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使官此刻冻得暗自打哆嗦。这长伊果然是冷,比想象中还要冷,哎呀,早知道该把那夹袄套了袍下再过来……
沈凉渊见他冷的唇色微紫,便请人即刻护炉歇息去,那使官冷的恨不得转脸就钻了被窝里,立刻恭声谢后就退了。
人一走,华戎叹息一声在身后站起来,只是这声叹息颇有些酸意。
“如何?不打算拆来看看?我与皇兄是亲兄弟,自家兄弟的信还看不得?再说了,以你我的交情,你还防我不成?”
对于华戎的激将法,沈凉渊却只是笑而不应,完全没有伸手掏袖子的意思。
于是华戎那邪意的笑就变得明目张胆起来,挑眼瞅进他袖子:“莫不是……果真是相思通书不成?”
沈凉渊原本是要保持着一颗淡定自若的心,毕竟他自己也不知这信中内容是何?但是被华戎这一句相思通书,意思硬是给说变了。
他只好将身背过去。
华戎见了又啧啧两声,他瞥见沈凉渊脸色有些微红。原就好看的脸,此刻变得更入眼,本就柔和的轮廓,此刻更显像个强装倔强的姑娘了。
华戎不禁想起初见这张脸时,那时他们都只有十岁,轮廓稚嫩,眉宇间的神气都没长开。若非知他是将门之后,自己当时就只当他是个女孩子了。
虽说沈凉渊如今在这战场上往来厮杀,但起初也少不得见之侧笑,多多质疑的。若不是他提枪就能震慑的手段,旁人还只当是个书生拿枪装样子,将门袭位顶虚衔的。
不过万幸,他战绩斐然,名震八方。
正是想完,华戎打算再进一步激沈凉渊拆信时,沈凉渊却拽了他的胳膊,脸色已经恢复如常,语气也淡了下来:“陪我出去走走。”
“现在?”
华戎却不理他,继续酸不溜秋道:“本王可是冻的不敢出去,不若将军有暖身暖心的大氅护身。”
“你是打算一辈子不出去我这军帐,等到开春暖和了再出去?”
“你若将大氅借我披了,我便与你出去走一趟如何。可舍得?”
沈凉渊笑了笑,已经将大氅给他抱来,顺手就要给他披上,却被华戎挡了:“得了,见你诚心,我又恐皇兄知物落旁人手,非杀了我不成。”
华戎将大氅扔回他怀里,笑道:“与你玩笑,你每每当真,倒是显得没意思了。”
说完,便先一步掀了帐帘,出去了。
☆、第二十一章 海棠遥寄
寒夜无边,凉风大紧。
带着江水的寒冷吹过来的劲风,一至入夜后更冷的刺骨。
华戎率先走出了帐篷,走出许久后,却不见身后的人有跟上来的意思,他又回身看回去。
沈凉渊正不紧不慢的在后面走着,全是他说要一起出来走走,现在倒像是自己一人在散心。
华戎被冻的一哆嗦,将肩上的绒肩拢了拢,又扯披风把手给裹了裹,也不想回去迎他上来,就只站在原地看着他,冷飕飕的等着他过来。
“你此时还不歇,非要出来走走作何?”等他走近了,华戎问他。
沈凉渊站到他身边后,抬头看着夜空。夜空沉寂,无星无云。
他缓缓呼了口气,道:“这几日后恐怕有雪。”
华戎也看了看天:“天气酷寒,下雪不奇怪。”又斜眼望他,勾唇一笑:“莫不是。。。。。。将军你想要邀本王赏雪?本王可没空的。”
沈凉渊摇头也一笑:“倒不是。”
他说完后,将目光伸向遥远难见的伊江方向,在齿间轻呼出一口雾气后,眼睛微微眯起来。
“这几日天气骤冷,江面的冰也该厚了。”
“难道你是要邀我一同滑冰?”华戎悠悠摇摇头:“本王也是没空的。”
“冰面滑行容易摔伤,所以我想让全军将士捆上护膝,鞋底裹衣,应该防滑。”
沈凉渊很认真的说完后,华戎才听出他的意图,皱眉道:“你要冰上作战?”
“你看可行么?”沈凉渊问他。
“你预备什么时候?”
“明夜。”
华戎疑惑道:“不是三日后么?”
沈凉渊看着他:“如果三日后我还没有攻下长伊的话。”
“凉渊,你说的明日,可是趁其不备的夜袭?”华戎也收了原本的松散,终于一本正经的对上他的目光。
而此刻沈凉渊的目光里,分明已是经决定了一切凝重。
但是华戎心中明白敞亮,当真是不能赞同他的决定。
长伊位处特殊,这里不仅是高阙要塞,同时也离近大业的逍梁。
高阙与大业交好,增援是常有之事,赵国之所以对此处久攻不下,多少也有这方面的阻因。
但之前毕竟总隔着一条江水,即使是增援,也要因渡江而耗时间和兵力,这伊江虽然阻了赵军攻战的路,可同时也多少滞了大业增援夹击的兵。
华戎心料自己想到这一点,沈凉渊肯定也是对此心知肚明的。
但是现在他却要利用江冰出兵?华戎有些担心。
华戎摇摇头:“若是江面结冻,我们不但不可冒进,反应加强后防——你要趁河冻横江开战,但是你可想到,一旦江面连通,四方通路没了阻碍。那时我们冲上去之后,所要面对的,可就不只是高阙的长伊兵甲,也许还有大业的逍梁增援兵?”
“我想到过。”沈凉渊也皱眉,秀长的眉宇间却多了一分坚决,几乎是不待讲和的决定:“但是此战必战。”
两人沙场同伴,生死与共至今,华戎自然是比谁都了解这个看似柔和却倔强的人。
只是他知他虽犟,却也不是冲动的脾性,否则也不能胜那些过往的战役。
见他是这样,华戎只得轻叹一声,但多少还是得顾虑:“我只怕高阙外援大业,到时与我们前后夹击。”
“帝心无暇。大业如今是内政难顾,外乱难平,帝心连自己的皇都都顾不了,还有心增援长伊这边吗?现在是我们最好的时机,我只恐这两日雪前江面冻层化薄,再晚便是迟了战机。”
“怎么?”华戎问道:“大业那边的斥候来报了?”
沈凉渊点点头:“西延侯世子已经联合了东原侯李重,以推翻暴君之名,发兵大业都城,帝心不知为何迟迟不肯出兵,如今联军直指都城,华歌已是一片厮杀。”
华戎听了,将身上的披风又裹紧了些后,颇有些感叹的摇摇头:“唉!造反哟。虽说是打着反暴的旗,可还不是臣反君道,最后还不是想去坐那张龙椅。”
华戎正自顾感叹着,也不知是说到了哪句,就察觉到沈凉渊听后神色一黯,自己在那儿喃喃一句:“君臣之道。。。。。。”终究还是不可违背的。
华戎见他神色微变,就将话题又转回战事上来。
他笑笑:“那么,将军可算过突袭失败的机率?若是大业真就援了长伊呢?那时两国出兵与我们前后夹击,到时只怕我军会有被全歼的可能。”
提到当下的战况,沈凉渊也收回了思绪,回道:“这只是可能,但也只是可能。”
“遑论那时两军前后面包抄我赵军不说,又或是我军于江面作战,后方战营背后受敌,那时胜败不说,已无后路。”
“这些情况我也做过考虑。”沈凉渊原是平定的神情,显得更加笃定起来:“所以我领前锋营去应战,留你六万兵甲驻守后方。”
“什么?”华戎讶道:“你只领两万,可知驻守的关隘军,光光一个前哨营就已具三万!”
“我军胜少败多,敌方势盛,兵胜常骄,何况是夜袭,猝不及防,又避免了水战的不利,我军擅陆战杀伐,正是时机。”
虽然听他说的头头是道。
“可是凉渊。。。。。。”
虽说赵国的信威将军沈凉渊,有过四万斩八万的传奇,但这冰面作战毕竟是初次,华戎心下担心,不能保这个可能。
如果沈凉渊真就精忠殉国,先不说自己那“重色轻亲”的皇兄会不会杀了自己,自己也得自惭去撞那伊江的江冰一百次才行。
“华戎。”沈凉渊打断了华戎正要说的话,他对着华戎眉间一展,露出了微笑:“我会速战速决,不会给长伊呼援的机会,我一定会拿下长伊的。用我手中长。枪与你保证!”
他这一笑,让华戎还想劝止的话到嘴边一滞。
若沈凉渊不在战场上,他总会随和露笑,毫不吝啬自己的情绪。但是在战场上的沈凉渊,就总是严肃的,有时连笑都是锁眉的强装。
他的笑何时如这般自然过?
也许这回,他还是对的,他的确是有把握的吧。
华戎心知已经拦不住了,最后一问:“凉渊,你确定不是在铤而走险?”
“有险。作战不会无险。”沈凉渊答他。
听出他不改的坚定。华戎笑了:“凉渊你倒是个不动如玉,动若雷霆的罕性子。”
他这性子自己是劝不住了,华戎也就只能叹息一声,拍拍他肩膀:“我向来是劝不住你的。何况,你是主帅,这回还是得听你的。”
沈凉渊又笑了笑,看想来长风呼啸的远方,薄薄的嘴角抿起一抹浅浅的笑,淡的难以察觉。
华戎也随他的视线远看,良久才问道:“不过,你此回急着冒险这一战,不太像你。你一向求稳的。”
“我答应过皇上的,一年攻破长伊。”
他的声音淡淡的,却有着不可动摇的笃定和执着。
华戎听之心中一怔,才发觉自己手下拍过的肩膀,似乎在这一年寒风霜雪的岁月里,不知不觉消瘦了许多。
但却是一直未变的坚强执拗。
他看向沈凉渊。
而对方的目光,还在执着的飘在远方那看不清的寒冷夜幕里,像是在望着一个心中筑建的地方,那是一个无人知晓的未来。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那里,他自己将会如何?他的皇上将会如何?他的江山将会如何?他们。。。。。。又将会如何?
与华戎各自回了营帐,沈凉渊重又坐回了案前。
灯光下,他从袖中掏出那封书函。
信封上是隽劲的几字:沈良渊,亲见。
用匕首挑开封蜡,拆开来,嗅到一丝清乎飘远,淡若难察的馨香。
一朵艳红的海棠花,随着信纸的取出,从纸页间轻轻飘落案上。
手上的动作一滞,心中一阵温软。
沈凉渊捡起海棠花。灯光下,一朵海棠格外的殷红,即使是在这冷夜冷风之中,依旧能嗅得芬香。
借着灯下,缓缓将信纸打开,只有寥寥数字,但对于那身为君王的人来说,已是有心。
“知你素爱海棠,已在你院中种下,而今,红荫满院。”
沈凉渊看着手心的海棠,心中温热了许久,最后化作唇角一抹微笑,缓缓将信重新折好,将花轻手放入了信封。
此时方察觉到有人闯入,慌措抬眸间,果然又见着是那不报自入的主儿。
“缘何你慌成这样?”华戎抄手闲闲的在帐门边靠着,一副恶趣的笑过来,分明是明知故问。
每回他进来,沈凉渊都是知道的,只是方才思量出神,一时给疏忽了。也不知他在那方站了多久?
想到这里,沈凉渊这回也没了好脾气,抬头晙他一眼:“下回再擅闯帅帐,我定要军令处置你。”
“下回?”华戎笑着进来,道:“如果下回皇兄还千里送花儿来的话。”
“你。。。。。。”沈凉渊一时噎住,明明可以继续回击他,却又被那“送花”二字给堵了。
“啧啧,没想着皇兄啊,那平日里连脸都冷到起冰渣子的人,可待起某人来,啧啧啧,忒浪漫。”华戎酸不溜秋的念着:“万物皆春人独老,一年过社燕方回。我听说海棠也是思乡花。”又忽然凑近前,小声道:“不过我却只看出这寓意是。。。。。。皇兄他这会儿是想你了。”
“。。。。。。”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中提及的大业君王帝心,后面会讲到帝心和有苏大公子苏己楼的感情故事,会在《犹记公子之金鹿》中独立为一个故事。
☆、第二十二章 将军归来
《赵国封侯录》记载
赵国文乾帝十一年,赵军突袭长伊关隘,长伊无兵助援,信威将军率军两万夜袭,赵军以雷霆迅速,两日内攻破长伊十万兵甲。长伊之战,大捷。
——
朝会之后,皇帝便卸去一身华服,退了左右宫人,独自走了一会儿。
相比那人这一年所处的地方,京都此时正是芳草被堤,绿披荫荟。
御花园里的那株海棠,正值花开似锦。
皇帝华延,一竖高大的身影立在树下,那副清冽的眉眼微凛,眸光里是不可见底的幽深。
海棠树的枝桠间,稳稳挂着一只精致的银丝镶宝石的鸟笼,笼身相比较一般的笼子要再大上两三倍。
那笼中鸟儿得了宽敞,正上下左右的活跃。
银丝笼中的鸟,一身绒羽丹红,唯有头间有一撮雪白。自己那毓王弟好奇尚异,也不知是在哪儿猎奇得来的这两只。
当初自己将那一只赐予沈凉渊时,那人还只以为是只红羽金丝雀。
这鸟名为凤头雪,确是形似金丝雀,却又灵性善言,比顶聪明的鹩哥八哥都禀赋灵性,旁人只在一旁说上一遍,它便学了。
看着满树繁华,花姿潇洒,看了好一会儿,华延那对斜飞入鬓的眉渐渐的皱了。
“凉渊何时回来?”他问。
一旁的侍人弓身将鸟食递上,低头回道:“回皇上,大将军上回传捷报入京时说,是下月初三抵京。”
侍人惶恐无奈,皇上这都是第几回问了?
“还有半月。”华延看一眼那满树的绯红,还有半月,这花,可就快落了。
半月后,京郊。
凯旋荣归的大纛在高风中猎猎招摇,大军行进的车马震响声遥远便闻至。
即使是京郊,这里也已然是民众相迎,人群排道。
皇帝一如往常的领军百里相迎,非是位于轿座垂帘,而是高坐一骑,气势不胜威严。
远远听见行军归来的号角,华延微微抬眸。看到那领军于马上的人,愈来愈近,他的嘴角轻轻勾起一丝难察却特例温和的笑。
整个赵国都知道,他们的信威将军百战不殆,攻城必破,十一年来为赵国守疆拓土,攻坚克难。故而圣上对其重赏重用,荣宠有加。
每至将军归来,战不论胜败,必百里京郊相迎。
如此特待,如此殊遇,身为将者之荣至。
军队临近,一身戎装的沈凉渊便翻身下马,身后大军随之齐齐跪伏。
沈凉渊和华戎单膝跪在华延面前。
“臣拜见皇上。”
“臣弟拜见皇兄。”
华延高坐于马上看下去,两字“平身”后,也翻身下马来,径直走向沈凉渊,露出笑意,抬手将他扶起。
这让同跪在旁的华戎很是憋屈,原是低着行礼的头忽的就抬起来,虽是不发一字怨言,却是眉间一挑的看着。
待到华延将沈凉渊扶起来时,华戎于是将嗓子一清,笑道:“许是臣弟这一年在那北方荒寒之地摧残了,皇兄认不得自家兄弟了。。。。。。臣弟心中真苦楚。”
华延原是只对沈凉渊含笑的眉眼,这会儿听到华戎的抱怨后,又笑的更开了些。
他看向自己那臣弟,又伸手也将他顺带扶起来,声音里却是教训:“一年不见,脾气见长?”
华延笑道:“不敢在皇兄面前放肆,臣弟方才是玩笑,皇兄念臣是弟,纵容臣弟了。”
“朕身为兄长,自然也念着你的辛劳,长伊此战大捷,你当是功不可没。”华延眼中笑意更浓:“想要什么封赏,你这回公庭之上尽可开口。”
华戎果然把这话给记住了,回城路上,他嘴角挂笑,一副满肚子盘算的形容。
方才见华延肯笑,看来他这回是难得的心情好。华戎心中一飘,又在心中思量几番后,随即赶马凑上华延身侧来。
“此战大捷,臣弟确有所求?”华戎笑道。
华延原以为他要说什么添宅扩地,阶品提拔,于是手一挥,让他继续。
结果华戎凑上来,小声一笑:“皇兄何时有心给我也捎上件暖心的大氅,遥寄一朵海棠,臣弟在那战场上挥剑杀敌也更得劲儿了。”
华戎是戏言,好激自己这皇兄何时也能惦记着自己这亲兄弟一点儿。
却不料华延原本还余些笑意的脸色,随之一暗,幽幽看了他一眼,道:“朕的大氅只有一件,你若一心中意,朕倒是能让凉渊予你,你可要?”
华戎听出最后三字,咬的有些紧,有些冷意。
一察他这神色,华戎登时心掉了半截儿,自己这皇兄,向来是威严勿近,偶有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