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冷说,你算什么。
她用这句话换了近十个耳光,换了一次双脚悬空、扼着脖子拖行十几米的挣扎,换了余生褪不去的梦中呓语。最后的最后,她高呼着“松手!”,父亲掐着她的脖子,猛力用她的头撞墙上开关,眼前不得不看着的,是暖黄色的吊灯,一亮、一灭、一亮、一灭、一亮……像是漫长的日日夜夜侵蚀着灵魂,已经没有了痛感。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逃出去的路在哪里?另外一种解法在哪里?
解不开的结要怎样去解?忘不掉的痛是否真的只能随时间渗透进骨髓里?
雪落了一地。陈放发现自己摇不醒她时,雪,落了一地。
☆、第 21 章
陈放看着病床上的李周曼,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医院消毒水与塑料的味道,盖过了羊卓雍措湖畔她身上发出的淡淡香味,那淡香停留在气息里挥之不去,那淡香终将烙印在岁月里,像一道不太丑陋的疤痕。
医生说,是脑水肿,或许和饮酒有关,与病患身体状态也有关,现在虽然昏迷了,只是轻型的。之后一段日子不能动,要静躺。相信很快她就会醒来,会好。
陈放接到父亲电话,追问他辞职之事。他只好告诉父亲已经在上海找好了工作,父母着实为他大吃一惊。问及原因,他只说,“爸爸,树下乘凉的事情不该做一辈子。”此话着实又令父母吃了一惊。电话那头,父亲讷讷挂了电话,不久后与母亲转忧为喜,直夸儿子懂事了。陈放若知,心里自是苦笑:谎话变成圆满。
仿佛,皆大欢喜了。
入夜时分,李周曼醒转,见陈放,神情带一点茫然。
陈放道,“你可别装作不认得我。”
李周曼道,“病了的是我,傻了的是你。”
后来,陈放叫来护士,护士急急忙忙走来,脸上却是带着笑的,看肤色与神情像是藏民。
“我怎么了?”
“脑水肿,轻度的。”
“我不该喝那么多,给你添麻烦了。”李周曼的脸上愧疚是真。
“胡说什么。”陈放道。
“你可以先走。不用陪我。”
“我留下陪你,你一个人不行。”
“不用,说好的,西藏之行结束了,我们就断了。”
“你还在西藏就没有结束,别说了。”
他不再理会她说些什么。
五天之后,李周曼接近痊愈,医生建议她再住院一段时间,她拒绝了。
当日清晨,他们办完出院手续,驾车驶出一段,她才知道医院就在拉萨市内。经行过布达拉宫,李周曼多望了两眼,已经开过了,又回首望一眼。
他问,“想去么?”
她道,“不了。”
他说,“原先的机票改签了,改到今晚七点。我们一同回上海。”
她点点头,“好。”
午饭。
回到来时第一次的餐厅,照旧要了一壶酥油茶,两碗藏甜茶,一盘糌粑,一锅蘑菇炖羊肉。
李周曼再吃一口酥油茶,有恍然隔世的味道,有一切回到最初的错觉。
陈放再吃一口酥油茶,说自己的口味大概永远不会变了,还是很难喝。
走在拉萨街头,与朝圣者擦肩而过,与红袍僧人遥遥相望,移开目光后,两相忘。
天空又下起雪,薄薄的,细细的,像盐,像糖,像千古不变的味道,像执著人断不了的执念,像梦里抽不断的丝。
陈放动手轻轻拂去她发上的雪。
李周曼道,“别动。”
陈放疑惑。
李周曼笑道,“如果雪落满了我们的头发,是不是像白头偕老了一样。”
陈放道,“就当是白头偕老过了吧。”
李周曼道,“好,约定不变。”
陈放道,“好。”
他心道:或许和强求彼此比起来,互相忘记算不上那么痛苦。这是那天在李周曼晕倒之后,听见她梦里呓语时候,下的决心。梦里,她没有停止追问,从哪里逃离、另外一种解法在哪里?
陈放不知道答案。而如果他能给她的爱情是她日夜思慕着摆脱的,他怎么忍心强留。
那天,他叫不醒李周曼,一下子慌了神。正要抱着她回车里,抬眼望见:落日时刻的羊卓雍措,在金色斜阳下泛起日月星辰般柔软的光泽。那一刻,他放下了,不在执着了。
分别那天的傍晚,他告诉李周曼,其实羊卓雍措很美,只可惜那时候她没有看见。
白驹过隙的纳木错使李周曼决断,平淡无奇的羊卓雍措令陈放放下。它们一言未发,却已为两人划开了不可逾越的界限,各自指出了前路。
不知,他们是否会后悔曾经来到西藏。
☆、第 22 章
不知多久以后的某个夜晚。
李周曼躺在床上,耳机里播着周旋的四季歌,心里忆起那段时日,那一次又一次旅行,心里常有一点点后悔,若未执意要去西藏,若非因执念解不开过去,今日大约不是如此。
从那以后,陈放再也没有找过她,短信也没有。
陈放伏在电脑桌前,一遍又一遍按客户要求修改设计稿,烟灰塞满了烟灰缸。又点燃一支,他想起了令他染上这样习好的人,那个叫李周曼的人,心里总有一点疼,有一点痒。那日她混乱中惊惶绝望地抓住他的手,口中呓语问他怎样逃离。如果他要求的正是她惶恐的,他不会强求她为自己坐困愁城。
他只是,仍会怀念她的笑,她的冷淡,她的恼,她身上若隐若现的味道,怀念她身上的触感。
更久之后的某个晚上。
李周曼下班后奔赴与某个男友的约会,他们一同吃完了饭,一同唱完了歌,她把男友带到了自己的住所里,调着情,互相脱掉了衣服,正要躺倒在床上了,忽地怀念起某个人,泪珠差一点掉落。
她忽地笑了,“想不想换个方式。”
男友一脸兴奋。
她把他带到浴室里,对着镜子,赤身裸体的两人交缠至一起了,她被他抬着,架在水池边,身体交叠的晃动中,呻口今喘息里,泪珠一不小心滚了一颗、两颗、三颗。
她只能更疯狂。而听见男友狂乱之中骂了一声贱人,记忆仿佛重叠了。她仿似受不了似的,泪如雨下。
陈放终于在景观业的大萧条下落入一批裁员潮里。他把上海的房子租出去的当晚,驱车回到南京,已上了高速了,仍忍不住从后视镜里回望一眼,灯火如昨。
连夜开往南京的路畅通着,心情难以言说是畅快释然否,终于不用一夜夜熬到凌晨甚至不眠不休了。抑或是遗憾,他终于还是一个人离开这座从陌生到熟悉的城市了。
只是在这座城市里,他从未听到过周旋的歌,奇怪呀,周旋明明是上海的女歌星。只是这座城市里,他从未偶然遇到那个曾唱歌给他听的人,奇怪呀,上海明明只有这么大。
明明只有这么大。
搬行李回南京小房子,最末在后备箱看见的那只打茶机,木制的,手工的,陈旧的,结了一层灰的。他曾经说过自己口味总也不会变了,而回到家收拾好东西,不怎么犹豫地,打开淘宝,买了一块拉萨发货的酥油,一袋砖茶。
他正把那只老旧的,往日不愿不敢看的打茶机擦去灰,在水龙头下一冲,裂了,变成两半了。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手中的废木头,像是看见那段年久失修的记忆,禁不起时间摧残,无声无息化为灰烬了。
再打开淘宝买一只打茶机,惊讶地发现竟然没有,换了无数种搜法也没有。他才意识到,有些东西,万能的淘宝也买不到。
久到不能再久的某一天夜晚。
李周曼从无止境地加班中解脱,走在深夜的街,车上灯火通明,一个人的住所很近,只是某段路很昏暗,很窄,两旁有种得过密的树。
图谋不轨的两人从巷前巷后一同走来,她无路可逃,也不逃。只离得近极了,听闻两声惨叫,李周曼扒开捂着眼睛恶毒咒骂的两人,飞奔往住宅。
进了房,门上了锁,心里才踏实,她住在高层,窗户倒不担心,而她仍检查了两遍。
洗完澡,坐在床上,紧张到麻木的弦一下子松下来,她不是第一次遇见,也不是第一次喷辣椒水,仍是哭了好一阵子。有时候她感到自己像一个被时常惦记着的兔子,一不留神就会被挤掉吃掉,无论是工作里,还是行路时,特别在夜里。她生存得很累,生活得疲惫。
息了灯,她睡不着,想起明日,她睡不着。
终于,打开手机,放出那段无以追寻的声音。
“我和她谁好看?”
“你。”
“我和她,你喜欢谁?”
“你。”
“如果我和她一起不要你了,你哭不哭?”
“哭。”
“哭谁?”
“哭你。”
“你会怎么办?”
“想你,一直想你。”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我会一直想你,直到很久以后,直到死。”
一片长久的沉默。
“你和旁人□□,会想起我么?”
“会。”
“每一次?”
“每一次。”
“想我什么?”
“想你的样子、声音、身上的味道,想你是不是和别做,就像你和我一样。想你曾经纵容过我。”
“够了。”
心如刀割。
黑暗里,坦然的面容上,仍是那个不变的微微的笑容。死不悔改地,带一点放肆,一点痛,一点温柔。
她关掉闹钟和手机,混着一整瓶安眠药,喝了很多酒,希望能做一场旧日的梦。
陈放回到家里,用钥匙打开门。
“爸爸。”儿子听闻他回来了,走出房间打招呼。
“小越,你吃过饭了没?”陈放总学着曾经在宁素碧家里见过的情景和孩子相处。
“吃过了,刚才在做功课。”邹越答道,“你回来前两分钟,宁阿姨打电话来让你和我冬天有空到他那里去玩,我们寒假去找小非哥哥吧。”
蓦地听见宁素碧,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过了一会儿,道,“好。”
“嗯,”邹越道,“宁阿姨还说,小非哥哥想借你的园林手绘一阵子,小非哥哥想跟你学画画。”
陈放无奈地笑,心道:华小非挺聪明的一个孩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非要跟他学画画,他的手绘实在勉勉强强。
陈放见邹越进房继续做功课,自己开始热饭菜。自从领养了邹越,他的生活不那么形只影单了。看着微波炉里柔黄色的光,陈放的思维随微波炉“嗡——嗡——”的加热声而放空。
“叮”的一声,他顺手把菜从盒子里拿出来,是一碗糖醋排骨。
知道停留在记忆里是不对的,而他可以安慰自己,好歹已经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了。而有时,看见邹越与他勉勉强强凑成一个少一个人的家,总止不住地记起另一个人。
有时他会想,假如当初,他更坚持,不接她白头偕老的鬼话,他们是不是可以有另外一种结局。他终于开始承认,每换一种想法,事情就会变得很不同。而当时,他们都换上了最不坦诚的想法。
假如当初他尝试帮她解开心结……没有假如。可惜,从来没有假如。
夜晚他看邹越睡着以后,从房间出来,路过走廊的全身镜,一晃而过的是额前突兀的一缕白发。
假如一定有终章,
无话,无词,无章句,惟余诗一首:
一度花时两梦之,一回无语一相思。
相思坟上种红豆,豆熟打坟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