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玉望里抽离,陈放才看见她泪湿了面颊,愧疚如潮水涌起。正伸手要帮她擦,一抹红色入目,方惊觉自己手上沾着血,起初没有的,他弄伤了她。
不可置信地抬头,与李周曼对视的一刹那,李周曼眼里只余半分哀,半分绝望,泪仍在淌,眸子却已经宁静了,夹杂着少的可怜的情感——竟是哀伤和绝望。
☆、第 14 章
良久,李周曼终于还是抱住他了。他听见耳边低语,“陈放,我真的喜欢你……”
话语淹没在哽咽里,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陈放轻轻拥抱住她。
她从怀抱中挣开,神情黯淡仍带一点哀,“我都求你了,你也没心软。我看见了,我看见你转身抛下我……头也不回,你不会回头的。”她哭泣出声来,低沉凄然。
陈放出了抱紧她,不知怎样安慰,手上的身上的血泪粘在她黑色衬衫上,转眼了无痕迹,仿佛血未曾因疼痛粗暴而流,泪未曾因孤独煎熬而不息。
坐在床边,李周曼平复了情绪,喝下半杯陈放重新倒的热水,热烟一缕一缕飘散在她面颊,仿佛多了几分暖意。她接受着缥缈不定的温暖。陈放未曾道歉,便干脆不道歉。
当李周曼躺在床上,陈放轻轻搂着她,她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肩膀。
黑暗里,李周曼想起自己年少时挑衅父亲的权威。被父亲暴打在床上,试图夺门而出,临近拉开防盗门的一刹那,被一只手,一从后背伸出的手掐住脖子,她被悬空地拎住脖子,从防盗门到卧室的床上,像上吊一样。呼吸是停滞的,那几秒钟,她以为自己要死了,而她终于还是没有死。离死很远,她只是品尝了一次被强者教训的苦涩滋味。
上帝用残缺的世界捶打她完整的灵魂,
她便用残缺的灵魂捶打这再不完整的世界。
上帝给了她灵魂,也给她世界,却让她如此度过,年复一年。
终点在哪?解法有无?
真的是她错了?抑或,她真的早已命里刻下了这种痛?
次日醒来,已是上午十点,李周曼眼见纱窗外的光从一条窄缝泄进,像明火与刀,点燃撕裂了白色床被,锐利而刺目。大约是房间黑暗的缘故。
陈放在她身旁,静静看着她醒转。对视,她问现在几点了。
“十点十分。”
李周曼低骂了一声,“今天唯一一节课还剩十五分钟下课。”
陈放从床上下来,稍作收拾,“你还赶回去么?”
“算了吧。”李周曼扶着额头,忽然道,“那你呢?不上班?”
“请假了。”
“上海到你家开车多久?”
“四个钟头。”
李周曼又看一眼钟,“你有三个小时吃午饭吃什么都够了回家正好六点半可以装作下了班。”
陈放走近她身边,温和道,“还在生我气?”
李周曼撇开他去洗漱,洗漱完烧水。
“壶里是开的。”
李周曼便倒水喝。
“不会有第二次了。”
李周曼不冷不热,“还想有第二次?”
“我发誓。”
“鬼话难信。”
陈放轻轻笑了。
李周曼冷笑道,“你再笑一次。”
陈放略感无奈,“那你有什么要求?”
李周曼拉起他,两人面对面站在镜子前,“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好好想、想好了再回答。”
陈放见她半分游戏气态,半分作弄,点头,“问吧。”
李周曼道:“我和她谁好看?”
陈放微惊讶,正要开口。李周曼道:“想好了再回答。”
满满的威胁。
陈放笑道,“你。”
“我和她谁好看?”
“你。”
“我和她,你喜欢谁?”
“你。”
“如果我和她一起不要你了,你哭不哭?”
“哭。”
“哭谁?”
“哭你。”
“你会怎么办?”
“想你,一直想你。”
“然后呢?”
过了很久,依旧是思索,“没有然后了,我会一直想你。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直到死。”
一片长久的沉默。
李周曼开的口,“你和旁人做爱,会想起我么?”
“会。”
“每一次?”
“每一次。”
“想我什么?”
“想你的样子,声音,香味,想你是不是和别人做,就像我和你一样。想你曾经纵容过我。”
接着,是李周曼低微的笑声,只一声,说不清感情,却带一点忧郁,一点事情终了的释然,“够了。”
一分钟后,当李周曼笑着用录音笔放给他听,陈放仍是微愕,皱起的眉弹指间凝注了,随后平静释然,只笑,“这下完了,有把柄在你手上了。”
李周曼笑道,“知道就好。”却没有多少得意。
陈放道,“你怎么随身带着这东西?”
“说来话长,不过,本来不是给你准备的。”
陈放“嗯”了一声,“做什么用?”
“下次告诉你吧。”
李周曼知他心里想的什么,也无法解释清楚,更不想告诉他带录音笔的初衷,便干脆不说了。
幸而陈放稍有介怀之后没有再多追究,他碰见这样的事往往不愿想。无意揣测人心,好也罢,坏也罢。
他转而笑了,笑得依旧带点无奈,“现在满意了?”
他看着李周曼,已没有了早先对自己的抵触,和那一点点不可自制的害怕。他把李周曼拥入怀,轻轻地,他轻吻了她脖颈,闻到一缕似真似幻的香,他说,“你刚才问的,全是假设我们已经分开了,这个假设该改。”
李周曼靠在他肩上的头动了动,似在摇。
他把李周曼抱得更紧了。
李周曼坐进车里,翻看手机,一个未接来电,是辅导员。她无奈地看向陈放,“辅导员找我,真是讨厌。”
陈放道,“大概是因为旷课吧,我应该定闹钟叫醒你的。”
“没事,我成绩好,不怕。”
陈放闻言笑了。
“你送我回宿舍吧。我要回去整理一下,这礼拜回家。”
“吃完饭再回去吧。”
“不了,要去复习。你忘了么,周六考试。”
“好。没忘。”
到宿舍,那个关系稍友善的室友在写作业,其他两人不在。见她来了,目光有些异样,仍旧到招呼道,“李周曼。”
李周曼应了一声,“嗯,在写作业啊。”
“昨天晚上辅导员来过一次,找你。”
“是么?”李周曼若无其事。心中道,不是为了旷课?随口问,“出什么事了?”
“嗯……”王妍支吾着难以开口。
李周曼见状,心中猜测出了大概,笑道,“没事,我去一趟就知道了。”
☆、第 15 章
李周曼吃完午饭,往办公室去了。
“李周曼你怎么才来?”
“老师有什么事吗?”
“一是今天上午班会和课你没来。”
李周曼闻言愣了愣,才道,“班会,我忘记了,对不起。”
“那课呢?”
“早上睡过头了。”李周曼答得诚实。
“嗯……好吧。昨天晚上我去找过你,你不在。”
李周曼点头,沉默示意她讲下去。
“这样的,你的旧室友,就是和你发生冲突的那一个。她因为专业的原因,最后一年不在国内读去美国已经退宿了,你有没有意向搬回去?”
李周曼闻言错愕,心中颇有些不悦,“没有这个打算,我现在的宿舍挺好。”
“哦,好的。好的。那我知道了,回头我跟她们说。”
“她们?”
“你的新室友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消息,郭雅铭拉着另外一个室友来找我,说你影响她们,希望你搬回去。”
李周曼虽曾料想到,听闻她们的直接仍不由得怔了一下,然后苦笑,“我不能搬。”
辅导员道,“嗯。这个事情也不怨你,毕竟最初她们就比较排斥。我明白了,我会跟她们说这事不行的。”
“谢谢老师。”李周曼没有再多留,离开了办公室。
轻轻叹了口气,胸中如同块垒。倒不是为了郭雅铭。
半年之前,她搬到了新宿舍,学校安排?
确实。可学校为什么这样安排?
她被打了。被原来的室友打了。
口角之后,旧室友忽然扇打她两个耳光,在走廊里。她自然不甘,立即还手了,虽然旧室友比她高两个头,虽然旧室友是新疆人,虽然她没有胜算。走廊里从推打变成痛殴,她一直在呼喊,救命。
没有人过来,没有人出来。
曾有隔壁寝室的门微微打开一条缝,李周曼本以为此番会有转机,而微微开门的寝室,听了一会儿,又关上了。
得意的旧室友越发猖狂,便拖她进宿舍,关上门,随心所欲痛打。当时冬天,将近过年,另外两个室友不在。
整个事情持续了十余分钟。辱骂声响彻整个楼层,是旧室友的。
最后事情如何呢?
旧室友声称自己是受害者。自称是受害者的那个人,唯恐受到处分,家长来学校大闹很多次。没有目击者,李周曼也动了手,虽然有皮肉伤,骨头没有断,没有缝针。所以,学校给了她两个选择。
要么,互相道歉,要么,各领一个处分。
那件事曾经闹得很大。风声很快又过去,很少有人知道结果。
很少有人知道,当时身边所有人告诉她,这件事算了吧。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父母一点也不激动,一点也不,没有愤怒,她的朋友……她没有朋友。
是啊,问题在这里,为什么被打的偏偏是她呢。
因为她言语刻薄,因为她得理不饶人。
而最根本的,从来没有人告诉她的,是因为嫉妒。
旧室友嫉妒她家境不比自己好,却可以用年级前十的绩点转到就业率高的专业。
嫉妒她长相算不得多好看,身边的男朋友从来么有断过。
嫉妒她沉默寡言、和所有人关系平平,却可以申请到公费的交流生。
于是,所有人都认为,她被打也没什么稀奇的。所以,她也必须换寝室。
她必须灰溜溜地离开,像只灰老鼠。而那个旧室友,潇潇洒洒。
李周曼当然不会搬回去,搬出来是羞辱,搬回去更是羞辱。她回忆起被打那一天,室友扯着她衣服,恶毒咒骂,“我忍你很久了。你今天早上定了六点的闹钟!六点!你成心不让我睡是不是?你个贱人!你不让我好,我也不让你好!”
在那以前,她从来不知道,朝夕相对的人可以有那么深的仇恨,纵使不说,纵使那天早上旧室友什么也没说,甚至躺在床上没有动。
仇恨竟然可以埋得那么深。仇恨竟可以因为这样的事。
那一刻,前所未有的惶恐向她袭来。像被撤去了力气,她几乎不再反抗了,任室友把她拖进寝室……
为什么带着录音笔呢?她不想再吃没有目击者的暗亏。
有的事,没有人看见就代表没有发生过,而有的人,会选择看不见。
可笑吧,可笑,可历史是这么写出来的。历史属于胜利者,不属于真相。胜利属于凶残狡诈者,不属于正义。真相是什么?真相甚至被扭曲得不在人心里,不在历史里,不在现实里,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或许某一天,真相还是会回到人心,残缺不全地。
李周曼早已不等待真相了。没有人能知道一件事所有的真相,纵使亲密无间。
正是那件事,让困顿不堪的她去了秦淮散心。
周末李周曼回家,给父亲做了个蛋包饭,番茄酱在厚厚的蛋皮上写:
LUCK。
那几日陈放销声匿迹,李周曼周五通宵一夜,睡了一个小时,周六顶着黑眼圈去考试。考下来心里没底,只等一周后的成绩。
不知道为什么闲言碎语多起来了,与她来往的同学更加少。只觉有时赶去上课,几个同学看她的时候多停留几秒。
周四中午,李周曼在食堂排队,选完了菜,一刷卡竟只余两块钱,李周曼有些窘迫。四顾无认识的人,她开口商量,“阿姨,明天我还来你的窗口,先欠着行不行?”
阿姨还未答话,李周曼只听“嘀”一声消费成功,诧异目睹一张卡从机器上抽走。
拿卡的那个人……与李周曼差不多高,身材偏瘦,在男生中定算矮的,皮肤不很白,偏黑,却也淡的自然。两只眼睛有不很深的双眼皮,刘海偏长,斜着遮住眉毛,眼睛有神,整张脸看起来算是舒适,那人竟也不看她,略一犹豫,不发一言就走。
他还有一朋友在旁边,李周曼忙追至跟前,开口道谢,“谢谢好心的同学。”
那人道,“没事。”
李周曼笑道,“同学,我怎么还你?”
那人只笑笑,“没事没事。不用了。”
李周曼见状奇怪又好玩,“不还也可以?同学,把你宿舍号告诉我,晚上我送去。刚刚刷了十块钱。”
那人仍旧推辞,“没事没事。”竟要往前走,和另一朋友一起。
李周曼看他不动声色做好事,不善言辞的样子,只觉有一点侠气,干脆继续追至桌边,“我不能欠人家。要么告诉我宿舍号,要么手机号。”
那人道,“好吧,我在19号楼。”
李周曼道,“……还是手机号吧。我身边没有零钱,还得去取钱。”
“13872645126。”
另一同学开口笑道,“谁记得住啊,你快写给人家。”
李周曼重复一遍,“13872645126”
竟是一字不差,那人没料到她记得住,不由怔了怔,笑道,“好厉害。”
李周曼笑着一点头,放下餐盘,从口袋里抽出一张餐巾纸,一只水笔,当即记下。
三天之后,一起吃饭。
又三天之后,一起喝酒。
第十天,李周曼有了新男友,名叫张远游。
与张远游相处时,比起恋人,他更像朋友,没有林海那样隔三差五的电话短信,却也时而会出现在她下课的空教室里;不会殷勤地给她买早饭买零食,偶尔约她去校外市区玩,偶尔和她一起喝酒,都是兴致来了便找她,兴致散了便各自回去。唯独有次,李周曼收到一把粉色的玫瑰,心里吐槽了张远游的审美,笑道,“我还是喜欢桔梗,白玫瑰也好。”
从此以后,李周曼桌上经常出现淡绿色的桔梗,看着也赏心悦目。张远游是上海人,好处是李周曼可以和他一起做校车回家,虽然李周曼很少回家。
和张远游在一起,感觉很不错,张远游沉默寡言远甚陈放。大多数时候和他说话,只得到一声“嗯”。好在李周曼知道他有在听,而讲到张远游感兴趣时,两人话可以多到如面对面的推销员,相谈甚欢。
张远游喜欢摇滚,是个跨校乐团的贝斯手,喜欢JOY DEVISION;NIRVANA。李周曼也曾经喜欢英国摇滚,对JOY DEVISION和它的后身NEW ORDER 有特殊感情。两人在一起每每讲到摇滚歌曲,黄昏总变成夜晚,不知不觉间。
陈放虽被留恋着,可离得远,时时不得见,更像飘忽不定的来客,时而轻叩她的门,时而诉说些什么,却终是形影相吊,不可寻觅。更何况,她是个贪心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6 章
陈放自那日与李周曼见过之后,消停了很多日,一如往常工作回家,只是最近项目多了,时而加班。有两次十一点回到家,妻子已经睡了。
那日之后,妻子大多不怎么和自己言语,家中气氛也日渐冷淡,不到必要时竟全然无话,偶尔顾贺会对他发火。那已是心知肚明,只是一层玻璃纸两人不愿捅破。陈放心有愧疚,对妻子的怒火只是一味退让容忍,不强争辩。
直至那日深夜,陈放洗好躺回床上,已是凌晨一点,他正昏昏欲睡。
忽听见妻子道,“陈放,你去哪里了。”
他被这声音惊醒,坐起,转向顾贺,“你没睡着?”
顾贺的声音极清醒而冷静。
“你去哪里了?”
顾贺又一遍重复,也随他坐起。
“我在单位。”陈放道。
“没错,你在单位。”顾贺应道。
陈放明显听出不对,“你有什么事么?”
“可十天之前呢,你在哪里?”
陈放回想起日期,十天之前恰是他留在上海的当天。他不由得心里苦笑,真的到这一天了。虽心里已想过千百回,真的发生时,仿佛毫无预备似的。
“我在同学会。”
“说谎!”顾贺的声调尖利了,却更冷漠,“你的大学在上海上的么?”
陈放沉默了。
顾贺继续道,却先苦笑出声了,“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们都是南林毕业的吧。陈放,你不觉得荒唐么。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陈放依旧没有言语。
顾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