,又捂了捂她挂点滴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生怕碰到针头,转头看见甘棠的暖手宝,说也去买一个。
女人拉住他,说不用了,只有一瓶点滴,挂好就回家,男人拢了拢她的棉袄,只好作罢。
直到女人看向甘棠,甘棠才意识到自己盯了她好久,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女人倒和气地问了她一句:“脚不冷吗?”
甘棠被她一提醒,才觉得脚都快被冻僵了。
她有点尴尬,又实在冷得难受伸手拿过王磊给她买的袜子,想着单手也应该能套上,刚弯下腰,面前就蹲下一个男人,接过她手里的白色棉袜,然后扳过她的脚。
她猛地挣开,往后缩了一缩。
“你别乱动。”
“你……我,我自己穿。”甘棠脑子还有些混沌,似乎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给她带来的更多是惊讶,“你……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他拍拍她的脚背,像哄小孩子似的,“来,先把袜子穿上。”
“喂。”甘棠提醒他。
“你不冷?”
“……冷。”
“觉得丢人?”
“……”
“要丢人也是我丢人。”
甘棠脸更红了,由着他给自己套了左脚再套右脚,套了一层再套第二层。他甚至还用双手搓了搓,力道不大,动作干脆利落。
“我又不是崴脚。”甘棠小声嘟囔。
唐颂抬眼看了看她:“你要是崴脚倒好了。”
“什么意思?”
他不答,左手直接覆上她额头,甘棠只觉脑门上一凉,才看见他右肩上被雨水打湿了一块,头发上也沾了些水珠。
“烧成这样,这几天都干什么了。”
“……”
“你这鞋怎么回事?”他视线下移。
“……”
“诗咏怎么没陪你过来?”
“……”
“哑巴了?”他有点气恼地看着她的脸。
“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我怎么来得及答!”
“……”
甘棠还想开口说什么,却见他把包装纸理了理,然后往垃圾桶的方向走去。
“喂……!”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没走。”
她悻悻地没了声音。
这回轮到对面女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她扯扯嘴角,有点不知所措。
饮水机前排队的人很多,王磊等了几分钟,接了两杯水,刚转身就看见了唐颂。
唐颂扔完垃圾,抬头也看见了他。
两个人同时微愣,随即又点头示意。
一个眼神,是敌是友,已然分明。
☆、当然心疼
王磊把接好的水递给她:“我刚才差点忘了,回去还有事情要处理,可能要先走一步。”
“没关系的。”甘棠忙道,“反正我朋友也刚到,就不麻烦你了。”她偏头看了一眼,却没见到唐颂的身影,心想本来两人还可以见上一面。
“那有事再联系。”
“好的。”甘棠冲他感激地笑笑:“谢谢主任,你回去路上小心。”
“知道。”王磊点头,然后朝输液大厅的出口走去。
。
过了几分钟,唐颂才出现。甘棠有点不满地问:“你扔个垃圾怎么这么久?”
他把手里的热牛奶递给她:“找了一圈才找到超市,再说,排队加热也要时间。”
甘棠掌心一暖,竟觉得这牛奶的温度比暖水袋的还要高上一些。
唐颂在她身旁坐下,还是怕她冷:“要不要把鞋子换给你?”
“不用。”她两只脚上下动了动。室内毕竟不比室外,她已经暖和了很多。
“你刚回来?”
“嗯。”
甘棠心里微微一动。想着一回来就找她,再怎么样,也是重视的吧。
“你怎么不问我去哪了。”唐颂问。
“去哪了?”她果断重复。
“……”
“你看你又不说,我问了也是白问。”
唐颂没听出她语气里的撒娇,被她一堵反倒有些懊恼。明明心里有很多话,对着她,却像是被鱼刺卡了喉咙,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两个人再没话说,气氛安静地有些古怪,甘棠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抠着座位上的扶手。
几分钟后,两个人同时打了个哈欠。
“你困了?”
“你不困?”
“你怎么发烧了话还这么多?”
“……”
甘棠身子往墙边侧了侧。她觉得他们两个人今天都不太对劲。
只是很快地,旁边的人忽然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肩膀,然后把她往相反的方向拉了拉。下一秒,她的脸颊擦到他的外套,是一种陌生而柔软的触感。
“困了就睡。”唐颂把她的围巾往下移了移,不至于盖住鼻子和嘴,方便呼吸。
“就这样睡?”
“还能怎么睡?”
她往他那边又蹭了蹭,心想今天话多的才不是自己。
唐颂搂着她,怀疑她肯定是烧糊涂了,才会做出这种类似于依赖的动作。
他想到什么,轻轻推开她。
甘棠心里忽然一阵失落。但事实上,唐颂只是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腿上,然后重新搂紧了她。搂得比刚才更紧。
“这样会不会好点 ?”
甘棠鼻子一酸,差点没掉下泪来。
如果生病就能有这样的待遇,她宁愿天天来医院挂点滴。
尽管她潜意识里讨厌这样的自己,就好像摇尾乞怜的宠物,只有在特殊时刻,才能换得一点同情和在意。
“快好的时候叫我一声。”
“嗯。”
纵然甘棠心跳如捶鼓,也耐不住疲倦,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不知道的是,搂着他的男人看着她的睡颜,眼里露出了久违的柔软,仿佛他怀里的,是忽视了多年而又重新找回的的宝贝。
。
时间回到几天前的早上。
唐颂站在阳台上,点了根烟。
他很久没吸烟了,连动作也变得有些生疏。而之所以又翻出烟盒,是因为此时此刻,他的脑子有点乱。
昨天和诗咏去了母亲那里,回来又见到陶斯淼,这两件事情像是打开了他记忆的豁口,有些情绪像泉水一样冒出来。
他以为时间是最好的伤药,但没想过伤药也有副作用。越想掩藏住的就越是深刻。
他把手放在阳台的栏杆上,指间的烟静静地燃烧。往下看去,一辆白色的大众慢慢悠悠地开向小区门口。他想起昨晚她吃酸橘子时的纠结而滑稽的表情。不知怎么,他觉得那样的她……很可爱。不过,坐在驾驶室里的她肯定会一本正经得多。
唐颂觉得她的脸上总有一副和年龄不符的天真。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事情能难倒她一样。
她很少哭,至少在他面前。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前几年的一个冬天的早晨,在江心的公园,她双脸被冻得通红,怒气腾腾地瞪着他,他有些错愕,却见她眼睛瞬间湿了,涌出泪水,然后迅速转过头去给诗咏打电话。
没过几秒,她就挂断,再转身,哪里还有哭过的影子。她跟他说了句回去了,就径自往前走,他跟在她后面,没走几步,雪花就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
江面宽阔,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冬天的湿地,身旁是成片枯萎的芦苇。
他跟在她后面,见她右手反复地抬起又放下,而漫天的雪落在她的头顶和肩上。
只有那次,他看见她哭的模样,而且还不能确定那几滴眼泪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在那之后,他见过她因为工作而烦闷的挠头皱眉,也见过她和别人争吵时的脸红气短,甚至习惯了她对自己的嬉笑怒骂,但不论多丰富的情绪,她都能很快收住,然后又恢复波澜不惊的模样。
她就像一根弹簧,拉长缩短,最后还是原来的长度。
唐颂回过神来,那辆白色的大众早就离开了小区。可他脑海里又闪过那个雪天,她一边走远一边抹泪的背影。
茶几上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他昨晚调了静音。此刻没有了蓝色多瑙河的旋律,干瘪的震动多少显得有点怪异。
他看了眼号码,然后接听。
对方问他的航班,说有人会在机场接他。他简单告知,表示了谢意,很快挂断。
很早之前,他就收到青年油画大奖赛的邀约,请他作为今年决赛的评委。他觉得自己资历不够,打算回绝,但组委会里有一两个是他之前的同学,又是打电话又是发邮件,他推脱不掉,只能答应下来。
昨晚他送她出门,本来想跟她提一句以后几天都不在,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她只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就打着哈欠走了。
再就是刚刚,看着她驱车离开。他知道她是去上班,但看着她的车,视线竟有些挪不开。
车子后窗实习贴纸早就撕了,她还开得还跟刚拿到驾照似的小心翼翼。
吸了一口,他把烟掐了。觉得要趁这几天,把什么事情要想想清楚。
不然怎么这半根烟的工夫,脑袋里都是同一个人。
这次的油画大赛办得颇具规模。
唐颂自己没有参加过类似的比赛,但看到那些多样的作品时,不得不承认现在年轻人的创造力远比他想像得要鲜活。无论是细节的处理,还是整体画面的把控,都有值得称赞的地方。
参赛者大多是艺术院校的专业学生,基本功扎实,出不了太大的差错。他并不赞同用奖项的差异来划分高低,毕竟金奖银奖的区分,很大程度上不是由技法决定的,更多是个人风格的较量。
金奖的获得者,是名美院的大二学生。女孩个子很小,奖项公布时有点激动。唐颂坐在台下,看着她的样子忽然想到某张熟悉的脸,直到坐在他旁边的美协副会长上台给女孩颁奖,起身时胳膊撞到了他,他才回过神来。
颁奖典礼很快结束,他和那几个老同学也好久没见了,在会场大厅里寒暄了几句,准备去附近的餐厅喝酒叙旧。没走几步,从典礼现场出来了几道身影,一手拿奖杯一手拿证书,都是刚才获奖的参赛者,看样子也打算一起庆祝一番。
“唐颂老师!”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
脚步顿住,是那个得了金奖的小个子女生。她微喘着气,问了一句:“唐颂老师……你……你能跟我合个影吗?”
“我?”
他看看老同学,结果他们也在看他。
其他几个获奖者也凑上来。
“刚才不是拍过大合照了吗?会洗出来给你们做纪念的。”同学帮他解围。
“唐颂老师,我想和您单独拍一张。”
这要求也不过分。
只是其他几个学生样的获奖者也是一脸激动,意思是他们也要拍。
最后双方妥协,唐颂和他们一起拍一张。
女孩似乎有点不开心,但没多说,跟着小部队一起走了。唐颂他们也去了餐厅,桌上谈起明年的油画沙龙,想要邀请他也参加。
“我也就上次运气好。”他说的是实话。
“别人的运气怎么没有你好。”同学笑笑,“画画的人那么多,有多少能入选国际双年展,我们几个手都生了,也就做做理论研究。”
其实他们也不过三十出头,在油画届的影响力也不小,但和风光在前的唐颂相比,他们更多像在幕后。买画的人多,看书的人少,用文字解读和研究油画,总少了那点味道。
唐颂不知道怎么回答。酒菜下肚,一半回忆一半感慨,认识的人都说他现在名气大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大半年东跑西窜,没时间静下心来,本来画得就不多,能看的也就那几幅。
再说了一刻钟,大家也都散了。这几年每个人都酒量见长,但同学重聚不比应酬,没有必要难为别人也难为自己。
唐颂走在最后,没让他们送,出门拦车去酒店时,发现有个小小的身影站在不远处,搓着手在等人。
他觉得它单薄,又好像在哪见过,走过去才发现是刚刚得了金奖的那女孩。
那女孩见他,脸上满是惊喜:“唐颂老师。”
这个称呼让他感觉自己老了很多岁。
“等我?”
和刚才的欲言又止不同,这回她很肯定:
“嗯。”
“有什么事就说吧,只要不是合影。”
“唐颂老师,上次您……”她顿了顿,似乎觉得用“您”显得太客套,于是改成,“……你来过我们学校做讲座。”女孩掏出手机,迅速地翻出几张照片,指了指“这是我。我是院学生会的,和你接触过很多次了,你有没有印象。”
他侧头看了看,想到了那次讲座,但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我之前考美院吧,其实只是因为高中成绩不好,想另找出路。结果那老师说我天赋不错,临时抱佛脚地学了两年,我还真的考上了。”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我说简单点吧……后来我上了大学一直很迷茫,觉得自己走错了路,但是听了你的讲座之后,我忽然就知道自己应该画什么了。”
唐颂挑了挑眉。
“唐颂老师,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画,而且,我也……”她调整了语气,“我能不能当你的学生?”
☆、周而复始
她说这话,让唐颂想起小说里的主人公求武林高手收他为徒的情景,他觉得好笑,又怕她误会,只好把笑意憋住,看见女孩的眼里有亮闪闪的光。
“我还没收过学生,也没到能做你老师的水平。”
“可是我觉得你能啊。”
“还是算了吧。”
女孩脸上的期待慢慢黯淡下去。然后又问:“唐颂老师,您有想要坚持做的事吗?”
唐颂一脸莫名地看着她。
“我有,我想一直画下去。”
“……”他还是没跟上女孩的思路。
“老师,我看过您的那幅画,双年展上的那幅雪景。”她像是在回忆,“我觉得那是您最好的作品,之后的画集里没有一幅比得上它。”
“……好像只有你这么说。”
“是吗,见仁见智吧。”她倒也没局促,“可能我更喜欢那样含蓄的表达。”
“小姑娘,我想说……”
女孩打断了他,语气也变得激动起来:“唐颂老师,其实我就想知道,油画是你要坚持的事吗?再说,你会一直画下去吗?不管有没有人喜欢,哪怕有很多人像我一样觉得你永远超越不了前作,也会继续?”
他被她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点发懵。理清重点后,他简单地答:“当然会。”
女孩又抬眼看他,眼里像是落了星光。
“毕竟,我没其他的本事,只能靠画画挣钱。”
女孩显然有点吃惊他的答案,抿了抿嘴,似在迅速组织语言。
唐颂之前觉得她有点鲁莽,现在反倒觉得她说的话还挺有意思。于是这回轮到他问她:“你刚刚说你已经知道自己要画什么了,怎么还要我教你?”
“……我觉得表达能力不够。”
“?”
“我画的都是人像,希望把他们最动人的一瞬捕捉下来,就像是……瞬间的永恒。可是我看了你的画,觉得和你的画比起来,我像是一个编故事的人,而不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
“这两种有区别吗?”
“当然有,你是在讲真的故事,而我是在编假的故事。”她认真起来,“你画的都是景物,但都有感情,而且……故事都是完整的。我虽然画的是人像,可是总缺少点……”
“层次?”
“对。”女孩提高了语调,“就是层次。”
唐颂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个女孩有点另眼相看了。
“唐颂老师,我真的想当你的学生。”
唐颂沉默了几秒,脑海里闪过一道画面,试探性地问她:“那你能说说吗?你觉得我那幅雪景,讲了一个什么故事。”
女孩似在回想,而他认真地看着她。
对上他略显急切而又含着期待的眼神,女孩的脸微微红了。
“?”
他在等她的答案。
半晌,女孩说:“心……心动。”
“?”
“心动的故事。”
这让他有点意外。
他还记得,当初展览结束后,杂志社请了专栏作家点评他的画,作家用得最多的词语,就是犹豫。
空中雪花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