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她凝视的眼睛。
摄影征选已经截止一个礼拜了,初选过后,丈夫华青云的作品毫无疑问保留进复选,尚不知会否获奖。
“进入考量范围的总共五十张。”她去校团委办公室时,听见这两个老师讲道,她便也好玩似的凑过去看几张,顺便闲聊两三句。
“你看这张。”控制鼠标的齐倩雯老师道:“头上长角的。”
宁素碧顺着看去,第一眼所见的是略微炫目的光影,光影如此深刻而分明,竟莫名带来一瞬的心悸。再仔细看,才发现摄影者颇有些漫不经心,焦距甚至不是完全准的,她好奇地让齐老师放大,看看上面写了上面。
那是一张厦门的旅行计划单,也算是切题了,在满是风景人文摄影的其他作品中分外显眼。计划是简略的,只出现了地名,和个别餐厅,以及往返航班号。而右下角一团模糊的草图令她皱起眉头。
见妻子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华飞忍不住开口道:“想什么呢?”
宁素碧回神,道:“没什么。学校的事。”而后拿起手机去了阳台。
思索一会儿,拨通了号码。
——喂,姐姐。
——阿妹呀,最近可好?
——最近挺好的呀,怎么想起来找我了呀?
——没什么呀,只不过找你聊聊,问问你何时和妹夫来上海住几天。
——(笑声)好呀。等过段时间我们有年假了一起来。这几天陈放出差了,就我一个人在。
——去什么地方出差呀。(宁素碧心中“咯噔”一声)。
——厦门。
——……
——姐姐怎么啦?
——没事,没事。刚刚电话信号不太好。
——哦,我说,陈放出差去厦门了。
——真忙呀,等他回来了,你问问他。何时能一起来。
——好呀,好像下礼拜一会来。到时候告诉你。
——好。那就这样了。(笑声)挂了啊。再见。
挂了电话以后,顾贺照旧看电视。却莫名回想起陈放出差之前,与她的对话。
晚餐以后,陈放正收拾碗筷。
“今天我来吧。”,她接过碗筷,忽然停下道:“昨天表姐跟我说,最好早点要个孩子。”
陈放拿茶杯的动作顿了一下,继续喝水,只问:“你改变主意了吗?”
她见他反应大了些便道:“我还没有,只这么一说。”
陈放“嗯”了一声。
她于是继续收拾,在厨房泡了洗洁精,听见客厅传来:“我想再晚一些。”
她没有回头看,只循声道:“可以啊。有的是时间,不急。”
她心里稍微有点不舒服,大约是那个无意的停顿吧。
她不知道,其实陈放心里也有点不舒服,大约是这意外的话题勾起的不和谐。顾贺应不急着要孩子,这更像是个试探。而他,给出了不尽如人意的答复,且似乎暴露了些什么。好在,他们两人都没想那么多。
宁素碧挂了电话,看着那张自己临时拍下的照片,心情沉重不少。“恐怕真有这事。”她喃喃自语一遍,“陈放。”
照片上的草图:
11。21早我——浦东机场 9:00——10:42飞
早陈放南——上。浦东9:00——同
11。28上午我——上浦。11:42
陈放——同——16:21 南
陈放替李周曼倒了杯水,李周曼笑问:“杯子洗过没?”
陈放点头:“开水烫过几遍。”
李周曼喝了一口,“太凉。”
陈放接过杯子,倒掉半杯,新加了热水给李周曼。
李周曼喝了一口,“现在正好,记住这个水温。”
陈放笑了,拿过杯子喝了一口,“记住了。”
李周曼捡过床头的手机,果然有一个未接来电,两条信息。她看了眼陈放:“我要回个电话了。”
陈放在另一张床边坐下,安静地看她。
“林海。”
——怎么不接电话?
“不好意思,静音了。”
——静音做什么,每次都这样。算了,你在广东家里还好么?
“他们说话我听不懂,听奶奶对我说也吃力。”
——(笑声)是么,我都忘了,那里说的广东话。
“傻。”
——那里给你吃的应该不错吧。
“嗯啊,广东好吃的多着呢。”
——说说看。
(李周曼心里有些烦,而不能催促他结束谈话。只好心里苦笑,嘴里编谎话。)“瑶柱大粽子、蒸鲈鱼、红烧大肠,八宝饭。”
陈放这般与她对视着,她的眸子间或一闪,看向右边,似乎在回想,声音如此平静。偶尔讲到开心时也会笑。陈放的目光游离开了,望了半刻窗外,重回她身上,宽松巨大的衬衫遮去她身体的曲线,越发显得纤瘦。此时衬衫扣子整齐扣着,内里酒红色胸衣依稀能看见花纹,是蕾丝花边。
“有啊,蔬菜,广东菜。”
——你今天只在外婆家呆着?
“是啊,陪外婆,明天一起去中山市玩。你今天复习得怎样?”
——今天进度还可以,赶得上。
“好。加油。”
——知道了,爱你。
“我也爱你。”李周曼低垂着眼睑,看不出神情。
陈放为李周曼新加了热水,尝一口,递给她:“时间还早。”
陈放把一个枕头竖放叠在床头,自己靠着枕头屈膝而坐,李周曼便靠上另一个。她把头靠在陈放肩上,静默不语。
陈放未动,也未开口。
四周黑暗下来,是李周曼息了灯。
陈放听见身边的人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陈放能想象出那纤弱的脖颈的颤动。他听见她说:“我们聊什么呢?”
陈放不愿让话题停留在烦恼处,便道:“你功课怎么样?”
李周曼闻言笑出声:“好。我功课挺好的。”真是个神奇的开场。李周曼道,“平常你除了工作,还做什么?我是说,有什么消遣。”
“看书,各种书,有时出去逛逛。像老头子一样。”
“真的么?”(笑声),“和我差不多。”
“你平常呆在哪里?”
“图书馆。你有泡图书馆的习惯么?”
“没有。”
“那你平常呢?”
“单位,家里两点一线吧。不出去走的话。”
“真好。”
“好么?”
“好啊。”
“下次我带你去上海图书馆吧。”
“好。平常你会在图书馆里看什么书?”
“一半时间看专业书和闲书。”
“另一半时间呢?”
“想你。”
一时屋子里气氛竟变了点,轻薄而柔软,虽然陈放没有回答,只玩笑般的笑了。
过了不知多久,应该有很久。李周曼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一圈又一圈。
陈放没有反应。
李周曼听他呼吸均匀,大约是睡着了。不死心地低声地说:“睡着了?”
陈放没有反应。
又不死心地极低声地说:“猪?”
李周曼无趣的躺好。
却听:“你在和我说话么?”
李周曼想起自己那一声猪,颇有点心虚,忙到:“不,不是。”
陈放笑道:“自言自语?”
李周曼坐起来掐他脖子。
一时笑闹作一处去。
陈放道:“你想做什么?”
李周曼道:“出去喝酒。”
秋天的夜,厦门的街,明亮的路灯绵延的蝉鸣,两只人影相携进入一家清吧。戴着牛仔帆布帽的女孩背着吉他坐在一角的琴谱边弹唱,唱着王菲的《天空》。
这条街上酒吧有两家,一家热闹喧哗,一家歌声清冽。太吵的地方怎么谈情说爱,李周曼毫不犹豫选了这家,可惜吉他女的歌声她不喜欢。她远远看见酒吧柜里摆着各式各样花哨的外国啤酒,便想试一试。
陈放要了一瓶绿色的科罗娜,一瓶泰国辛哈。李周曼指着其中一瓶道:“这个挺好喝。泰国很流行。”她自己选了一瓶比利时小粉象,一瓶麒麟。
李周曼从侍者手里拿过开瓶器,先开了小粉象,示意陈放开哪瓶,按照指点的开了科罗娜。
店里位子几乎坐满,陈放道:“没想到秋天了,厦门还有这么多人。”
李周曼环视四周,“是啊,印象里厦门只有夏天。”
陈放倒出一杯递给李周曼。李周曼尝过,道:“谢谢。好喝。”随后倒了一杯自己的给他。
大约是歌声萦绕于室的缘故,两人话都不多。李周曼两瓶喝的很快,面上全无醉意,平湖似的清醒,微笑道:“我再去拿一瓶,你要什么?”
陈放道:“帮我也拿一瓶,和你一样的。”
片刻后,李周曼拿来两瓶法国的1664。
陈放说,说些你学校里的事吧。
李周曼笑道,学校里无非是听课写作业,看书泡图书馆,吃饭睡觉。
陈放道,你在学校很乖。
转而即道:“能不能问,你和你男朋友多久了?”
李周曼道:“不长不短,刚好一年。”
陈放道:“他是准备考研么?”
李周曼道:“不错,他想考一个不错的大学,读经济学。”
陈放点头:“你说过不喜欢他了。”
可为什么没有分手。
陈放没有说,李周曼明白。
她笑容里带一点无奈,道:“不如你猜?”
陈放道:“你不想影响他考研。”
李周曼道:“我真高兴,在你眼里我很善良。”
陈放道:“不然呢?”
李周曼只道:“还是不破坏这好形象了吧。”
举起酒杯轻轻碰他的一下。
陈放只觉得有些事或许他不知道,便不好追问。恰这时,李周曼的手机响了。
两人对视一眼,陈放从茶水台上拿起,李周曼看一眼,果然是林海。她望片刻眼前的地毯调整情绪,接起。
——周曼。
“林海,怎么啦。”声音带一点天真。
——你今天又静音了是么?语气无奈多于责怪。
“不好意思,我又忘了。”
——你在外婆家里么?
“不,在外面玩。”
——那好,你玩的开心一点,晚上再聊。
“好。拜拜。”
——拜拜。
☆、第四章
挂掉电话以后,李周曼有点恹恹的。不久,两人回到旅店。
李周曼的铃声竟又响了。
陈放玩笑道:“你真够忙的。”李周曼看了他一眼,出去接电话了。
“妈妈。”
——李周曼。
“有什么事么?”
——你爸这周六生日,你回来的吧。
“这周学校有事,回不来。”
——什么事?你有一个多月没回来了。
“我知道,这周有小组作业,不回家。不好意思。”
——你怎么在上海读书读得像外地学生一样,有家不回。
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我有事,回不来。到那天我会给他寄个礼物的。”
——你真是开玩笑了,人就在上海,还要寄。李周曼,你不要这个样子。
李周曼皱起眉头,声音仍是尽量耐心,“我真的回不来,你问问我爸想要什么吧。这两天寄正好来得及。”
——搞什么,你这个礼拜回来一趟。
“回不来。”
——你现在翅膀长硬了是不是。越来越不得了了。
“哎。”李周曼叹了一口气,“等再下个礼拜我回来吧,到时候把礼物补上。这样行不行?”
——那就这样吧。反正现在也管不了你了。李周曼,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们很烦?
“没有的事。”心里渐渐涌起涩意,李周曼不想再多说话,也没有了急于挂掉电话的意念。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回家?大学以后你回过几次家,屈指可数吧?
“学校很忙,有做不完的事。”
——你乱说了。连我都没有说忙到家也回不了。文科大学生能忙到什么程度?你到底在学校干什么?不然这周末我们带着蛋糕到学校找你一起过吧。
“我们已经说好了,再下周我回家。”
——你好自为之吧。
“再见。”
李周曼挂掉电话,轻叹一口气,长长的轻笑了一阵,笑得眼眶也微微湿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烦?
“我只是,不想看见而已。迟早我会离开,就像是……远走高飞。我要自由。没有谁能拦得住我。”
回忆不知怎的开始翻滚,一声叹息。
低声地,微不可闻地,却是金石般不可磨灭。
李周曼倚着墙,换上一个淡淡的笑容。
一进屋,见陈放望着窗外的街,独自站着。听见开门声,回首,对她微微笑了一下,似是抱歉。温柔的笑容,像夜色那样沉静。李周曼怔了一下,茫然道:“你在看什么?”才觉出他人影带倦意。
陈放往窗外道,“他们在吵架。”
李周曼靠近,窗户是关着的,距离亦不很近,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静悄悄的。而路灯下那两只人影吵得着实激烈。李周曼笑得轻佻,“这家宾馆的隔音效果很好。”未说完,轻轻环臂扣住他的腰。
陈放未料到突然如此,身体顿了一瞬,转而恢复常态轻轻应了一声,与她继续看。
一推一搡互相谩骂,仿佛已不讲理对事,只一股脑儿地发泄于彼此。晃动飞舞的手在墙上拉出窜动的暗影,张张合合不停息的口仿佛能看见碰见的唾沫,前前后后各不相让的身子在光影里愈摇愈剧。像牵线木偶般,被依附于光线的黑影操纵,你来我往,以牙还牙。
终于,打起来了。
李周曼轻声地笑了。
陈放被他拥着,听见这一声突兀的叹息般的笑,全然不认为它在幸灾乐祸,却像是相反的……他感受得到李周曼掩饰的极好的颤抖。李周曼又笑了一声,道:“隔岸观火,这算是么?”
陈放道:“不算。”
他把手轻放在李周曼扣起的双臂。
近身战好不容易拉开了,是那女人打了那男人一个耳光。
不带犹豫地,男人还了她两个。
陈放看见李周曼手指紧扣,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陈放微动脊梁回首,在她耳边说:“你害怕了吗?”
李周曼没有作声,环绕在他身体的手却松开了。陈放拉起窗帘,“那就不要看了。”
陈放想触摸她的头发,她却似鱼儿一样溜走了。
各自洗漱后,陈放见李周曼坐在床前,小灯一盏。
上了楼,进房间关上门,听见窗外砰砰声,伴随着滋滋鸣响。李周曼预感很准,一听到这个声音,害怕的缩到墙边,让陈放帮她看看窗帘后面。
她道:“你不怕虫吧。”
陈放道:“一般的不怕。”
拉开窗帘,所幸窗牢牢锁着,丑陋的巨大白飞蛾被光线吸引,一次次撞击玻璃窗。
李周曼吓得不敢靠近,只道:“千万不要开窗。”
陈放道:“到了秋天依然猖狂,这时候怎么会开窗。”
李周曼笑道:“小时候我爸教训我,就说‘你再哭,我把飞蛾塞进你脖子里’。”
陈放闻言微诧异,只好道:“开玩笑的吧。”
李周曼道:“自然是说说的。可是听到感觉一定不好受。”
陈放道:“现在你长大了,只会越来越大,不会回去。”
李周曼道:“是。人只会越来越老,不会回去。大人就是这么卑鄙,你越害怕什么,他越拿你害怕的吓唬你。可他自己害怕的呢,却像是不可触及的伤疤。你不能提,更不能碰,否则他们发火,打人,暴怒。”
陈放道:“你说这话的时候,像个孩子。”
不多久,李周曼床头多出一杯温热的水,灯熄灭。
她道,“别的时候不像就好。”
陈放道,“不像。”
灯熄灭了,飞蛾的扑腾声仍在。过了很久才离开。
李周曼听见他说:“它很丑,看见光和温度一样不顾一往前扑,也不顾光线下,丑陋再也无法掩盖。这样的卑微,比丑陋更加可怕。”
李周曼闻言诧异,只觉他话里有话,接道:“那么,不学飞蛾扑火,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堪?”
陈放道:“可以这样说。”
陈放的意思李周曼隐隐明白,无非是让自己把握尺度,不可以过火,只是拿丑陋的飞蛾作比,也让她气恼。她道:“这样的话真是难听,你拿什么比不好。”
陈放不知他莫名的气恼哪里来的,忙道:“你不要乱想。我随便说说的。”
“真的?”
“真的。你不要乱想。没有其他意思。”
“是我敏感了。”忽然她又道,“帮我买包烟去好不好?”
陈放道:“你吸烟?”
李周曼道:“嗯,钱从我钱包里拿,在包里。”
陈放自然不会理睬后半句,道:“楼下不远有便利店。你要什么烟?”
李周曼道:“大卫杜夫,没有的话买牡丹。”
陈放道:“好。”
他看了一眼表,已经十点半了。
正穿上外套准备出去,李周曼道:“我还是和你一起吧。”
陈放道不用,李周曼坚持。
两人刷房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