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荒年在厅堂静候着她:“姑姑。”
阮舒瞥了眼他的气定神闲,心里越发堵得慌。
堵得慌却也只能暂且堵着。
转回眸,她率先迈开步子,携一行人朝外去:“走吧。”
…………
祭祖可以说是宗族里一年之中最重大的活动,由家主偕同族内有威望的长者主持,全族各个旁系派代表参祭。其余人也必须到场,只不过不入祭堂,而在下方按长幼次序列队排伍。
两三天前就开始筹备了。正如之前所说,原本阮舒还有其他相应的仪式需要参加,但因为她的孕妇身份,所以最后删减只剩祭祖。
林璞非庄家氏族之人,止步于宗祠外。
同样迫不得已止步的还有荣一。
遂,只有“梁道森”能够留在她的身边。
一路接受众人目光的洗礼往宗祠里走,黑压压的全是衣冠整齐彬彬有礼的男人。阮舒再次强烈地感受到自己这个女家主的特殊性,和这份特殊带给她的莫大压力。
祭堂是在昨天布置的,五牲八珍、糖果馔盒、饭羹茶酒、香柱烛品等等整齐置于供桌之上。
神台的正中央摆放的是今日凌晨刚宰杀的猪羊。猪只留了一个大猪头,羊则全羊上架。
两侧,陪祭人员早已到场,正是九位老人。
阮舒的视线扫过,第一眼便摄住中间的驼背。
驼背老人看起来基本还是老样子,只比以往多了一根拐杖,貌似身体比以前差,行动比以前不便利。
当然,阮舒清楚皆为他展示出来给众人的假象罢了。
完全辨别不出半丝一灯大师的痕迹……
她的目光往后方瞟去一眼——“梁道森”在刚刚进入祭堂之后,便随庄荒年入列到那群各旁支代表组成的随祭人员之中。
庄荒年为一群人之首,“梁道森”次于之后。
阮舒收回目光,重凝眼前。
驼背正领头和其余八位老人一起向她恭敬致意。
阮舒礼貌地对他们回礼——虽然之前订婚宴上就发现除了闻野之外还有另外一人易装驼背老人,但此时此刻已知他就是一灯,感觉非常地怪异、不自在且紧张。
客套之后,各自归位。
阮舒朝前几步,立于最前方的最中央。
宗祠前的三门铳脚地炮响起,祭祀正式开始。
全员肃立。
阮舒根据司仪之宣读,带头点火上香。
…………
怎样的词语都无法准确形容出褚翘从隋欣手里拿到日记本之后的心情。
她只想做一件事,就是冲到阮舒面前,先大骂阮舒不够意思,有这种好东西竟然不早点交出来给她非得藏到最后关头,再给阮舒一个超级大么么哒。
而事实上她也确实赶往庄家宗祠了——庄家每回的“大型封建迷信活动”,都有江城的警察在场,可以如先前玩笑之语那般说的“保驾护航”,台面点的理由则是维护社会公共秩序。
褚翘一直以来都积极关注庄家的风吹草动,从未错过,包括上次庄家专门为阮舒举办的冠姓礼。
而庄家的祭祖仪式,也是她第三个年头前来观赏了。
她就是没敢问……
为什么……马以还在继续跟着她……
同车的猴崽子们可高兴坏了,一个个的话比平常还要多,车内的气氛好不热闹,全在你一言我一语和马以没话找话。
有的以昨天外出办案没能听到课而假意求教马以测谎仪的功能实则在挖八卦……
有的玩笑马以家中是否还有其他兄弟姐妹肥水不要流外人田……
褚翘忍不住爆发:“到底是去办公还是去郊游?!”
车内安静一瞬。
一只猴崽子提醒:“翘姐,马医生在呢,你淑女点,注意点形象。”
其余猴崽子溢出笑声。
坐在中间的马以状似无波无澜地抬手扶了下眼镜。
褚翘:“……”
到底她是队长,还是马以成老大了……
兜里的手机在这时有消息进来,从某种程度上解救了她。
一看来自傅令元,褚翘愣了愣。
第585、祭祖(下)(修)
…………
终归是来得有些晚了。一行人抵达时,庄家的祭祖礼仪已进行了大半。
虽说庄家每年都祭祖,但隆重的程度并没有因为重复而有所降低。至少在褚翘眼中,一切都和前两年她所看到的相差无几。
但其实今年,新换了一个女家主。
而这位女家主在庄家内的状况具体是如何,通过这几个月的接触,褚翘心中已基本有数。
当然,当下前来,他们的任务不仅仅是维持公共秩序,待祭祀结束之后,还要将暂且被保释出来参加祭祖的庄荒年带走。
当着他们全族人的面,狠狠打一次庄家的脸。
下车后强调了一遍今日的部署,各自分开小组散开时,褚翘单独将其中一名男警员叫住:“你把身、上的制服换下来,改便衣。”
队里今天为执行任务的方便,确实安排了几个便衣混入到庄家参祭的行列里。不过突然被这样下达命令,男警员心里十分紧张——翘姐是器重他,要分配重要的任务给他……?
男警员未多耽搁,即刻回后面一辆警车里按褚翘的要求换了衣服。
褚翘默默地抬头望天,心里将傅令元翻来覆去地骂——她这个警察当得够可以的,不仅和青门大老走得近,邦青门大老追前妻,还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他以权谋私,今天这一手,真真是毫无疑问的徇私枉法了……
他最好是能邦她把“s”给逮了!否则她就反过来抓他!
收敛思绪,褚翘扭回头安排马以:“马医生,你就和这两只一起留在车上吧。”
马以不是警察。按照昨天协助办案的说法,顶多是特邀外援,没必要再往里随行,何况这种场面也没有他随行的必要。
马以掂量得清楚,自然也不会给她添乱,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嗯,我在车上等褚警官。”
措辞被他稍加一更改,立时变得小有暧昧。
偏偏他的表情又是毫无波澜的,仿佛他讲这话再正常不过。
褚翘:“……”
负责留守的那两只猴崽子霎时又在那儿挤眉弄眼地假装起一身鸡皮疙瘩。
褚翘端着队长的架势:“进入工作时间。一会儿不许再骚扰马医生。”
“是!翘姐!”两只猴崽子异口同声。“马医生是只有翘姐可以骚扰的!”
褚翘:“……”她早说了吧?!这事儿铁定会影响她身为队长的威严!
瞪他们一眼,她连马以的脸都不敢再看,火速离开。
马以目送她的背影,又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脚,转身要上警车之前,煞有介事地往后看了眼停在后面的那辆警车。
那辆警车里,有褚翘方才特意叫男警员换下的一身制服……
…………
人群中,荣一独自一人的身影非常醒目。
褚翘走上前。
“望主石”荣一这才将原本一瞬不眨的目光从宗祠的大门里头移出来:“褚警官。”
褚翘怔怔盯着他的独眼龙:“小阮子要带着你们改行做海盗了吗?你连造型都提前应景地改好了?”
荣一:“……”
褚翘往四周围张望,狐疑:“怎么不见林家小弟?”
庄家的规矩她是知道的,林璞和荣一二人必然无法跟随入内。
荣一摇摇头:“不太清楚。我没有权力去管林家少爷的去向。”
褚翘耸耸肩,也未再多问,兀自从侧门往庄家宗祠里走。
庄家的人早已习惯了多年来大型祭祀活动时有警察在场,谁也没阻拦他们,褚翘等人进出得非常便利。
当然,前提是他们不去打扰到他们的礼仪,且最里面的祭堂,他们外人也是不能入内的。
她带来的警员低调地分散在两侧廊下的各处。
鼓声、乐声、鞭炮声不停,挟裹浓浓的香火气息颇为霸道地侵占所有的空气。
褚翘行至最靠近祭堂的位置。眯起眼睛往里瞧,试图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找寻熟悉的身影。
耳边是一同事向她汇报:“庄荒年在的,在队伍的最前面,被挡住了,翘姐你看不见的。”
褚翘唇角微微翘着,先问:“博物馆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继续昨天没完的清查工作。不过翘姐你让再三确认的那份清单,还是没找到相对应的物品。”
“嗯,好,我知道了。”褚翘眉心微凝——其实昨晚没找到。又小阮子舒那语气,她就已经不指望能在博物馆找出庄荒年的赃物。
只是早上拿到隋欣的日记本之后,她心生不甘,所以重新交待下去。
但心里清楚,最关键还是要看阮舒。她料想,既然早上阮舒让隋欣将日记本交予她,极大可能已经明确了赃物的去向。
可惜阮舒估计是因为参加祭祖时不能带手机,所以电话无人接听,她刚刚在路上打了几通都没有结果。否则也能要个确认。
心思兜转完一圈,褚翘叮嘱道:“每个出入口都盯紧了,不要让庄荒年有离开这里的机会。祭祖一结束,我们就把庄荒年带走。”
“可是翘姐,”警员同事将刚打听到的最新消息告知,“他们今天的祭祖结束之后,貌似还有本组里的大会要开。”
嗯……?褚翘应声挑了挑眉。
…………
整个祭祀过程,都是由司仪先唱礼,阮舒按唱礼内容,完成相关的奉祀礼仪。
其他都还好,就是奉行每一项祭拜礼仪时,都要跪下叩首、再叩首、三叩首,朗读祭文之后,甚至是三跪九叩首,即便她是孕妇,也无法免礼。
“梁道森”和其余参祭人员一起,随庄荒年跪拜在地,匍伏在地上,整张脸绷得不能再僵硬黑灰。
多少年了。
四岁那年被从庄家捡走之后,他这双膝盖,就再也没有跪过任何人了……
可现在,最前方摆放的那些数不胜数的灵位……
耳朵里的入嵌式耳机里传出吕品的声音:“boss,隋润菡上当了,已经来现场了。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你下达指令。”
“梁道森”听言眸子微微眯起,下一秒叩拜结束抬起头的时候,眼底全是暗沉沉的讥诮——很快就会结束的……
…………
庄家宗祠外,荣一第一时间接收到陈家下属的线报。说是发现隋润菡也来了,但形迹可疑,颇为鬼鬼祟祟。
荣一忖了忖,暂且吩咐道:“留一个人盯住隋润菡。”
刚挂下电话,眼角余光处掠过一道疑似有点熟悉的身影。
迅速地循去,便见是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快步跨过门槛走入宗祠里。
闪过的太快,只余一刹那的背影。
荣一盯着,粗粗的眉毛揪起,旋即转向人群之外停着的那两三辆警车。就此揭过,未再放在心上。
另外一个角落的某不起眼的商务车内,吕品正拿着望远镜观望着外面,车窗玻璃忽地被人扣响。
应声一扭头,发现是庄爻。
犹豫半秒,他终是打开了车门锁。
庄爻迅速地坐上来:“闻野又背着我在谋划什么?”
吕品笑笑:“我也不清楚。目前知道的和你一样,就是在等看看审判大会上怎么说,再做决定。现在只能让手底下所有人全部都戒备起来待命。”
“是吗……”庄爻扫视车内的控制机,眉头深深皱起。
…………
行完最后一个叩拜礼,阮舒从蒲团上站起身。
外头同时传出响亮而源源不断的礼炮声,比祭祖仪式开始时还要轰鸣震天。
总算不用再跪了……阮舒长长吁一口气,心里琢磨着她要不要假装难受一下下,毕竟身为孕妇跪了那么多次。
念头尚未转完,应景似的胸口便自发涌上来一阵恶心。
阮舒下意识地抬起手掌捂住嘴,干呕了两下。
见状,离得最近的司仪几个忙不迭关心:“姑奶奶不舒服?”
“没事。”阮舒摇摇头。
目前关于她怀孕的消息,族里只九位老人知道。
但此前毕竟停留在知道的层面。当下亲眼见她表现出害喜的症状,几位的脸上均比方才多了一丝欣慰之色。
庄荒年出声关切:“姑姑需不需要让阿森先陪你回去休息?姑姑今天一下子做这么多事,着实辛苦。要不接下来的审判大会就不用出席了?”
不要她出席审判大会……?
阮舒心内呵呵哒,面上浅笑着,当着众人的面,反问得直白:“那怎么行?清单是我大义灭亲向族里提交的,这不仅是二侄子的审判会,也是我的审判会。”
“如果事实证明我冤枉了二侄子,就算我身为家主,也应该向二侄子道歉。我作为其中一方当事人,怎么能不出席呢?”
庄荒年听言表现得颇为恐慌:“姑姑言重了。姑姑怎么可能需要向荒年道歉?是荒年需要在列祖列宗的灵位前忏悔三天三夜才是。”
两人见的虚与委蛇并未继续下去,因为司仪在这是插话提醒阮舒,祭祖仪式还没全部结束。
庄荒年退回他自己的位置。
阮舒也正了正色,恭恭敬敬地邀请最具威望的长者驼背老人。
驼背老人驻着拐杖蹒跚来到她的身边。
犹记得冠姓礼的时候,是闻野假扮的驼背老人主动牵起她的手,今日反了过来,换成阮舒搀上驼背老人的手臂。
与她一并上前来搀的,还有“梁道森”。
一左一右。
阮舒下意识地抬眸瞥他。
“梁道森”缄默地与她的目光汇聚一瞬。
旋即三人偕同走出祭堂。
阮舒的掌心在出汗。
她以搀着他的这个姿势,刻意偏着脸,不动声色地近距离打量他的侧脸。尤其注意他的鬓边,与头发相连接之处。
她曾经去网络上专门搜索过仿真人皮面具,稍微研究过,是不可能完全毫无破绽的,最容易露馅的地方,就在真皮肤与假皮肤的交接。
但阮舒什么都端倪都瞧不出来,只觉得这么仔细盯着之后,反而越觉得驼背老人的皮肤枯竭苍老得叫人禁不住叹息岁月。
就连她在他耳朵上看到的一颗痣,都不肯定究竟是仿真人皮面具上带的,还是他确实为他本人所有。
不多时,三人来到外面的阶梯之上。
阮舒向驼背老人颔首致意之后,送开他的手臂,往前靠了半步,留下驼背老人和“梁道森”在后方。
满场寂静。
还是那种肃穆庄严沉沉压在人心之上的静。
阮舒接受着全族的瞩目。
场面似曾相识,仿若叫她回到几个月前,冠姓礼那日,她初初进入这个颇具神秘的百年家族。
她也依旧站得笔直而面无表情地独自面对,但已经完全没有彼时对未知的紧张之感。
…………
阮舒的出现。令褚翘的双眸霎时放光,看到她锐利的眸光和浑身透露出的自信,怎么都压制不住高高在上的女王气质。
她今日的着装和妆容,和几个月前冠姓礼上褚翘之所见其实相差无几,但就是觉得她和彼时的她特别地不一样。
立刻,褚翘往挨挨挤挤的人群搜索,搜索的主要是她带进来维持秩序的那些穿制服的警员同事的身影,试图从中找到某个稍微不一样的人。
同时她也掏出手机发消息:“喂,你人在哪儿?”
然而,无论是她的眼睛,还是她的手机,都没有得到回应。
台阶之上,阮舒环视众人一圈后,手持话筒,红唇轻启:“今庄氏后代,聚集宗祠,拜谒先祖,祈求福荫。朝朝顺遂,岁岁安宁……”
清亮的嗓音通过音响,回荡在宗祠里,飘散至宗祠外。
无论宗祠里、宗祠外,看得见她的,或者只能听到她的声音的,全都仰着脸望向她,或者望向她的方向。
走廊一侧的柱子旁,一名身着警察制服的男人帽檐有所抬高,湛黑的眸子亦在凝注,菲薄的嘴唇紧紧地抿出坚冷。
“……众皆努力,牢记族训,吾祖举公,安息放心。”
最后这四句话,是由阮舒领头,全族的人齐声喊出的,惊得一群鸽子从上空扑簌着翅膀迅捷飞过。
褚翘双手抱臂,将全副盛大的场面收入眼中。脑中只浮现出几个字——邪教魔道,乌合之众。
…………
一切这才算彻底结束。
接下来大家摆开桌,热闹的千人宴开席。
阮舒和、九位老人以及专门挑选来协助处理族内事务的十位代表(也就是九位老人之位的后备人选),带着庄荒年前往宗祠内的会议堂。
在会议堂里,阮舒看到了不久之前刚被从庄宅带走的那些装有违法古董文物的箱子。
也不浪费彼此的时间,阮舒开门见山便指着箱子道:“如果大家都已经鉴定过箱子里的物品,没有疑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