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另一包交给她,温声叮咛:「要先把面捏碎,然后洒上调味粉,袋口这里要抓紧,面条才不会摇出来。」
小女生认真地捏面饼。「好了没?」
「好了。」帮孩子撕开调味包,洒了一点。
小女生又认真地上下摇晃,问:「这样好了没?」
他点头。「可以吃了。」父女两人靠着身后沙发,两腿伸得笔直,他腿长,抵在茶几桌脚,她腿肥短,贴着冰凉的地面晃着脚丫。「熙熙可以自己吃完一包吗?」颜隽问。
小女生嘴里塞着脆面,鼓成了圆,嘴巴忙吃东西,只一径点头。
他笑了笑,干净的那手轻轻揉着她的发。她妈妈不爱蓄长发,却给她留着一头及腰头发;假日时,她妈妈有时间了,就给她扎辫子,偶尔长辫子绕了圈,就成了包包头。
生命总是无法预期,给了他一个爱人,又给他一个前世情人。忍不住心口那突涌上来的柔软,他抱起女儿,放在两腿间,与她面对面;他吃她袋里的面,她伸手过来抓了他袋里一大把脆面……
工作告一段落,沈观才发现屋里静得诡异。
孩子毕竟才幼幼班年纪,尚不知情绪收敛,遇事不高兴,豆大眼泪啪答啪答地掉,「欢」到不能再欢时,她也拿孩子没辙,只能慢慢教导她遇上不开心,也该用口语表达,而非哭闹讨抱。
人说「养儿方知父母恩」,但她更有感的是「养儿最怕安静无声」。孩子不闹不说话时,若非病了,那就是正在做什么「不可以让妈妈知道」的坏事。
她打开书房门,放轻脚步,还未走至客厅,先听闻那刻意放轻的对话声。
「巴爸,吃完了,你的可以给我吗?」
「吃完了?我看看……啊,你掉得地板都是……嘘,要捡干净,否则妈妈会发现。」
「我知道我知道,不可以让妈妈知道对不对?」
「熙熙好聪明。」摸摸头。「不可以让妈妈知道。」
不可以让她知道?沈观移了脚步,将自己藏在转角处,望向客厅。那对父
女坐在地板上,前头电视机亮着,却将音量降至最低,地板上有两个开了口的王子面包装袋,一旁散落一些小碎面。所以这对父女瞒着她吃零食,并灭证?
「因为妈妈会生气。」颜熙睁圆眼,凑近爸爸的脸,小小声地说。
「嗯。」颜隽笑了起来,音色温柔:「妈妈不喜欢我们吃太多零食。」
「可是老师说生气会变老。」
「没关系,爸爸会陪她变老。」他伸出手指,趴跪在地板拈着散落的脆面。
「妈妈太爱生气了。」妈妈不在旁边,可以说她坏话。
「那是因为她爱我们啊。」他盘腿坐起来,看着女儿。「因为现在的零食有很多化学添加物……就是不健康的意思。妈妈担心我们吃多了,身体不健康,所以她会生气。」他拈了女儿唇角那一小点脆面,放进嘴里。「有时候,生气也是爱一个人的表现。」
颜熙歪着脑袋,「嗯」了好一会,才问:「那妈妈不给我糖吃,我跟她生气也是爱她喽?」
「不一样。爸爸刚刚说的是『有时候』。你只吃一颗糖,妈妈是不会生气的;但你多吃几颗,她怕你蛀牙、担心你不健康,她才会生气。如果你因为没糖吃而跟妈妈生气,她会很伤心的。」
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就见她跪着,手抓起爸爸大掌里的脆面往嘴里塞,忽又仰脸问:「那你没跟妈妈生气过,你不爱她喽?」
这仰着小脸蛋看人的模样真像她妈妈,他忍不住弯身在女儿嘴上亲了一口,说:「爱。爸爸很爱妈妈。因为很爱,所以舍不得跟她生气,就像我也不跟你生气是一样的啊。」
沈观原本还想走出去说他几句,这话倒说得她耳根生热,顿在原地。这人是年纪愈大嘴愈甜,愈懂得在肢体上表现他的情绪与欲望。
颜熙笑咪咪,把刚放进嘴里的脆面掏出,塞进爸爸嘴里。
「我分你吃——」他咀嚼数下,赞道:「熙熙喂的就是特别香特别好吃。」
「……」沈观从不知道这个男人也有这么浮夸时,就像她在婚前也从不知道他嗜吃零食一样。
「那妈妈喂的也有特别香、特别好吃吗?」眨着密睫弯弯的圆眼,很认真地问爸爸。
颜隽又亲女儿一口。「不知道。妈妈从没喂过爸爸吃东西。有熙熙喂爸爸就好啦!」
「那我继续喂你好了。来,张嘴!啊——」
「啊——」
实在受不了那对父女。沈观故意走回房门口,对客厅方向喊:「熙熙,你在做什么?」
「啊,妈妈出来了,快!」他说完,与女儿对视一眼,开始动作。藏王子面袋的、把手中脆面一把吞进嘴里的、捡拾地上面条的,总之各司其职,将证据藏得妥妥当当。
「颜熙,怎么妈妈叫你也没应一声。爸爸呢?」沈观边说边走进客厅,恰捕捉到颜隽将王子面袋放进裤袋,又把女儿掌中碎面塞进嘴的画面。她走近两人,刻意不看大的,只弯身低头看女儿。「你刚刚都在做什么,怎么这么安静?」
小女生抬脸看妈妈,再看看爸爸,说:「我在玩躲猫猫,不能讲话。」她微微挑眉,视线上移,看着男人的脸。他唇角沾了一点脆面,典型的偷吃还不晓得擦嘴。她伸指去捏那一点脆面,弯身问女儿:「跟王子面玩吗?」看见证物,小女生倒抽口气,睁大画眼。
「都是爸爸吃的,不是我喔!」她笑了一下,复又抬首看男人。「张嘴。」
颜隽愣半秒,真张开嘴。她把那不够塞牙缝的脆面喂入他口中,问:「有没有特别香、特别好吃?」
他答不出话,却知她方才定是躲在哪处窥见了他与女儿的罪行。他眼里有笑意,忽低头看女儿,轻声道:「熙熙,去洗手,记得要洗干净。」
「巴爸我知道,小羊老师有教我们要湿搓冲捧擦。」说完一溜烟不见人了。他看着女儿消失在转角的身影,目光挪回妻子面上,道:「你要自己吃吃看才知道是不是特别香、特别好吃。」
沈观尚不及反应,唇已被衔住。她怔愣半秒的时间,他舌尖已探进她的,思及孩子随时都会从里头冲出来,她去推他,手腕被他握住,拉至他腰后,他空着的那手探入她发丛,按住她脑后。
他吻得深,吻得她两颊浮暖,心跳紊促;她捏了他腰一把,他在她唇边笑开。「好吃么?」
她看他一眼,眼里流转羞恼。「等等被妹妹看到。」
厕所水流声恰恰停了,颜隽朝那方向喊:「熙熙,顺便把脸也擦一擦,记得用湿毛巾擦,毛巾要拧干一点,愈干愈好。」听到孩子的答声,他复又低首吻她。
「……」沈观记得熙熙拧毛巾都要拧个三分钟以上的。
「颜熙、颜熙,绵羊班颜熙小朋友,把书包带着下楼,把巴来接你喽!」门口老师手握麦克风,远远见颜隽走来,已先透过麦克风提醒孩子该回家了。
「巴爸巴爸!」颜隽刚进幼儿园,小不隆咚的身影冲了过来,还来不及出声提醒,「咚」一声,小女生扑跌在地,餐袋滑了出来。
他快步上前,才要抱起孩子,她自己先
爬起身,瘪着嘴看他;以为下一秒要听见嚎啕哭声,她却是弯腰拍拍膝盖,抬头看父亲。
颜隽抟起餐袋,接过孩子书包,又摸摸孩子发心;向老师道别后,牵着孩子的手离开。
「巴爸,我刚刚没有哭,有没有好勇敢?」
「有。熙熙好勇敢。爸爸带你去对面买糖,勇敢的小孩可以吃颗糖。」他把女儿有艾莎与安娜图案的粉色书包挂肩上,弯腰捞起女儿,左臂牢牢抱住。「要记得,不能跟妈妈讲。」
小女生转着乌溜溜的眼珠子,贼贼地笑。「是爸爸自己想吃糖。」
颜隽愉快笑出声。「这么聪明又这么勇敢,跟妈妈一样。」
「妈妈很聪明很勇敢吗?比我聪明也比我勇敢吗?」小女生单手勾着爸爸的颈背,回首看他时,空着的那手摸着爸爸的脸颊。
「妈妈聪明又勇敢,她勇敢到就连生你时,肚子痛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也没哭。」
「妈妈都没哭过哦?」哇塞,那么多好久,那是多久?
「没……」忆起什么,他改口:「只哭过一次。」
「哭过哦?」睁圆那双像极她母亲的眼。「她跟我一样跌倒吗?」
他停顿一会,才慢慢摇头。「不是。」
「那她是……」转转眼珠,问:「她被大狗勾追吗?汪汪汪的吗?」
颜隽笑出声。「不是。妈妈唯一哭过的那次,是因为爸爸受伤了,昏倒在她面前。」
「哗!你受伤哦?哪里、在哪里?」翻爸爸头发看头皮,扭转耳朵看耳后,最后两手抱住爸爸两颊东看西瞧的。
「已经好了,那时候还没有你呢。」他右手去按女儿弄得他发痒的手。「爸爸肚子和腿都破一个洞,妈妈那次哭得好伤心,所以……」他淡淡笑一下,「所以爸爸不想让她伤心,后来就决定换工作。」
「她哭得好伤心哦?」小女生表情困惑,哭得很伤心的妈妈是她从没见过的。「那妈妈就不勇敢了。」
「还是很勇敢;但是勇敢的人也是可以哭的。」他看着小女生,噙笑。「虽然我希望你跟妈妈每天都快乐,虽然我会保护你们,但如果很难过的时候,我更希望你们也能勇敢哭出来,哭出来,心里才会舒服。」
他凑唇亲一口女儿。「你老实跟爸爸讲,刚刚跌倒痛不痛?」
「痛!」小女生抬起方才撞及地板的左腿,手摸膝盖。「这里痛痛。」
他轻轻揉了揉。「那你要不要哭哭看?」
「不要。」抱住爸爸的颈背。「留给妈妈哭就好,我要跟你一起保护妈妈……啊,是妈妈!」眼睛发亮,指向后头的妈妈。
颜隽回身,见沈观定在三步之距的地方看他。她产后一个月便回校园工作,忙碌和适当运动让她身材恢复迅速,今日一件修身白衬衫搭配黑色老爷七分裤,腰带是艳红色,底下套一双同样艳丽的红色跟鞋,这样的距离看她,他觉得美。
看够了,他才开口:「怎么下来了,不是车上等?」
她先摇头,才笑一下,走至父女俩面前时,她抬眼看他。「总是你在接她,老师也许对我没印象了,搞不好还以为我这个妈多不负责任。难得过来一趟,想了想还是下车跟你一道接她才有意思,我们是一家人,不能总是让你担起一切。」孩子上下学多数时候是他这个父亲接送,他偶尔遇上工作外出,才把孩子留校,待她学校工作结束再过来接孩子。
今日难得她早早离开实验室,与他一道过来接孩子返家,这时间有一波接送家长,不好停车,说好他下车带孩子,她在车上等。但在车上看他独自往幼儿园方向迈去的身影,心生难言的情绪,她车开了绕了圈,寻到停车位,下车就往校园跑,恰遇父女俩步出幼儿圜的身影。
他抱起孩子,往对街走,她好奇跟上,听见他们的对话。她想,这男人与她在一起时,几乎未有甜言蜜语,就连示爱求婚也是含蓄保守,他对情感的表达未有过多修辞,但随着孩子出生、牙牙学语后,他像是找到一个管道,一个让他安心倾吐的管道。她不知道他是否时常这样对孩子说起她这个母亲,她只是无意间听了几次他对孩子谈起她时,总是温柔缱绻的语气。
「我接她并没什么,一家人就该相互体谅。」颜隽徐徐说:「我没空时,也是你赶来接。」
「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对熙熙不够好。」
他微讶,道:「她刚上幼儿园那前半年,几乎每天生病,染上肠病毒在医院住院那七天,都是你留在医院陪她,你还认为你给她的爱不够么?」那七天她一下课就回家洗澡,洗后拎着笔电赶到医院与他交接,夜里备课隔日一大早又得赶去学校。
她没说话,他又说:「每个人的表达方式不同。」
她终于开口:「所以你可以私下对熙熙讲起我,却不能在我面前表达?」他知道她听见他与孩子的对话了,耳根微热,问道:「你想听我说什么?」她凝视他甚久,轻轻摇摇头。「你不是都用你的行动说了?」
他笑了笑,抬手揉揉她那头耳下两公分的短发,再顺着往下抚上她脸颊。
他摸她的脸,她伸手摸女儿的脸。「要去买糖?」
小女生点了下头。「是爸爸想吃糖。」
沈观挑眉,不知她这鬼灵精模样是像谁。「所以你不想吃糖吗?一点都不想吃?」
小女生想了再想,小声说:「一点点想……只有一点点。」
「那一起去买吧。」她忍住笑,先迈开脚步。
颜隽抱着女儿跟上,空着的那手揽住妻子的腰。小女生侧头瞅瞅妈妈看着温柔的脸,问:「真的可以买?」
「可以。」很干脆。
「我想买健达出奇蛋……爸爸吃蛋,我玩蛋里的玩具,可以吗?」
「好。」
「我还想买王子面……啊,我也想买张君雅……两个爸爸都喜欢吃。妈妈,我是要买给爸爸吃的,可以吗?」声音细细嫩嫩,刻意放轻,像在讨好。
只记得买给爸爸……沈观淡淡看了女儿一眼,点头。「可以。」目光对上他含笑的眼,她开口揶揄:「真好,左拥右抱,一个前世的,一个今生的。」他笑出声,不顾女儿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盯着他们,他揽着妻子的手往上抚过她的背,轻轻扣住她后颈,微施力将她压向自己。他低脸吻住她嘴唇,说:
「所以谢谢你,没有你痛了十个小时,哪有前世在抱。」
她面色微红,自我调侃道:「所以我不能抱怨,谁让情敌是我自己生的。」「妈妈。」
「嗯?」闻声她看向孩子。
小女生手里一个不知哪变出来的纸黏土成品。
「妈妈,这个送你。」她微诧,接过女儿亲手做的作品。金鱼凸眼、大鼻孔、又宽又厚的嘴唇,头发狗啃似的……看得出来这成品捏的是她,虽然长得完全不一样。「这是熙熙做的?」
小女生点点头。「美劳课小羊老师教我们的。」
「做的是妈妈?」虽然与自己不像,还是爱不释手。
「嗯嗯,是妈妈。漂亮吗?」
沈观把她的黏土模型放在脸颊边,问:「你觉得漂不漂亮?」
小女生看了看两个妈妈,伸长两手抱住妈妈的颈背,沈观赶忙托住孩子的臀部,从颜隽手里接过孩子。
「我觉得妈妈最漂亮,比我做的还漂亮。」附上一枚湿淋淋的吻。
沈观一颗心被女儿揉得很软很软,回亲了口,道:「带你去买糖。」小女生抱住妈妈脖颈,转过脸蛋看跟在后头的爸爸,他对她竖拇指,她眯眼露齿笑。
前几天小羊老师教他们做纸黏土,说母亲节到了要送给妈妈当礼物。爸爸来接她,她问他能不能做礼物送他,因为他每天送她上学接她放学。
爸爸告诉她:「妈妈工作很辛苦,没办法时常接送你,但不表示她不关心你或是不爱你。你忘了你住院时,妈妈在医院陪你睡觉的事了?更小的时候,你一到夜里就肚子痛,一哭就是好几个小时,妈妈隔天要上班,但不管多晚,她照样抱着你哄,哄到你睡她才敢睡。白天去学校教课,趁空档就要挤母奶,她还自备一个冰桶,每天开车载着冰桶上下班,就为了要冰母奶。有时候眼睛没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