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熙明道:“你总是看管着他,可你知道他多想去宏光寺的万法会?”
“万法会?”南寻冷了他一眼:“我不让他出去,你以为是画地为牢?时令不利,他不能受寒,穿再多衣服又有什么用?他的身子现在是一碰就碎!你居然带他出去!他是去烧香拜佛了,佛祖保佑他了吗?能保他的,只有我。”
宋熙明也着急:“那阿尽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他脾弱气虚,又积患胃痈,当然是胃冷绞痛,生不如死了。”
南寻面无表情的说着,几句话听的宋熙明心中不是滋味儿,想入内探望,又怕打扰,一时忧急彷徨,南寻看在眼里,气也消了,他把那件紫绸披风塞还给宋熙明:“我何尝不想他游山玩水,纵使财倾天下却活在宅笼中,又有何意趣?但若非我这么小心管着,他三年前就该……”
南寻没说出口,生气也好,无奈也好,他比谁都在意花尽这条命。
晚间,南寻正在房中给窗口的那盆桴蓟浇水,管家赫中提灯正走过他窗外,见盆中的花叶茎葱绿挺拔,红色的花蕊上滚着水珠,就夸道:“南大夫这花养的真好啊!”
南寻淡淡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兰花,只是一株强脾健胃的药草罢了。”
赫中半懂半懵的点点头,又笑着说道:“药已煎好了。”
南寻将水勺轻轻放下:“我去吧。”
赫中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命人将药从药庐往庄主的住处送来了。
麒麟庄是北黎国第一庄,一个庄子的大小,同一城无异,庄内的居民和商铺都靠庄主养着。花宅占地更是有数百亩,在这数百亩的建构间,曲转亭台,回廊深锁,从以前的药庐走到花尽的留鹤阁,起码要小半柱香的时间,所以自打南寻一来,便将新的药庐改建在了留鹤阁的隔壁。
此时送药的下人已经将药送至庄主的卧房,妥善放在外间的紫檀花梨木的圆桌上,没敢擅动。
南寻端起桌上的药,走进卧室,紫檀木镂雕的四叠间里,花尽正披着外披立在窗前,看着雨夹着雪从青檐上簌簌打下来。只影单薄的有些孤寂,有一种看透了世间百般的无声厌倦感。
“怎么起来了?”南寻单手给他拢了拢衣服,要带他离开窗边。
“别碰我。”花尽躲开他的手。
南寻轻轻笑道:“你哪儿我没碰过?”
花尽脸色变了,几乎是低吼:“滚出去!”
“你喝了药,我就走。”
南寻不以为意,伸手要去扶他回床上,却被花尽挥手一扫,肩上的衣服也甩了地上,药碗应声碎地,他也只是冷淡的瞥一眼,背过身道:“我说过不用你费心了。我已让管家另寻大夫,我的病以后不用你操劳,你只要做好无丝蚕的事就行。”
说完又靠在窗栏上猛烈的咳嗽,渐渐的嗓子都哑了,南寻平静的说道:“那晚是我轻率了,但若重来,我依旧会那么做。”
“你住口。”花尽回他一眼,眼里终于怒了。
“既然你再也不想喝我的药,不想见我,那我便顺了你的意吧,明日便离开麒麟庄。”
南寻说完捡起地上的衣服,给花尽披上,转身出去了。
刚出了门,花尽就追了出来,虽一直不肯开口,但那慌措又不甘的深情,已经表明了他追出来的目的。
南寻回头一看,见他追出来又弄掉了肩上的衣服,此时一副犹豫踟蹰的神情站在寒夜冷风里,唇色发白,虚扶着门框的手也在微颤。
他天性孤高独立,可却挡不住这一身的病弱,旁人看来,花庄主多病之下寡言淡语,性情冷僻,但南寻眼里的花尽,只是个孤芳楚楚,孤独应怜的心上人。
此时见他单薄的扶在门边,南寻心中一疼,又回身近前,将自己的外披解下来给他拢上,轻声说道:“好了,我不走了。”
花尽依旧没说话,只是用手抓紧了肩上的衣服。
南寻又嘱咐:“我会让药庐再送一碗药来,好好喝下,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花尽依旧是无言的看他一眼,只是转身要进屋。
“阿尽。”南寻叫住他:“你留我是为了救他,可我留下来,是为了救你。如果你不听话,那我留下来也便没了意义。”
花尽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没什么语气道:“知道了。”
☆、第47章 琥珀
无非觉得自己这回受邀登门,算是赚了。
都说这麒麟庄的花家是黎国最有钱的,果不其然。
这麒麟庄主比慕容九那小子过日子还讲究,连管家都配了两位。
撇开庄中这一局一设的精贵稀罕且不用说,光说这吃喝日用吧——
庄主的穿织都是织云庄最出名的织云锦,伞只用冶州那伞案最精,匠工最细的米白色竹骨绸伞,扇子喜欢用明月清风庄的白檀骨洞扇,茶非江禇头一茬的湄茶不喝,纸墨笔砚都去皇亲官贵爱去的文鼎轩拿,用碳是用有松枝香的银屑碳。
其名下还有一个专门养供水果的温霞庄,所以这大冬天都能吃到春夏各季的水果,这些果实都是用暖棚养着,天稍见冷就开地龙温着,一颗金贵的桃子,能抵平头人家半年的口粮。
就连平日里的餐前汤饮,也要费心思——更不得了的是,听说他庄上的大夫居然就是诡医南氏的后人!给花庄主逐日进补的母鸡,也是按南大夫的要求——在农庄挑的凤凰鸡,一只只都是用老山参的参沫儿喂着,那些母鸡补的跟公鸡似的,一颗鸡蛋比金子还贵。
无非一边在心里啧啧啧,一边嘴上不停的享用着,他吃完几颗龙眼,又咬了一口西瓜。
看了一眼花庄主依旧倚在床头不紧不慢的翻着书,无非把一瓣儿西瓜啃完,一副心满意足擦了嘴后,故作高深的笑道:“花施主,在看的可是《赵国史志》?”
花尽微微抬头看向窗户,窗外的风声大了起来,外面的芭蕉叶扑打的声响很躁。
花尽点点头。
“在看赵国的江令侯和闵西侯联合叛乱那段。”他将书静静合上:“前段时间,听说赵国沈家的现任将军战死了?”
“是啊,花施主也关心赵国的事?”
“都说心能超越动静,无将迎,无内外,无情无心,能平心定性。无非师父,如何才能静下心来?”
无非笑道:“放下。”
外面下起了雪,如轻盈鹅毛般,随风吹进窗来。
花尽的眼神黯淡下来,他轻轻的摩挲着腰间的挂坠,问道:“都说佛讲因果,前世因,今生果,那么这世上,会有人能记得前世之事吗?”
无非想起了慕容九那小子,叹了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机缘之别罢了,若是执念甚重,又见了前世信物,刹那一念,便能牵起前世万千万念。”
花尽的手一顿,不动声色。
无非看他一眼,眼眸一深,淡淡道:“过去的已经过去,奈何之汤,忘川之水,旨在给众生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既然已经脱胎换骨,为何要与自己为难呢?”
花尽只是皱眉看着窗外吹进来的雪花,神色伤感,仍无话可说。
无非从桌上的包裹中拿出一幅卷轴,送到花尽面前:“老衲闲来拙笔,弊帚自珍,今年参加万法会幸得花施主相邀,赠画表谢,还望不弃啊。”
“多谢大师。”花尽将画收下。
将画轴摊开,绘的是水墨荷塘,水面浮萍,花开正盛。
无非坐下喝了一口暖烘烘的花茶,平和笑问:“施主一眼看的是什么?”
花尽垂眼将画慢慢卷收起来。
“人这一生,有几年逍遥?”他忽然问。
无非心中一叹,已知道,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池塘里不起眼的角落里,那片荷叶下的小小蜉蝣。
无非说道:“前十年少小,末十年老弱,期间三灾六病,梦沉梦醒,仅留得片刻清明,屈指逍遥。”
花尽抬头看窗外,冬日清冷的窗外,一片白茫茫。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息……”随着他苍白的唇片微启,齿间呼出一口白气,在清冷的空气里忽而消散。
“花庄主有执愿困绊于心。”
“师父,如果一个人生前敬佛信佛,只是他被迫做过忤逆之事,你说。。。。。。他死后会下地狱吗?”
无非笑道:“花施主不如将所问之事讲个详细,老衲才好答来。”
花尽沉默一会儿,又问:“无非师父,为何法号无非呢?”
“无起无灭,非有非无。”无非道:“世间因缘,不知所起,但是可以决定它们何时结束。花施主不妨听老衲一言,早作释放,会有善果,若是执着过往,只怕。。。。。。”
花尽没再说话,他看着窗外下大的雪,只是觉得自己。。。。。。已经好久不能见锦鹤一面了。
送走了无非,管家赫中才想起庄主屋中的窗户未关,赶紧又吩咐人来关窗户。
下人跑进屋来一看,庄主竟然站在窗边伸手等雪。
雪花飘在手中,凉的花尽的心里一颤,他沉沉的闭上眼睛,自己啪嗒一声合了窗。
放下,如果解不了痛苦,那放不下的又是什么?
此时南寻一身正站在院中,一身红袍外披着件白绒肩的大氅,他站在院中的红梅前,不知为何,望雪出神。
赫中揣着个丝绸焐子,朝南寻小步跑来,给他撑开伞。
赫中仰头看天,露出愁容,叹息一声道:“看来这雪呀,要下到明日了。记得,庄主小时候最喜欢下雪天,每回下雪都要站在院中,赏雪许久,虽说老庄主担心庄主身子弱,但也拦不住,庄主从小就不爱哭闹,跟个小大人儿一样,若是他认定想做的事,连老庄主也拦不住。后来也不知何缘故,突然有一年开始,庄主特别不爱见雪,每回下雪,他都不出屋,要下人阖门关窗,他自己呀,就一个人捂着炉子,坐在紧闭的窗边听雪发呆。”
南寻认识花尽不过三年,虽熟知他的日常习惯,但有些习惯形成的原因却并不尽知。
“他什么时候不喜欢下雪的?”
“我记得。。。。。。大约是庄主十三岁那年。”赫中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记得那年发生了很多事儿,庄主那年的病特别的严重,若不是您父亲南神医来,庄主险些就。。。。。。不过人是就回来了,可却也性情大变,沉默寡言的,好像对什么事都不上心。”
“那年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老奴这顾上管下的一年的事儿可就太多了,细说不清了。”
两人正站在雪地里说着话,远见着宋熙明就冒雪过来了,远远看着,他撑伞疾步而来,一身清蓝的披风,容颜俊朗明亮,只是神色间的担心之色仍在,无非是为了花尽的病情。
他最这些年担心的,最不过是花尽,而对他的关心,花尽似乎也格外的接受一些。
南寻是个冷静的人,救死扶伤太久,面对别人的生死,有时候也显得有些薄情,但是他遇到花尽以后,第一次生起了倾尽生命想让一个人活下去的执着。
但也因如此,他也才发现,自己原来不是一个大度的人,每次面对宋熙明,他都觉得这个人能让花尽另眼相待,让自己有些嫉妒。
看着宋熙明微笑着走过来打招呼,南寻对赫中道:“赫管家,你先去看看药庐的药煎的怎么样了。”
赫中离开了,给南寻留了把伞。
宋熙明问南寻道:“南兄,阿尽怎么样了?都怪我,不该昨日带他出去受风受雪的。”
“他好多了,但是他身子弱,以后不能再任他这么不爱惜身子了。”南寻看了看雪,想到那个任性的人,无奈的愁容满面。
宋熙明听说花尽见好,愁容渐散,犹豫了一下,问南寻道:“我有一问,不知当问与否?南兄。。。。。。不知阿尽近来,为何对你有些排斥,先前听陈安说他连你的药也洒了?”
宋府与花家是世代交情,二人更是从小伴随到大,宋熙明比谁都了解花尽,他知道花尽平时孤傲冷淡,但绝不是个无理刁钻的人,相反,花尽更喜欢讲原则和道理。
南寻走在梅树前,伸手出袖,抬指摘了一朵红梅。
为何排斥自己?南寻无奈的叹了口气。谁让自己那晚强迫了他,做了自己早想做的事呢,听赫中说他一觉醒来,连那张床都给扔了。
“南兄在想何事?”宋熙明喊了他一声。
南寻回过神来,现在再看眼前的人,觉得自己也不再那么羡慕他了,毕竟自己已经抓住了想要的,只要自己不放手,谁也拿不走。
南寻的嘴角不经意的微微上翘,忽而看着有些孩子气一般。
“南兄怎么又笑了?”宋熙明实在是不知道,南寻这脸上几次三番的,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南寻不答,只是问他:“你知道阿尽为何不喜欢雪吗?”
宋熙明摇头道:“这我倒是不知。”
“你与他是从小相伴长大的朋友,竟不知?”
宋熙明笑道:“别说是我了,就算是花伯父也不知啊。阿尽不爱多言,很多事问了他不爱说,谁也不知。”
“那你知道他为何冒雪也要去那个万法寺吗?”
“阿尽说是故友忌日,替人超度祈福。可是。。。。。。阿尽何曾有什么过世的朋友啊?这个我也奇怪。可是阿尽本就心愿不多,我不忍看他失望难过——你嘱咐他冷天不能外出,全庄上下也不敢任他折腾去,他这才让人将信送到我那儿,我才悄然带他出去的。”
南寻心里也不得解,花尽会为了什么人这么上心呢?
“若要医好他,只有解开他的心结。”
“什么心结?怎么解?”宋熙明赶紧问。
“我听管家说,阿尽十三岁那年病危,心性转变。你知道他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事吗?”
“若是这样琢磨,当从阿尽病中的那段时间想起。。。。。。”宋熙明想了想:“我记得,那个月是他生辰,他跟往常一样,虽然几日,国中商贵皆来送贺,但他这个人你知道的,从来什么事都不悲不喜的。一切都与往常无异。。。。。。对了!我送了他个小礼物,他见着喜欢,自己看着琢磨了一会儿,后来还自言自语的说着什么?突然间就白了脸色,一口血吐出来就不省人事了。。。。。。”
“你送了他什么?”
“就是他天天坠在腰上的蓝珀,我当时看那琥珀成色上品,就从朋友那儿买下了,说来也不算贵重。”
☆、第48章 病危
宋熙明做了一个梦。
他的梦里,一个少年紫衣披风,站在雪夜游廊下。
鹅毛大的雪絮吹进廊中,拂在他的肩头和发上,他的脸色红红的,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在生气。
廊角转过来一个高个儿少年,领着一个侍卫朝他赶过来,对他一笑,白气从口中冒出来。
“阿术,我来晚了,白叔父和父亲方才留我。。。。。。你别生气了。”
紫衣少年睨他一眼,没说话。
高个儿少年看他的脸冻得通红,又将自己的披风接下来给他掩上,笑道:“你呀,真是小家子气,我可不敢得罪你的。”
“哼,我以为你是想把我冻死在这个雪夜里。”
“我岂敢?你要冻死,我肯定是第一个给你陪葬的。”高个儿少年带着无奈的笑,又哄道:“我这不是来了吗?看,我给你带了东西。”
“这算什么稀罕?赔礼道歉也不够看的。”紫衣少年不冷不淡的回了他半眼。
紫衣少年眼角稍稍带过一眼他手里的那只琥珀,夜光下也看不清品相,只辨得是蓝色的,也没什么稀罕。
“你呀,知不知道,琥珀可是佛家之宝。”高个儿少年将琥珀塞进对方手里,将那双冻得冰凉的手握在手里,柔声笑道:“我将它送与你,保佑你,若是我不在你身边,你就当它是我。”
“别说得好像我好像离不开你。”
紫衣少年高傲的将手抽了出来,但是那只琥珀,他还是握在了手里。
高个儿少年笑而不语,又将他的手握进了自己手里,心疼道:“看看你这个傻瓜,我不来,你就不知道回去吗?手都凉透了。”
“下次我可不等你。”
宋熙明从梦中醒来,心里莫名的有些悲伤。
为什么自己会做这么个没来由的梦,难道是白天与南寻说起琥珀一事,心中有所轸念?
同是此夜,花尽站在地下室里,夜间满室的寒气隔着紫裘大氅渗透进来,冷得他咳嗽了几声。
他靠近了石台上的那口漆棺,躺在棺材里的那具尸体已是白骨。
花尽静静的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