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样才是‘准确概括’?”阮舒的虚心请教充满嘲讽。
阮春华秉持着一灯大师的好脾气,自行忽略她的嘲讽,笑意里的慈色浓上一分,开口时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道:“人性的复杂散发着无穷的魅力,和这个无尽的宇宙一样,永远吸引我们去探究。”
“宇宙的秘密虽深奥,人们也在一步步地摸索到它的些许规律,人性同样等着我们去深入挖掘它。”
“你的野心真大。”阮舒讥嘲评价——人性可是个大词。
随即她问:“所以你从这一批实验品里得出什么具体名堂了?”
“数据永远不断地在更新。”阮春华依旧乐意回应,可这回应和不回应,根本没有很大区别。
阮舒颦眉:“你就直接说,你们还没有收获不就好了。”
“非也。”阮春华摇头,笑眯眯,更为完整地说,“数据永远不断地在更新,无尽的数据是珍贵的资料,蕴藏无尽的宝藏。”
第878、黑暗中寻找光明
“它不仅造福我们的当下,也积累传承给后人,想要什么,随时可以前来采撷,用在他们的研究。”
“人不能总是只顾眼前利益,要有长远的目光。何况很多事情本就没有固定的标准答案。即便我们当下摸索到了某些门道,也会在以后被新的探究所更新。”
“那么多的未知,是永远探究不尽的。往往知道得越多,不知道得也就越多。所以我不认为,单从我手里的这几个孩子身、上能得出你口中所谓的‘具体的名堂’。而暂时没得出‘具体的名堂’,不代表它就是毫无意义、毫无价值、浪费时间和精力的。正如我刚刚强调的,还有‘后人’,还有‘长远’。”
“当然,我并不是单纯地收集数据。虽然没有结论性质的‘具体名堂’,但通过自己对实验品的观察,是有自己的揣度和推断的。这些揣度和推断,可以邦助其他人调整实验对象的变量,也可以用在我自己下一批实验品上去验证。”
阮舒凤眸狭起,听得仔细他用到“其他人”一词,说明确确实实如他们猜想的,这是一个庞大的系统,闻野、庄爻、孟欢等人只是无数实验品的一小批,阮春华也只是无数实验者中的一员。
她哂笑:“你已经花了几乎一辈子的时间,到了如今的岁数,还要继续培养下一批实验品?你等得到他们长大么?”
出口后,阮舒想起他方才的话,自行有了答案:“对,你说过你们这个实验还有‘后人’和‘长远’。”
阮春华似乎很高兴她能记得,目露满意之色,确认她的答案:“我会为此付出一生,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就算我死,我手里的工作也会交由其他人接手,继续完成。”
“一群疯子!”阮舒评价,冷笑指责,“你们拆散了多少正常的家庭?破坏了多少孩子的人生?!你们自己就是在犯罪!还研究什么‘犯罪行为’?!”
阮春华并没有生气:“我说过,人要有长远的眼光。大多数的人目光短浅,并不理解我们所做的事情。我们也不奢望你们能理解。我们不是在犯罪,我们是在黑暗中寻找光明。”
“从某种程度来讲,令元和我是一样的,追逐光明的道路上,不可避免地要背负黑暗。”
“他才和你们不一样!”阮舒驳回,“他不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去故意伤害其他人!你们这群人,早在不自觉中变成恶魔了!”
正是她此前问过马以的,那些极端的伪科学研究员,为了战胜对未知的恐惧,是不是都得先化身恶魔,用黑暗驱逐黑暗(第776章)?
车子已经停下来了,停在一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边。
阮春华得以偏过脸来看她,属于一灯大师的笑容挂在他的脸上。
其实仔细看,他假扮的栗青虽然脸一样,但在细节上存在很多漏洞。
阮舒此前之所以没能发现,一方面因为她满副心思全在闷闷不乐她遭遇遣送,另外一方面,阮春华刻意躲到车里头,不让她看清楚他。
“就算我们真成了你们普世观念里的魔鬼,又有什么关系?”阮春华耐性十足,谆谆道,“我说过,我们不需要也不在乎你们普罗大众的理解。我们非常清楚,我们和我们所要抵抗的‘罪恶’,是不一样的。我们是为了消灭‘罪恶’而在努力。”
在阮舒听来,他口口声声反复说着“不需要”和“不在乎”,却更似在强调他不被人理解的孤独和委屈。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每天有多少罪恶在发生吗?”阮春华的问话,叫阮舒记起傅令元与她讲述过的,郝大叔和傅令元曾经的对话(第780章)。
曾经的郝大叔所苦闷过的无力阻止罪恶,如今看来并非完全是装出来的,而多半出自他真情实感,所以阮春华走上这条路,他自认为能消减罪恶的正确道路。
阮春华的话在继续,算验证了她的揣测——
“像令元所做的事情,能起到的作用实在太小了,治标不治本。而我所做的,是从罪恶的源头入手。”
“我们能培养出如闻野这样优秀的犯罪人才,就也能毁灭他。我们还能培养出如令元这样优秀的正义使者,配置以坚韧的毅力的和心智。”
“当然,人的Yu望是个无底洞,罪恶也就永远掐灭不了,我们清楚地知道,我们也不指望能杜绝。我也和令元探讨过的,‘圣人不止,大盗不死’(第803章)。等我们把控住目前社会秩序和社会道德标准下善与恶的平衡后,会出现新的社会秩序和社会道德标准下的新的不平衡。那便是后人该去烦恼的事情了。”
稍加一顿,阮春华注视着阮舒:“不知道你听明白没有?不明白也没关系。从世俗的短期利益来看,你就当作,我们在研究上所得的收获,能够邦助警方更快捷地抓捕罪犯。”
在此期间,他仿佛展望到了他所期待的美好的未来,笑容越来越深。
而阮舒眼里,只看到一个痴心妄想的疯子。
“不管你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自以为多么高尚,你们现在就是在祸害社会。你自己数得清楚么?光你的手上,就已经有多少条人命?”
“远的有庄满仓、庄荒年兄弟,阮双燕,庄爻的母亲,近的有雷堂主、谈笑、杨医生一家数口。这还没算上间接因为你们的实验而死的人。包括这些年来你培养出的闻野的所作所为。”
阮春华自然不会认同阮舒对她的指责,笑言:“社会的进步,本就需要牺牲少数者的利益。人类的潜行定律便是如此,无需争辩。那些你口中牺牲掉的少数者,他们应该感到荣幸,能为社会的进步贡献他们微薄的力量,这让他们和芸芸众生的普通与平凡区别开来了。”
阮舒无话可接了,终归说再多也无用。
阮春华完全坚信他自己的那套观念,根深蒂固。
阮舒也认了,口舌根本不如他。
约莫看出她的放弃,阮春华笑了笑,随后取出手铐,把阮舒桎梏在车里。
“你跑不了的。”阮舒神情清冷。
阮春华微笑,断言:“单家不会有事。”
第879、不可说
他口吻非常确信。
阮舒眉心蹙起:“单家还能脱罪?我们调查过,这种类似的实验曾经被叫停过,说明就是不允许这种违背人性和人伦的研究存在。”
阮春华笑眯眯,纠正她的说法:“是不允许公开地存在。”
阮舒心头轻磕,这意思,不就是她和马以猜测过的最讳莫如深的可能性……
若确实并非单家私人行为,而是背后有ZF的默许,那么就真的如阮春华断言,单家最后多半有惊无险。
阮春华似并不介意与她多言:“我并不是做此类研究的第一人,我手里的项目,已经有前辈的研究作为基础。我很荣幸能够有机会成为其中的一名研究员,参与其中。”
“你所说的‘被叫停过’,其实是因为研究项目的秘密遭到泄露,被太多反对人士知晓,为了不引起人心的不稳和社会的动荡,才暂时中断。”
阮舒揣度着接出后文:“暂时中断,避过风头之后,转为秘密继续进展……”
其实并不意外,她和马以本就不止处于猜测阶段——马以的老师终止对马以搜集讯息方面的帮助,并提醒马以也别再探究的时候,他们便隐隐有过心理准备。
但此时从阮春华口中得到确认,也是心绪复杂难平。
单明寒的自曝不就毫无意义?
谈笑手表里拍摄下来的那部分证据,最大的作用就只是为谈笑自己证明了他的被迫无奈,证明了谈笑自己还是想当个好警察的?
那些已经被牺牲掉的人,只能白白丢命?甚至将来还将有更多的人沦于无知无觉中沦为实验品?
阮舒突然觉得不认识这个世界了。往后的生活里,她岂不是将很难分清楚,那些事情确确实实是天灾,而非人为……?究竟又有多少天灾,背后其实隐藏着人为……?
太疯狂了……
疯狂的人,疯狂的世界。
见阮春华在解他自己的安全带,阮舒又开口:“还有问题想请教。”
阮春华没有拒绝:“什么?”
“庄佩妤和陈玺的相遇,陆嫣和傅丞的生情,阮双燕和庄满仓的结合,是不是你们策划出来的?”
阮春华的笑容因为她的问题透露出一丝趣味:“我们没去做到那种地步。”
阮舒听入耳,觉得他的言外之意其实就是:“我们没办法做到那种地步”。
“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在顺其自然,”阮春华强调说,“偶尔在原定事情的发展基础上,顺势为之,加大过程的激烈程度,或者加深结果的极端化。”
“比如,你总认为是我破坏了庄爻的家庭,事实上并不是这样。陆振华本就授意余岚去迫害黄金荣的妻子。即便没有我,黄金荣的妻子还是得死。相反,因为有我,黄金荣的儿子才幸免于难。”
“既然黄金荣的妻子和儿子本就是要死的,不如让他们死得有价值。虽然庄爻的成长没有如我的预期,可以说是失败了,但失败得出的经验,也是相当有价值的。”
“再比如,就算双燕那个时候主观上没有真的想死,客观上,隋家也不会让她和她的儿子活着。早晚的事情而已。”
阮舒听得呵呵直冷笑:“照你的逻辑,所有的杀人犯都是无罪的,因为即便杀人犯不杀人,大家也终有一死,早晚的事情而已。”
阮春华不予她争辩,继续说他自己的话,谈回她刻意列举出来的这三对人。他明显也洞悉她的心理,给了她确切的答案:“陈玺落海不是意外,是当年陆振华暗中下的杀手,不过陈玺落海后与你母亲的相遇,确实是巧合。”
“那后来?哪些是你们在她和陈玺之间的‘顺势而为’?”阮舒追问。
阮春华未答,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说起题外话,谈及庄佩妤:“你母亲以前还是和阮家走得比较近的。我去世之前,她挺照顾我这个表哥,从不歧视我是个傻子;我去世后的那四年,双燕一人抚养孩子,你母亲其实私底下也邦过不少忙。”
“你的傻,是从小就在装?”阮舒疑虑,“还是你本来确实傻,突然有一天开窍了?”
阮春华笑而不语,显得格外高深莫测。
隔两秒后,他重新开口,继续的也是他自己方才的题外话:“虽然双燕是童养媳,和我相处的时间最长,但你的母亲,可能才是那个时候最了解我的人。当然,这有赖于她自身的聪慧。”
阮舒颦眉,隐约猜测,他强调庄佩妤了解他、强调庄佩妤聪慧,是成为后来庄佩妤察觉他的意图并采取抵抗措施的其中一部分原因……?
见阮春华并没有要继续往下再细说,阮舒又找话问:“你是在死遁之后开始参与这个实验研究项目的?”
阮春华笑笑,小有感慨:“我也算没辜负一灯送给我的这个身份,既邦他完成了他的修行,也即将了结他没能做到最后的项目。”
此时若他还是一灯的模样,必然会来个捋长须的动作。
阮舒没想到由此一问竟能顺带问出原本的一灯。
果然,没有超出她曾经的猜测,阮春华和真正的一灯之间的关系,和阮春华与驼背老人之间的关系类似。
同时明显阮春华和真正的一灯之间的关系更深入一点。驼背老人仅仅借身份给阮春华,真正的一灯也是研究员?
“你接手了原本一灯大师手里的项目……?”阮舒循着他话中的字里行间猜测。
阮春华未否认,惋惜道:“他比我接触项目的时间比我早几年,和我一样,怀揣着梦想参与了项目。奈何实验才刚开始没多久,他的身体就出状况了,安排了我来接手,也顺便接手他的身份。”
“有一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卧佛寺内与一灯做交接工作,赶在一灯病故前,掌握他以前的人生。如果不是我取代了一灯,庄爻和令元到不了我手里。闻野则是我自己在江城锁定的目标。你母亲正好与陈玺有了关系,与青门牵扯,我把你也纳入了实验。”
“就这样,你、闻野、庄爻和令元,四个都成为我的孩子。”阮春华笑,“虽然跨两座城市辛苦了点,但如果不是有这个契机,很多事情并不会如现在这般超过预期,得到不少意外收获。”
阮舒算是明白了。
海城这边的实验原本是一灯负责,阮春华原本负责江城那边的实验,因为一灯生命命不久矣,阮春华接手,从而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一开始真正和青门有交集的不是阮春华,而是真正的一灯。有真正的一灯亲自交接,所以阮春华能把佛学大师演绎得惟妙惟俏,能骗过对一灯十分熟悉的余岚。
阮舒想到一个问题:“十一年前庄佩妤接触的一灯大师就已经是你了?”
但那个时候庄佩妤没有认出来……?!
阮春华但笑不语。
这等于是默认。
阮舒抿唇。其实也不奇怪,在那之前,阮春华就已经因为傅令元的关系,得知了庄佩妤带她藏身在林家。
“城中村——”阮舒还想再问。
阮春华却已经没有想再给她解答的意思了:“你已经拖延了不少时间。”
意图被揭穿,阮舒倒也不尴尬,但心里还是有些着急,佯装镇定地企图再争取一把:“你身、上那么多谜团,我问都问不完。”
“那就不要问了。”阮春华笑眯眯,倏尔又一灯附体,“佛曰:‘不可说’。”
阮舒:“……”
阮春华兀自打开他那边的车门,最后看着她:“你和令元皆为有佛缘之人,我们以后总有机会再见面。”
“当然,”他的视线下移,落在她的小腹上,意味深长,“还有你和令元的孩子。”
阮舒先是一愣,而后与阮春华的同样若有深意的眼神交汇上,她骤然手脚僵硬,浑身冰凉。
第880、当勇士,不要当烈士
…………
褚翘一路火急火燎,尤其半途中遇到被绑住的四名警察,得知阮舒单独被带走,整个人更是差点要疯。
终于找到停在路边的那辆车,看到阮舒被铐在车上,趴在车窗口一动不动,褚翘嗓子哑了许久,才胆战心惊地轻声唤她:“……小阮子?”
阮舒没有反应。
褚翘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根本不敢上前去碰她,害怕极了。
四五秒后,阮舒缓缓抬头,冽着声道:“我没事……”
褚翘的眼泪即刻决堤,抱住她连连道歉:“对不起!我干的什么事儿啊?!我根本不配当警察!对不起小阮子!我没用!我太没用了!不仅抓不到人!还让你置身危险!对不起!我特么就该再滚去警校回炉重造!”
阮舒想安慰她,但此时实在有心无力,闭眼靠在褚翘的肩头。
她的沉默令褚翘感到不安,扶住她的肩膀急急查看她的情况:“怎么了小阮子?”
见她手捂在小腹处,褚翘心头不安:“肚子不舒、服吗?阮春华是不是对你做什么了?别怕别怕!干儿子也挨住了!我、我马上送你们去医院!”
边说着,她一扭头,唤其余的警员同事准备好车子,然后她再回过头来想把阮舒从这辆车里抱下去。
阮舒摇摇头:“我没有不舒、服……”她抬手指了指,“阮春华往那个方向跑了,五分钟前离开的,兴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