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拉洪略一思忖,眼下最要紧之事便是回到大营之中,待明日率军攻入城中再寻吴越不迟,当下拿定主意,便翻身上马而去。
依拉洪一路策马急驰,原先心中甚是忐忑,不料一路却出奇顺利,依着吴越所指方向,片刻便奔出了大明宫,莫说禁军侍卫,便是连个太监宫女也不曾看见。
依拉洪心头自觉蹊跷,可眼下唯有放手一搏,当下扬鞭猛击马儿,向北面光化门急驰。
正在这时,却听身后传来一声鼓响,许多人叫道:“追啊!”
依拉洪心头一紧,知道大明宫侍卫到底还是赶了上来,当下将身子低低一俯,贴在马背上,祷道:“好马儿,快快带我回营,日后我喂你吃天山最好的嫩草!”
那马儿似听懂了他的话,也知身后转眼便有无数箭翎要射到自己,当下仰天一声长嘶,更加发足狂奔起来。
过不多时,便远远瞧见光化门城楼,依拉洪只觉身后那追兵声音却渐渐小了,再奔出十来丈,竟没了声息。依拉洪心头一喜,忖道:“原来那些人只是虚张声势,定是越儿暗中早已打点好了的。”
当下便策马向城门奔去。
此时已近戊时,城门早已关闭,依拉洪从怀中一摸,摸出一块金子来,心中暗自松一口气,好在随小雨走时随手带了这么一块救命的玩意。
却不料那城门忽然吱呀呀地自己开了,依拉洪知道定是吴越暗中安排,心中大喜,将那金子随手往门下一抛,便毫不迟疑地骑着马儿一跃便冲出了城门。
出了城,但见一大片一大片农田,远远屋舍孤星疏火,依拉洪万料不到自己竟能全身而退,逃出长安,心中大喜。
又急急奔了大半时辰,那马儿却无半分倦意,依拉洪心中暗忖:“越儿不识马,却给我挑来这般良驹!”
一想到吴越,心中更是下定决心,明日一早攻入长安,自己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救出越儿,将她带回回骰去。
猛然间却听前方马嘶声传来,依拉洪一惊,只见前方官道上出现一群高头大马,每匹马上坐着一人,共有三十余人之多,远远只瞧见那些人身形,便知是带了一身武功的禁军侍卫。
自己此时手无寸铁,只有一条马鞭在手,对方若射箭过来,转眼便可将自己射得千疮百孔。
依拉洪心头一冷,却不甘就此白白送死,他将心一横,正待全速冲将上去,却听那人群之中有人高声呼道:“可汗!是我——我是周大毛啊!”
只见黑暗之中一人拼命朝自己挥着双手,依拉洪听见那声音果然有些耳熟,心中略宽,却也不敢冒然上前,只在原地停住。
那人见依拉洪不动,便翻身下马,向依拉洪飞奔过来。依拉洪看清来人身上并未带兵刃,果然正是周侍郎,当下微微一笑,待他奔近,道:“侍郎怎在这里?”
周侍郎直跑得气喘吁吁,他止步站定,连喘了几口大气,又抹了一大把汗,才道:“可汗,在下在此等了多时了!”
依拉洪一怔,打量他面色,并不似来拿自己,问道:“你怎知我会到此间?”
周侍郎嘿嘿笑了两声,脸上大现谄媚之态,道:“皇后令我在此设伏等着可汗,在下带着兄弟们两个时辰前便伏在左右了!”
依拉洪脸一沉,道:“你便是来拿本汗的?”
周侍郎连连摆手道:“怎会拿可汗?在下对可汗可是忠心耿耿啊!”
依拉洪又道:“皇后如何知道本汗会逃走?”
周侍郎嘿嘿又奸笑两声,道:“此事说来话长,皇后向来心眼最多,此次也是想要一箭双雕,嘿嘿,好在我周大毛言而有信,对可汗忠心耿耿。可汗,您出宫门可曾有追兵?”
依拉洪听他讲“一箭双雕”,自己定是其中一雕,可另一只却不知会是谁。他顿时心头隐隐不安,似自己已陷入一个陷阱之中,可眼下也顾不及太多,他点头道:“不错,是有侍卫追来,还好这马好,本汗才得以脱身!”
周侍郎笑道:“可汗原不必担心,那群人也是在下的人,在下早已安排妥帖!”
说罢他瞥了一眼依拉洪的座骑,立时惊呼道:“这不是皇上的‘九花虬’么?齐王妃竟把它给了可汗!”
为何此人竟知这马是越儿牵来给自己的?依拉洪心头大震,先前不安之感更多了五分。正待相问,却见周侍郎左右一顾,压低声音道:“可汗,前头便是安国候驻扎的大营,咱们须得小心些,悄悄地混过去!”
安国候?依拉洪一怔,蹙眉道:“安国候的人马便驻在此间?”
周侍郎连连点头,恼道:“老匹夫瞧不上在下,几次三番在皇上面前羞侮在下,在下真恨不能将他头一把拧下来!”
依拉洪点头道:“本汗有一计,可替你永解这心头大恨!”
周侍郎大喜,道:“可汗足智多谋,若能替在下解恨,在下从此便唯可汗马、马——”
周大毛原是长安混混,识字不过百,可在官场混了几年,竟也会说些文诌诌的话,可到底是鹦鹉学舌,说出来的话不是词不达意,便是张冠李戴,这“马首是瞻”四字却只记得第一个字,倒忘了三个。
依拉洪微微一笑,将他招近,对他低声说了一番。
只见周侍郎脸色惊疑不定,又有几分恐惧,半晌才迟疑道:“若此事不成,在下性命不保啊!”
依拉洪笑道:“你放心,你只管按本汗的话去做,此事成了,本汗攻下长安,便封你做丞相!”
周侍郎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又咬牙道:“这几年我虽在长安做官,却似一条狗似地被人呼来唤去,老子一不做二不休,日后便跟着可汗了!”
当下便伸手牵着依拉洪的马儿走向自己那队人中,众人见依拉洪过来,早已翻身下马伏在地上,一齐呼道:“可汗万岁!”
依拉洪点头道:“各位不必多礼,眼下回到大营才是第一要紧事!”
周侍郎笑道:“正是呢,兄弟们,咱们从现下起,便跟着可汗罢!”
众人一阵欢呼,当下周侍郎便如此这般地对众人说了一番,将一
切布置妥当。
☆、罪不可赦
且说吴越放走依拉洪,她自己奔出牢房,躲藏在一棵大树下,眼巴巴瞧着寻自己不着的依拉洪骑马远去,早已泪流满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向宫门走去。
一路失魂落魄,也不知如何行尸走肉般到回到留园,一时全身轻飘飘地,似轻羽飘乎于云端之中,一时又沉甸甸的,如身子急坠向深渊之下。
如此头重脚轻进得留园院门,桃儿迎面上来,笑道:“王妃去了哪里,教殿下好找!”
吴越轻声问道:“殿下呢?”
桃儿道:“殿下见王妃多时未归,便令人去寻,殿下自己也去了。”
吴越嗯了一声,向西厢房走去,只走出两步,转身又对桃儿道:“我累了,想睡一会,殿下若回来,让他自己去别处走走。”
桃儿应诺道:“是,王妃。”
吴越便一人进了西厢房,进屋便反手将门关上,慢慢走向屋中自己先前那卧室之中。
自与少丹成亲,这间屋便空了出来,婆子们仍每日清洁,室内依旧一尘不染。
吴越走到卧房,找出纸笔,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在纸上写道:“少丹哥哥,我是大唐罪人,无颜再见你。”
她搁下笔,拿起纸怔怔瞧了一眼,又滴下泪来。良久,起身走到床边,双手扯住床单一角,咬牙奋力一撕,只听哧的一声,便撕下一大条来,当下又扯下一条,将两条缚住,如此这般,过不多时,便结成一条长绫。
她抬头仰望屋顶长梁,搬来一张椅子,站上去,将长绫向空中一抛,便掷了过去。白绫绕过长梁从另一头落下来,吴越将两头系好,将脖子伸进绫套之中。
她在心中默默念道:“但愿公子此时已平安出城回到自己军营之中。”
想着他明日破城,城中一片废墟,不禁打了个寒噤,当下一咬牙,便将脚下椅子踢倒。
便在椅子倒地发出“哐当”一声,只听“哧”的一声轻响,随即死死勒住脖子的绫索一松,身子便急急向地上摔去,吴越“啊”地叫了一声,稳稳落在一人怀中。
吴越转头一看,却是少丹一脸焦急恼怒,泪水不由夺眶而出,只听少丹急道:“妹子为何又做傻事?”
吴越又悲又痛,只呜呜咽咽哭个不休,只听桃儿声音从门口传来:“殿下,王妃说她要休息——”
话没说完,桃儿便瞧见屋顶的长绫,吓得说不出话来,少丹转身对她道:“桃儿,你先出去罢,这里有我!”
桃儿连连应诺,关上门自己去了。
少丹将吴越轻轻放下,扶她在床上坐了,见她仍哭个不休,便一边拿手帕擦她泪水,一边用手轻轻抚她背脊,柔声道:“好妹妹,我俩已是夫妻,你有何难事,何不说给我听?”
吴越伤心之极,哪里能言,少丹眼睛扫过梳妆台上有纸张,便拿起一瞧,笑道:“妹妹今日竟学会吓唬人了。”
吴越摇摇头,一头扎入被衾中,失声痛苦起来。
少丹怔了一怔,柔声又道:“好妹妹,便是有天大的事,也有我替你扛着,你只管告诉我,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去给妹子办了。”
吴越摇摇头,泣道:“少丹哥哥,从小到大,你总护着我,可这次,你却再帮不了我了。”
少丹握着她的手,慰道:“妹子忘了,我是齐王,我爹是当今皇上,有什么事可难得了我?”
吴越低下头,轻声道:“他们把他抓住,关在咱们从前呆的那间牢里。”
“他们”,自是指的大唐官兵,“他”,自是指的依拉洪,那间牢房,自然是指少丹、吴越和小雨三人曾被关过的回心院。
少丹聪慧过人,却不知此事,他眉头蹙了一蹙,竟不敢相信依拉洪会被擒。他细瞧吴越脸色,自语道:“怎会如此,只怕是传讹。”
吴越低声道:“不,我已见过他了。”
少丹怔了一怔,原来吴越出去多时,竟是去了回心院。他见她一脸涕泪交集,自不忍心责怪,只觉心中悲伤,沉吟半晌,终笑道:“不过抓了个人,我明日便上殿请求父皇不要杀他便是。”
吴越摇摇头,道:“我把他放了。”
回鹘大军围住长安,拿住依拉洪便可转危为安,少丹闻言大惊失色,“啊”了一声,惊得从床沿跳将起来,如一瓢冷水从半空中猛泼下来。他怔了一怔,才苦笑道:“妹子今日怎如此糊涂?”
吴越泣道:“皇后说,他若肯退兵,便放了他,他若不肯退兵,便只有死路一条。我劝他不成,只好放了他。”
说罢便痛哭起来,道:“如今我是大唐罪人,也不该活在这世上!”
说罢便向墙上一头撞去。
少丹想也不想,忙将她拦腰一把抱住,他这才知大事不妙,当下便问道:“妹子,此事我不知,你却是如何知道的,莫非是母后令你去说服他?”
吴越摇摇头,道:“不是,我在房中看书,听见桃儿和平儿说话。”
原来那桃儿和平儿都是宫里的宫女,被皇后派来伺候齐王。吴越在窗下看书,桃儿与平儿在院中打扫。只听平儿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到底是咱们齐王妃美貌,多亏她,皇后才将那回骰王擒来。”
吴越心中惴惴不安起来,当下凝神细听,只听平儿道:“皇后说了,他若肯退兵,便放了他,他若不肯退兵,便只有死路一条。”
桃儿道:“阿弥托福,长安这下可保住了。”
平儿却冷笑道:“你道那回鹘人怕死?那人被关在回心院大吵大闹,说自己宁可一死也不退兵!”
桃儿惊道:“天下竟有这般傻子?却为何连命也不要了,也想见咱们王妃一面?”
屋内吴越只听得心一阵沉了一去,他曾说过,愿为自己而死,却决不会与大唐化干戈为玉帛。
只听平儿笑道:“横竖长安保住了,咱们也不用管那闲事,齐王妃如今已嫁了人,怎还会跟他见面,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两人一面说,一面打扫庭院,吴越哪里还坐得住,当下便往皇宫去了。
桃儿是皇后宫里的人,平日只管给少丹吴越两人送茶送饭,哪曾做过打扫庭院的粗活?少丹听了,隐隐觉得里面大有蹊跷,当下便推开窗,大声叫道:“桃儿、桃儿!”
一个婆子赶紧跑了过来,道:“殿下,桃儿出去了。”
少丹忙问:“去了哪里?”
那婆子摇摇头,道:“奴婢也在找她呢,她活做了一半,便说有事要办出去了。”
少丹不安感觉不觉又添几分,他回头望吴越一眼,对那婆子低声吩附几句,那婆子瞧吴越一眼,脸上露出一丝惊讶来,却也不敢说话,只应道:“是!”转身欲走。
少丹又叫住她道:“劳烦你叫马大哥速来见我。”
那婆子又应了,转身便去了。少丹关窗,复又坐到吴越身边,对她柔声道:“妹子,我已想了个好法子,可保咱们长安城无恙!”
吴越眼睛一亮,道:“是什么?”
少丹道:“妹子累了,且先歇息一会儿,我再告诉你。”
过不多时,那婆子敲门,少丹离开卧房去开大门,回来时便捧了一杯茶。少丹笑道:“我让婆子送杯茶来,妹子渴了罢。”
吴越心神不宁,见杯子已送至唇边,便勉强喝下半杯,少丹道:“妹子多喝些!”
吴越抬头瞧他一眼,只觉那眼神有异,却又说不出来,便又喝下一口,摇摇头,再不肯喝。
少丹将杯子放到桌上,回身仍坐到吴越身边,拿手轻拂吴越一头秀发,半晌无语。吴越催道:“少丹哥哥想的可是个什么主意,快说给我听。”
少丹笑而不语,吴越不觉大起疑心,忖道:“只怕世上难有万全之策,他哪里会肯退兵?”当下蹙眉道:“少丹哥哥从前不曾骗过我,今日竟哄我安心?”
少丹柔声道:“妹子,我的心,你还不知么?我若肯哄你,也是万不得已!”
吴越一怔,道:“少丹哥哥,我——”
说到这里,突觉一阵睡意上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只听少丹柔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一切都会没事的。妹子是不是困了,那便睡一会罢!”
时辰尚早,为何今日这般困倦?吴越心头一惊,摇摇头,道:“少丹哥哥,我不困!”
全身却说不出的慵懒发倦,眼皮沉重一时胜过一时,吴越只觉大事不好,却又不知哪里不对,她想起身,却觉得身子懒懒地不听自己使唤,一个声音似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那是少丹的声音,却全然没有往日那轻快愉悦,那声音听上去是那么沉重,却又无限情深。
那声音说道:“妹子,我心里有好些话,若此时不讲,只怕这辈子再没有机会了——在你心里,愿意为一个人生,为一个人死。在我的心里,也愿意为一个人生,为一个人死。”
吴越想要开口,却懒懒地连眼睛也闭了起来,只觉身子一软,倒在一个温暖的怀里。那声音顿了一顿,才又续道:“那个人,便是你。妹子,我活着便是为了你。若今日咱们能逃过这一关,日后,我便带着你去那桃花源里,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耕夏耨,烹韭剪芹,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吴越脑中似有一个声音拼命在呐喊叫嚷,想要努力清醒过来,心中更似明白这一睡去,醒来便再也见不到少丹,可那身不由己,却终于沉沉睡去。
只觉一张唇落在自己额间,便再也没有了知觉。
☆、七花七虫
这夜萝月钩弯,苍穹之中松云飘摇,照得大地明暗不定。
此时应是夜长人寐时,长安城中却是人心惶惶,鸡犬不宁,个个惦着围在城外的二十万回鹘大军,皆知只等天一亮那无情铁骑便会将这繁华之都夷为平地废墟。
长安城南郊一片树林中,忽然响起一阵急驰马蹄,一匹高头大马背着一个白衣人飞驰于林间小道之中。
那人将身体贴在马背之上,躲避着两旁伸展的树枝。一路急急而奔,似正与阎王展开生死比赛一般,那一袭白色披风迎风而展,恰似一面飘摇的旗。
忽而一声凄厉啸声划破夜空,一支箭翎射在那人右肩之上,那人不觉手一松,身子一歪,便从马背之上重重跌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