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两秒,他掏出烟盒。
黑色的,牌子是她所不认识的。阮舒打量着,恍恍惚惚在想,她见他抽过那么多次烟,也从他的嘴里夺过一次烟来抽,却是她第一次特别留意他的烟长什么样。
傅令元并未将整盒烟给她,只是从中抖出一根,递放到她的手上。
阮舒连忙接回来,眼角眉梢不自觉跃出一丝欣喜:“谢谢三哥。”
立马她又伸出手:“还有打火机。”
傅令元看她一眼,掏出来给她。
相较于他的烟,阮舒对他的打火机更有印象——她用它帮他点过烟的。
银白色,握在手里的质感还是那么地冷硬。
她将烟塞进嘴里,然后打开打火机点燃,猛吸了一口。
和她第一次尝试时一样,还是很烈,而且很呛口,不过阮舒强忍着没有咳出来。
烟气顺着咽喉进入五脏六腑,气势汹汹,却神奇地让人快速镇定,再将其统统呼出来的时候。则带着一种发泄的爽快。
抽了两口,便抽顺了,不再像一开始那般呛。
很快,一根烟到了头。
阮舒在烟灰缸捻灭烟头,意犹未尽般地舔了舔唇,抬眸,对上傅令元未曾从她身上挪移开过的目光,又弯唇笑了笑:“能再给我一根么?”
闻言,他冷岑的眸光不自觉再低一分温度,锐利且幽暗。
见状,阮舒将垂落颊边的发丝捋至耳后,笑意收半分:“那就不抽了。”
说着,她将打火机递还,放到他面前的桌上。
傅令元唇角一挑:“傅太太现在冷静了?”
阮舒默了一默,问:“林翰人呢?”
“后面的屠宰场。十三在招呼。”傅令元冷冰冰。
阮舒眉心轻跳:“怎么招呼?”
傅令元不答反问:“他来找你干什么?”
阮舒浅浅抿唇,解释:“三哥不是知道,他之所以会坐牢,完全是被我举报的。一出狱,他当然就来找我报仇了。”
“于是傅太太打算再送他进去?”他眼神满是洞悉,表情满是讥嘲。
阮舒闪了闪目光,语声凉淡地说:“只是一点苦肉计。”
“是苦肉计还是搏命!”傅令元怒声。突然就抓起烟火缸往地上砸,“嘭”地立马摔了个稀巴烂。
他砸的时候显然挑过位置,远离他们所坐的沙发区域,所以碎片一点也没溅过来。但那块地方没有铺设地毯,是硬邦邦光溜溜的大理石面,因此整个动静愈发地大。
一切就发生在一瞬间。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发这么大的火,更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显露狂暴。阮舒怔忡,愣愣地看他。
傅令元还是坐着的,盯着她看,湛黑的瞳眸静而沉,仿佛刚刚瞬间爆发砸烟灰缸出去的人根本不是他。
阮舒心头震颤着。
下一秒便听傅令元问:“他以前是不是碰过你?”
阮舒静坐如钟。
傅令元脸绷得紧紧的,进一步问:“你的第一个男人就是他?”
阮舒依旧无言。
傅令元直接而露骨地再问:“你是因为他才得的厌性症?”
阮舒沉一口气,终于开了口。却是道:“三哥,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就算知道了也没任何的意义。”
傅令元霍然起身,绕开一步到她面前,一把将她从沙发上拉起,掐住她的下巴迫得她正视他。
“你到底有没有心!”他语声冷冷,一字一顿。
阮舒垂了垂视线,看到他刚包扎过的手掌上又渗出了血丝。
转瞬傅令元甩开手臂松开她:“你不说,自然会有其他人愿意说!”
阮舒一下摔回到沙发里。
傅令元迈开大步就朝外走。
身后传来她的询问:“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逼我……”
傅令元滞住脚步,转回身。
他敏感地注意到了她用的是“你们每个人”。
“你们”,“每个人”,指的都是哪些人?
傅令元眯眸。
阮舒从沙发上撑着坐起来,一绺头发散落在耳边,黏在她的唇上,她毫无察觉一般,幽幽道:“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我不想说,也不想由别人代替我来说。你不要逼我。”
“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我在逼你,根本就是你自己在逼你自己!”傅令元隐忍恼怒,定定注视她,“我之所以追问,不是因为我介意你的过去,而是因为你在痛苦。是你自己在介意你自己的过去,是你自己放不下你自己的过去,都是因为你自己。”
“你骨子里根本就是个软弱的女人。你以为在心底建个牢笼将怪兽关起来,就能当它不存在了?你连面对它、消灭它的勇气都没有,还不允许别人帮助你。你迟早得作死你自己!”
阮舒默不作声,脸上因他的话而渐渐浮出一层虚白。
“林湘吞安眠药。也和林翰有关系吧?”傅令元冷冷看着面前的女人。是他查得不够仔细,把林翰这个人给忘记了,连他提前出狱都不清楚。林平生,林翰,林湘,这三个被她“残害”过的林家人……
阮舒抬头,安静地看傅令元。他掀了掀薄唇,低冷道:“林璞是守不住林湘的,现在林翰也在我手里。”
“我不逼你。”他冷笑着嘲讽,似不打算再理会她。
阮舒蜷起拳头,叫住他:“不是林翰。不是他。”
话音刚落,栗青的声音从门堂外传入:“老大。”
若非要事,他不会轻易打扰他们两人的。阮舒清楚。于是暂且咽了话。
“说。”傅令元语气有点不耐烦。
栗青:“外面来了两个警察,说来找当事人调查一起伤人案。”
“什么伤人案?”傅令元皱眉。
栗青:“就是阮姐在公司里发生的事情,好像有人报警了。”
傅令元沉吟。
栗青尚在继续道:“其中一个警察特意强调,他姓焦。”
傅令元顿时明白过来——难怪他前脚刚带人走,回来才没多久,警察就来了,而且竟然能找到别墅这里来。
原来是焦洋。
傅令元冷笑。旋即睇向阮舒。
阮舒也正在看他,眉心微蹙。
傅令元走上前来:“傅太太现在能见么?”
这情况,就好像来了外敌后,两人默契地暂且放下内部矛盾。阮舒点点头:“可以。”
“你打算怎么解释?”傅令元问。
“我怎么解释没用吧?”阮舒拧眉,“现在要紧的是,你把林翰给弄屠宰场里了。要是被警察发现——”
“发现什么?”傅令元轻笑,斜斜勾唇。“傅太太这是在担心我?”
阮舒:“……”
他的心情转变得倒是快,刚刚还雷雨交加的,没几秒无缝转接到大晴天,调笑起她来了。
傅令元将她从沙发上拉起来,拢了拢她散乱的头发:“焦洋现在是死盯了我,所以我一有动作,他嗅着就跟上来了。不用担心,我有应对的办法。”
阮舒抿抿唇。
傅令元并没有将警察请进来,而是带她一起出来别墅的大门外。
“林二小姐。”焦洋似是故意无视傅令元,招呼也不打一声,开门见山直接询问阮舒,“我们收到报警电话,说一个多小时前在你在你们公司的办公室里遭到一个伪装成水管工的男人的袭击。貌似还受了伤?”
真正的情况,只有当时进了总裁办的几人清楚。
后来她是被傅令元抱出办公室的。手上都是血,后面跟着赵十三和二筒押解穿着水管工服装的林翰,整个公司的人都看见了,而那样的画面确实让人理所当然地以为受伤的是她。
阮舒笑了笑:“焦警官,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像是受伤了么?”
焦洋像是预先料准到了什么,闻言并未有异色,却是有意无意地朝她身后张望,继而重新转回眼眸,冷不丁问:“你的继兄林翰呢?”
阮舒眼神沉寂,面色如常。
焦洋顿完那一秒,继续:“那个水管工就是你的继兄林翰吧?他几天前刚从狱所提前刑满释放,不回林家,反而伪装成水管工来公司找你。是因为当年你大义灭亲的举报,所以前来打击报复吧?”
他兀自说着,随即表露关怀:“林二小姐,遇到这种事情,你不应该忍气吞声自行私了,我们警察会帮助你。听说林翰是被一起‘带’来这里的。劳烦林二小姐将林翰‘请’出来,然后随我们一同去趟警察局。”
好几个字眼都刻意措辞又加了重音。而话虽是对她讲的,透露的却分明是另有针对,针对的,自然是……
阮舒本能地看一眼傅令元。
他正双手抱臂靠在铁门边,姿势恣意。
出来之前他告知的,焦洋如今死盯他,果然是真的。勿怪几天前焦洋特意来林氏转悠。打听他的去向。
而她的猜测也没错,警察确实向他们讨要林翰了。
可林翰被傅令元扔到屠宰场里由赵十三修理,现在如何能够交出去给焦洋?
第139、心里关了只怪兽
“焦警官,能否问一问,是谁报的警?”
自出来后都未曾说过话的傅令元在这时开了口。
焦洋口吻官方:“对于报警人的信息,我们有义务保密。”
“ok~”傅令元耸肩,随即懒懒道,“无论这个报警的人是谁,终归就是个旁观之人。焦警官,你们接到报案,首先有义务先调查清楚所报的案情是否属实,案件是否成立。你说伤人案是么?”
他伸出他那只受伤的手,晃了晃,“不过是我在我太太的办公室里削水果时不小心划到手稍微流多了点血,怎么就变成伤人案了?谁伤我?我伤我自己么?”
“那么我为什么要削水果?”傅令元紧接着抛出这么一个听似无聊的问题,然后自问自答,“因为我太太的哥哥出狱了特意来找我老婆,他是大舅子,我当然要好好招待,于是亲自削水果招待。”
他笑:“大舅子说他刚出来找了份水管工的工作。身上没多少钱每天住不好吃不好睡不好,所以我们就把他招待进来我们家照顾。”
最后傅令元挑起眉峰:“焦警官,这样的一件事,有什么问题么?”
焦洋眯眼:“傅三,你编故事的能力也很不错。”
傅令元似未听出嘲讽一般,大大方方道:“焦警官谬赞。”
“既然你说我们没有先调查清楚案情是否属实,那我们更不该只听信你的一面之词。”焦洋冷哼,“还是把‘林翰’请出来吧,也来听听他是怎么说的,才能验证到底什么才是实情。你若是再故意阻拦,妨碍公务罪的帽子可就给你扣上了。”
“焦警官每回都是靠这么威胁人?”傅令元闲闲散散地笑。
焦洋俨然不想再和他虚与委蛇地打太极,肃色:“傅三,你越是拖延时间,越证明你心虚。”
“心虚什么?”傅令元笑意收起,冷冷眯眸,“这是我的私人住宅,我如果就是不让你进来,焦警官难道还要强行硬闯不成?请问我犯了什么罪?你的手里已经有确凿的证据把我当嫌疑犯了么?”
阮舒见惯了他像前头那般散漫以对,倒是极少听他如此咄咄逼人,尤其面对的是个警察。
焦洋张了张嘴貌似打算说什么,然而未及他出口,栗青率先出现:“老大。”
阮舒闻言下意识地瞥去,便见一身蓝色水管工制服的林翰出来了,除了脸颊上有个疑似脚印的存在,乍看之下似乎毫发无损,还有就是走路的姿势稍微有有点奇怪,脸上的表情则是阴鸷憋屈的。
焦洋亦发现了林翰的现身,正仔仔细细地打量。
傅令元面带笑意道:“你要的人已经帮你叫出来了。想必焦警官现在最想做的是将他扒个精光吧?”
这话故意说得暧昧,显然在恶意调侃。
焦洋脸一黑。
便听傅令元漫不经心将话补充完整:“将他扒个精光好好检查一遍,看看他是否遭遇暴力对待。”
“用不着你来教我该怎么办案!”焦洋隐忍着怒气,转而询问林翰,“你就是林翰?”
林翰主动朝焦洋靠近几步,才点头回答:“我是。”
焦洋紧接着就问:“你是自愿来的这里,还是被人强行带到这里?刚刚这一段时间,你在里面都做了些什么?”
话问得十分直白,又明显具有诱导性和倾向性。傅令元斜斜地勾出冷嘲。
林翰神色晦暗不明地看了一眼傅令元。说:“我是来这里和我妹妹叙旧的。”
意思就是指他来这里完全出于自愿。
虽然出来见焦洋之前,傅令元说他自有应对的办法,但此时亲耳听林翰居然扯谎,阮舒依旧忍不住诧异,微惑而好奇地看了看林翰,看了看方才与林翰一起出来此刻正与栗青并排而立的赵十三,最后看了看傅令元。
焦洋听闻这个答案,亦是不淡定的,再次诱导地重新问了一遍:“林翰。你受到任何的不人道待遇,尽管告诉我们,不要忍气吞声。我们是警察,我们会帮你的。”
类似的话,刚刚他也说过一遍给她。阮舒抿抿唇,垂了垂视线,遮掩眸底的讥嘲。
但听林翰坚持说:“我没有受到任何不人道的待遇。”
焦洋扫了扫傅令元,依旧不甘心,冷笑:“好,没有是吧?那还是得请你去一趟警察局做笔录!”
“林二小姐,你也请吧。”他朝她伸手,指向警车。
不等阮舒反应,傅令元开口:“焦警官搞错了吧,现在只是请我太太去警局把事情解释清楚解除误会而已,并非押送嫌疑人,她没必要坐你的警车。也不劳烦焦警官了,我会自己开车和我太太一起去的,我当时也在场,我也是当事人,我也应该做笔录。”
说完,傅令元握住阮舒的手,兀自拉她回别墅里去取车。
他的态度颇有无视警察威严的意思,焦洋冷笑,扭头看向林翰,故意挑拨道:“看起来你的妹妹和你的妹夫也并没有特别在意你,就这样放你一个人。”
刚出口,那边栗青和赵十三两人一起过来请林翰:“林大少爷,我们老大说了,你和我们阮姐一样,都只是去警局配合调查的良好市民,不是嫌疑人,也不需要坐警车,所以由我们送你。”
焦洋算是立马被打脸,不过他更在意的是,栗青和赵十三的这个“请”可是具有相当明显的“押解”和“看守”的意味。他心中已基本判定,傅令元果然没有要放林翰。只是因为他找上门来要人的权宜之计。
林翰闻言神色一阵变幻,眼睛在焦洋和栗青及赵十三之间徘徊,似在权衡什么。
焦洋琢磨着自己这个时候应该再适时抛出橄榄枝诱惑他,尚未付诸行动,林翰已率先跟着栗青和赵十三走,脸上的表情却明显携了丝不甘。
焦洋眯眼,摸了摸下巴——呵呵。
黑色的吉普平稳在马路上平稳地朝警察局开,阮舒盯着他那只受伤的手:“出门前应该让栗青先给三哥你重新包扎。”
傅令元避开用那只手握方向盘,轻嘲:“傅太太原来还是知道自己下手有多重。”
气氛瞬间又被他接回他们尚未解决的内部矛盾。
“既然如此,你敢再说一次你那只是苦肉计?”他嗓音冷硬。
他砸烟灰缸的那一下,顿时重新浮现眼前。阮舒无意识地舔了舔唇,对以无言——她承认,那一瞬间,她确实抱着死了一了百了的决心。
短暂的沉默后,她转开话题,问:“三哥是用什么办法制服林翰的?”
傅令元不回答,却是道:“我说了,你不愿意说,我自会让其他人说。如果刚刚焦洋没有找上门来,我已经亲自去撬林翰的嘴了。”
阮舒放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觉蜷了一下。她不确定,在林翰眼里,是为她保守秘密从而继续用那两张碟要挟她为他做事比较有利,还是傅令元更让他畏惧。可就目前林翰竟然没有借焦洋摆脱傅令元的情况来看,显然偏向受制于傅令元。
那么或许,他被傅令元撬开嘴,是迟早的事。
还有林湘那边。林湘因为林翰的归来,死水的状态被打破,阮舒感觉现在的林湘极有可能破罐子破摔,随时有可能跑出来咬她。
都在逼她面对。全部都在逼她面对。从时隔十年重新出现的两张碟开始,她就预感到不妙了。她逃避了十年,终是躲不过……
阮舒偏头,看着傅令元此刻线条冷肃的侧脸,轻声道:“我不想三哥你从第三个人的嘴里听。”
“不想。”她喃喃着重复,并缓缓地摇头。
傅令元趁着红灯停车,转眸瞥向她,安静的。没有说话。
阮舒将自己的手心覆在他那只受了伤的手掌上,轻轻地抚了抚渗了血的纱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