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一刻,路上的车已不多,陈放开得慢无目的,在鳞次栉比的红灯前停下。是谁敲响了车窗?陈放多希望是李周曼,抬眼看去,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摇晃着手中的搪瓷碗,念念有词:好人长命百岁……
红绿灯变色时,陈放踩下油门。车流如水,在每个岔路口分流,他心中杂乱,胸口如有块垒,意外地百感交集。
顾贺的样子浮现在脑海,似在笑,转而决绝地转身,离去之前,那是再也不见的分别意。陈放心里一疼,竟也不想挽留,转而那张面庞又变成李周曼的。李周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里永远带一点放荡的调侃。
他蓦地、着魔般地念出一个名字。
“李周曼。”
顾贺在房里看着灯,一盏暖黄色的床头灯,在渐凉的秋夜里越发温暖。
“你不能和他摊牌。”
“我们必须有证据、筹码。”
“你也不想在这场婚姻里输掉所有,假如,我是说假如,陈放回不回来了。是不是?”
表姐劝导的话语响在耳旁,屋里寂静的。她却听得见心内痛苦的低喃:陈放不会回来了。他回不来了。人,是会变的。
窗外明月如水细腻,欲照彻寒凉的长夜,奈何微茫,抵不过城市的夜光灯。悠长的一声回吟,是风的鸣响,抑或是回忆的悲叹?
☆、第十一章
天涯,海角。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李周曼轻声地唱着,脑海里浮现出天涯海角一词,她微微地笑,走在食堂旁的小道,手里提着月饼。
她爱吃百果的,还有莲蓉淡黄的,什么甜爱吃什么,林海爱吃她最不要吃的红豆馅。她买了各种口味的,一路上晃着袋子,轻唱着往图书馆走。
夜风吹得更凉,便加快脚步,忘记看一眼天上圆圆的月亮。
林海总比约定的时间早一点到,他怕李周曼来了找不到桌子,便在大厅里等。随手拿起近期的校刊翻看。
头两个版面是市里领导来视察,科研项目申报,诸如此类,中秋节的庆贺被挤到第三版面,他摇头笑了笑,想着李周曼又要迟到了。他仿佛看得见李周曼提着袋子,一蹦一蹦从不稳重地走在长阶上,像个得到心爱食物的兔子,而每当他对李周曼如此形容,未尝知道李周曼从不喜欢他这样的比喻,只未开口眼明罢了。
他翻到第四个版面,目光扫视,见右下方是“旅程”摄影展的评选,获奖名单有了公示,意外看见李周曼的名字在特别奖那一栏。
他惊笑:“周曼得奖了。怎么没提过。”
好奇女友的作品,料想学校网站上可能有,便用笔电登陆了官网。
看着看着,林海的脸色不怎么好了。尤其是,一条直线把“我”与“陈放”连在一起。
李周曼笑嘻嘻地把袋子放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看什么呢?这么严肃。”
低头侧脸看见林海面色实在不善,也收住了笑,“怎么了?”
林海一把抓来月饼,低头动手翻了几回,随口般念道,“玫瑰豆沙,蛋黄莲蓉。”
李周曼“嗯”了一声。
“你没给陈放也买一份么?”
李周曼眉梢的笑意退得一干二净,“你说什么。”冷着脸质问,全无底气不足的样子。
“我胡说?”林海没被她唬住,“你告诉我你在广东的那几天,实际上在厦门玩得很开心吧!”
李周曼正要解释,林海补了一句,“和那个叫陈放的人在一起。”
李周曼面容的镇静像热牛奶上凝结起一层薄衣,皱巴巴的不再光滑。,难以平顺下去。李周曼笑道,“你说什么梦话。”
“陈放,真是好名字,怎么不叫陈列陈本陈旧。”林海泛起了不令人愉快的笑容。
那笑容似乎激怒了李周曼。李周曼笑容微冷,一抹挑衅,“林海也是好名字啊。”
“啪。”
一个耳光,热乎乎的落在脸上。
李周曼被打得一愣,回过神来,一个耳光还回去。
她脸上挂着厌恶般的恶意笑容,“有没有陈放这个人先不说了。这么点事就动手打人,以后跟你在一起还怎么得了。”
林海也是愣在原地了,待李周曼独自走远。追过去,李周曼只给他一个“滚”字。
林海纠缠不休,李周曼痛恨林海动手,便怀着恶意说谎,心里有种报复的奇妙快感。
“你告诉我那张照片怎么回事。”
“室友桌上拍的。”(爱理不理的声调)。
“真的?那陈放是谁?”
“我上哪里知道。”
“对不起,我激动了。”
“不想看见你。你走吧。”
“李周曼,你别生气了。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真的有那个陈放,”李周曼笑了一下,“他大概不会像你这样。你走吧。”
之后,无论林海说什么李周曼都不做理睬了。
走在冷风呼啸的校园大道上,李周曼拉紧了衣服。身后林海跟随,渐渐地不说话了。李周曼抬头望着天际皓月,算是明白了,没有谁离不开谁。也没有谁会因为另一个人的离去而不茶不饭、夜不能寐,就算有,也是暂时的,更不会是她李周曼。未来得及感叹自己的无情,已先想起那个有情的人。
习惯是一件与时间有几分相似的东西,时间强大到磨灭一切,悔恨、思念、爱与苦、乐与悲,无何能胜过时间的打磨。若说有什么是时间无法消融的,大约是执念。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而如今嫦娥应也记不清多少岁月过去了,自她飘升广寒宫。她若仍不忘苦悲,只怕不是习惯不了寂寞,而是耐不住追问:为何当初。耐不住一个“悔”字过后的如水执念。
在某一天,嫦娥或许能忘却后羿是谁,而她一定忘不了,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吞了不老药。
皆是流年。
归途上,林海大约意识到了,自己追不回,李周曼背后已没有了脚步声。
李周曼轻声地唱着歌。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陈放把车停在僻静路边,疲倦如水袭来。
正要入睡,隐约听见一个脚步声近了,凌乱迷醉的脚步声,接着,只停了半刻,“嘭”地一声撞在他车上。
陈放揉着太阳穴醒来,皱眉头,环视窗外,起先四周黑极了,他打开车灯,也没有看见什么人或物,只好下车查看。
一个抽搐着的瘾君子,大约吸得多了,迷醉的呓语,苍白的脸色,不受控制的肢体划动。
陈放从未见过吸毒的人,此刻不禁多看了两眼,想着该怎么办。最终将他拖到一旁的草地上,以防车子撞到。他也不想平白报警送人进看守所,便不再多想,驱车离开。
他想:总不能堕落到和瘾君子睡在车里车外吧。调转车头,往回家的路开。
车窗外一轮明月,众星隐匿。望月扰归心。
铃声响起,李周曼按下通话键,放在耳边不言语。
陈放的声音,“喂。”
好听的很,李周曼嘴角扬起笑意。
“你现在方便说话么?”
“如果不方便呢,你难道挂掉?”
陈放听见她声音,心安了不少,即抱歉道:“对不起,说好了互不打扰……可我想你了。”
李周曼闻此温柔言,也不气了,笑道:“你在哪儿?”
陈放道:“南京。”
“嗯。南京哪里。”
“南京,路上,车里。”
“怎么这么晚了在车里?加班了还是和太太吵架了?”
“算不上吵吧。不过……没什么。你今天好像也不开心。”
“我也没什么。”
“嗯。”
“只是为了告诉我想我了打来?”
“嗯。”
“我也想你。”
“我想见你。”
“何时何地?”
“最近恐怕不行。”
“那过几天,现在秋天了,到了冬天,你也该攒下来年假什么的吧。”(笑声)
陈放也笑了,手指拨弄车前摆件,“冬天想去哪里?”
“西藏。”
陈放略惊讶,动作停了两秒,“西藏一般不是夏天去么?”
“可我想去。”
“那里的话,时间会久一点,年假我已经用掉一半,看情况吧。”
李周曼闷闷应了一声“哦。”
“刚才在路上,有个瘾君子撞到我的车上。”
“要不要紧?”
“当时车停着,没事。不过,他倒在我车前,拖他到一边。他像是快要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在路上?”李周曼又问了一次。
“没什么,她好像知道了。”
李周曼先惊后愠,“这叫没什么?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她怎么发现的。”
“你仔细想想?”
“我真的不知道。”
(苦笑)“今天晚上林海也知道了。事情是这样的……”李周曼简短地解释,“没错,是一张厦门出行的草图。很不巧有你的名字,是我太不谨慎。不,只有内网看得见,学校系统登录看得见。你妻子应该不是从这里知道的吧?”
“应该不会。”
“你那边还好吗?”
“还行,考虑换个男朋友了。”
(笑声)“你什么意思。再换一个?”
李周曼自知失言,直道,“当然是你。”
(悠悠一口叹气)“你骗好了男朋友,现在又来骗我。”
“你说什么呢?我哪有骗你。”
(笑声)“不能再信你的鬼话了。”
李周曼只好转移话题,“你还是仔细想想怎么应付太太吧。不要笑我了。”
电话挂断,李周曼从口袋里掏卡刷门禁。
背后响起一道声音:“李周曼,我们分手。”
李周曼吓了一跳,回过头,见林海站在不远处的水泥路上,灯光昏暗,看不清神情,而那一句,语气里却是满满的失望。
李周曼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好。接受。”
“你明天把自习室的东西搬出去。”
李周曼微诧异,料不到他如此直接,“好。”
林海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摆弄三五下,低头道:“我把你电话删了,你也删掉好了。”林海勉强忍住心头的不舍,抑制着手指的颤动,心头的激动。他不是傻子,李周曼把他当成傻子。他知道,如果远远地跟着,或许真相能自己浮出水面了。
李周曼看着林海对自己晃了晃手机屏,心头一时也有半分难舍。李周曼微微叹了口气,看着转身而去的林海,果然,一遍一遍说着爱,却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
眼睛红了半分钟,一年的感情就这样断了。也好,她也腻了。
☆、第十二章
李周曼和林海散了以后,李周曼一节课也没有落下,每节课比原来更准时些到场。一个人上课,一个人下课,午间独自吃饭,无课时迷惘一小会儿便往图书馆去。惟转眼看见同学三三两两相携而去,热络非常,
空荡荡的教室,心中便有寂寞几分,如缕如绸。
晚间吸烟,独自吞云吐雾,精神回来几分,“是时候换个新男朋友了。”她轻轻低语,在和林海分手的第三天。
顾贺傍晚独自归家,楼梯里碰见用钥匙开门的陈放。自那日后,一切如常,仿佛未有第三者令顾贺如鲠在喉。
陈放道:“你今天回来的蛮早的。”
顾贺道:“嗯。这几天没什么事,不用多留。”
进了门,陈放询问想吃什么。顾贺只道随便,末了又加一句,“你烧一个咖喱鸡吧。”
陈放闻言,道:“那要一个钟头多,你饿了先吃点别的。”便转身出门买鸡了。
顾贺目睹陈放驱车出门,回卧室翻看陈放各种物品,欲寻出蛛丝马迹。十余分钟下来,只寻得一派干净,不无懊恼地坐在床上,不无愧疚,转而想起陈放对自己不忠,两者相较,她的所为根本不足挂齿,心里更是忿难平。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走到门厅,翻开陈放刚刚放下的公文包,掏出手机。
通讯录里李周曼这个名字分外刺眼。顾贺抄下手机号。又翻看短息,陈放删的很干净,与她的记录什么也没有。
二十分钟之后,陈放回来了。顾贺已经收拾掉痕迹。
望着厨房里转动的身影,衬着炊烟,顾贺觉得颇讽刺。
餐桌上对坐着饮食的男女,各怀心思。
陈放将咖喱淋到饭上,想着是否该换个工作了。园林局虽然清闲安稳,收入低的可怜,虽说有编制,退休工资可以拿到多余现在的一半,他仍是无心继续了。且说父母是编制干部,退休金丰厚,给他买了婚房,不用他供养,自给自足也可以富裕,使他全无后顾之忧,也乘机会给了园林局的职位。这几年看看闲书,有事时候做做事,得过且过,不思进取像养老一样。
自从这段日子越发想念李周曼,他不由得想,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他是否能给她幸福。
即便不考虑幸福与否,想在了断之后与李周曼情长意重、藕断丝连,他需要一份报酬不菲的工作。从整个行业看,虽是建筑业的附属产业,行业收入不低,若在园林公司或者设计院做,虽忙,报酬会更可观。而景观设计行业也是他不愿割舍的,他喜欢。
那些年是景观设计行业的巅峰辉煌时候,还没有随房地产的萧条而衰落,还没有死掉一片又一片园林公司,还没有出现一级设计院的欠薪事件,小的园林公司仍能凭借不很精湛的业务水平稳赚不倒,那时,距离整个行业优胜劣汰、强者生存的肃清还有很多年。
春风得意时,为觉光阴移。
秋叶惊节气,业已恍然后。
一天天冷下来,久违的冬季到了。
初冬十一月,李周曼身上衣衫还不很厚,图书馆出来瑟瑟发抖。迎面经行的是两个女老师,其中一人视线未从自己身上移开,李周曼下意识抬头,正是宁素碧。
“宁老师好呀。”天微幕,夜色笼,李周曼在对视的一刹那不是没有注意到她眼中别样的情绪。她微微诧异地打招呼,宁素碧已于她擦肩而过。
李周曼稍微驻足一会儿,也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了。想不起何处得罪的她,过往未觉宁素碧傲慢无礼,心里不由得疑惑。
食堂路上碰见迎面走来的室友两人。
李周曼犹豫着是否要打招呼,室友郭雅铭笑了笑,笑容里没有感情,“回去冲电费二十块钱。”
李周曼微颔首,“知道了。”
郭雅铭和刘凤怡不多话,继续往教学楼走。
似乎时日不济,在食堂门口又迎面遇上林海,李周曼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加速走过去。
她本应已和林海拉开好一段距离了,却听见一个人脚步迟疑迈近。
她没有回头,正要拉开挡风门帘往食堂进。
“李周曼。”林海移至她身后。
李周曼不愿挡着食堂入口,便移到一边去,“什么事?”
林海皱起眉头,从苍白的脸色看得出,他这几天过得并不很好。
李周曼被寒风吹得手指冰冷,便往口袋里摸出烟,点上慢慢吸了一口,“什么事?”
林海道:“你和他分手。我们继续在一起。”
李周曼笑了,“我不会那样。”
“那上次的事,算是没发生过,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要是这个话你那天晚上说,我想我会答应。对不起,林海。”
李周曼最末一句带着果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你和他怎么认得的?”
李周曼又吸一口,心里颇感厌烦,没有回答。她打算吸完这支烟就摆脱掉他。
“你怎么不说话。”
李周曼轻轻叹了口气,“我们结束了,你明白不明白?”她轻轻弹了烟,烟灰掉落,还剩半支。
手中的烟忽然被夺走了。李周曼无名指被火星烫了一下,她抽手也来不及,低头看,无名指关节处多出一个浅褐色的斑点。
李周曼按着那个火辣辣疼的斑点,“送给你。”
转身进了食堂。
她打了饭,径自找空位坐下。林海竟也直接坐在她对面。
“你够了没有?”李周曼把筷子插进饭里,又拔出来,开始夹菜,似百无聊赖。
那个时候,李周曼很想反省一下,她的周围为什么从来冷冷清清。
自从新搬到这个寝室之后,由于作息时间不同,她喜欢看专业课或闲书直到深夜,而室友十点不到全部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室友提了很多次意见,她委曲求全过几次,室友也没有变得更客气。在搬进寝室之前,几个新寝室的室友之一,郭雅铭便屡次私信她:不要搬进来,她们不需要新室友。尤其是她这样的。
起初虽然生气,耐着性子解释这是学校安排,不是她自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