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拉洪猛然睁眼,只觉头痛欲裂,他想用手击头,手腕却忽而一痛,这才发觉自己四肢被牢牢绑在左右两根立柱上,哪里能动弹得了。
他眼睛四下一顾,原来自己被囚在一间小屋之中,屋边有一张小炕,除此以外,别无它物。
四面墙壁不开窗户,屋中漆黑一团,也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
依拉洪早已明白自己上了汉人大当,忖道,定是他们迫吴越写下信来,诱自己到那摘星谷中将自己擒住。
一想到此,依拉洪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大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连呼数十声,哪里有人应答,依拉洪心中又气又恨,又担心着吴越,要挣脱缚住自己手足的绳索,可拼命挣了半日,却陡然无用,只累出一身的汗来。
这时只觉口干舌燥,依拉洪忖道:“可恶的汉人,竟要将我活活渴死在此!”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外面一道大门打开,屋外阳光四射进来,只见门口一棵树地上的影子缩成一团,依拉洪知道已是正午时分。
只见门口进来一个老头,一头花白头发,佝偻着背,不停地咳着嗽,手中提着一只小小的水壶。
他慢慢走到牢房门前,掏钥匙打开牢门进来,将水壶递到依拉洪面前。
依拉洪知道他来喂自己喝水,怒道:“快放开我!”
那人一脸茫然,见依拉洪嘴唇在动,知他有说话,当下便用手指指耳朵,又连连摆手,口中发出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声音来。
依拉洪心中明白,这是个聋哑老人,不由好不气恼。
那老者又将水壶提起,壶嘴对准依拉洪的口,示意他喝水,依拉洪本想将头别开,转念一想,眼下已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若想杀我,何须在水中下毒。
当下张口便喝起水来。
聋哑老人喂完水,又慢悠悠地打开牢门走了出去。
依拉洪见他步子蹒跚地径直出去,却忘记关上牢房门锁,心中不由一喜。
当下便又努力去挣脱手脚上的绳索,可挣了半日,仍是颓然而止。
屋中暗无天日,不知晨昏,依拉洪心头焦急,不觉又口干舌燥起来。
便在这时,只听得大门吱呀一声,又被人打开,门口却无半点明光,只淡淡一层银辉洒在地上,不觉此时便已到夜间。
他以为来人又是那喂水的老者,却见门口一个白色人影一晃,分明是个女子。
昏昏暗,森森然之中,只见那人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虽不能望其颜,却可见其肩若削成,腰如约束,凌波微步,飘忽若神般向自己走来。
不须多瞧,依拉洪便知来者是谁。前一刻他心中还恼着这人出卖自己,又为她担心,这一刻心便又怦怦然跳若龙囚浅溪。
那白衣身影走近,双手扶住门框,两眼急切地看向屋中之人,目光落到依拉洪脸上,朱唇未启,豆大般的泪珠儿便滚了出来,这人正是已嫁给当今大唐齐王的齐王妃吴越。
☆、咫尺天涯
依拉洪硬起心肠,冷冷说道:“齐王妃,别来无恙!”
一声“齐王妃”,震得吴越浑身一颤,她咬住下唇,强止住泪,低声道:“公子怎到了这里?”
依拉洪打量吴越,见她虽略有憔悴之色,却不似受过委屈之态,知先前所担忧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当下便哼了一声,冷笑道:“还不是拜齐王妃所赐!”
吴越不解,惑道:“公子何出此言!”
依拉洪见她此时还想要骗自己,不觉气恼起来,恨恨道:“若不是见到王妃书信,我如何会独自一人去摘星谷?”
吴越怔道:“我何曾给公子写过信?”
依拉洪咬牙道:“如今信便在我怀中,齐王妃不信我么?”
吴越脸上越加惊疑,她低头一瞧,门并没上锁,当下用力一推,便走了进去。
果见那衣衫中露出纸笺一角,吴越此时也顾不及多想,当下便将那信取出来,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绢秀小楷,的的确确是自己那日依皇后吩附写的诗,可落款却不是自己所写。
吴越当下摇头道:“我宁可自己死了,也绝不写这种信给公子——此信不是我所写!”
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送信之人会约公子去摘星谷,可此时见到依拉洪,已是心乱如麻,回肠百转,自是想不起自己曾对小雨讲过。
只吴越一个眼神,只消她一个摇头,依拉洪便信了,虽是命在旦夕,他心中却陡然一轻,他见吴越蹙着眉,便柔声道:“我信你!”
顿了一顿,他又轻声唤道:“越儿——”
这声音千百回在梦中响起,此时近在咫尺,吴越却惊得后退一步,心中百般挣扎,终仍是轻声道:“我已嫁人,请公子改了这名吧!”
两人默然,半晌,依拉洪笑道:“‘大唐回鹘,永无战事’,先前是我小觑了齐王妃,怎会料到齐王妃如此家国情怀,丝毫不让须眉,令在下高山仰止啊!”
吴越低头道:“原来公子已取出手帕。”
依拉洪讥道:“我总想着那个爱我的女子会许下愿来,早日与我成亲。如今看来,是我自作多情!”
吴越怔怔瞧着他,道:“我若对公子有二心,怎会冒险孤身一人去西域寻你?”说罢她低下头去,喃喃道:“我心中一想盼的,只是‘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而已!”
“好一个‘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依拉洪笑道,“你们汉人,总是心口不一,你如今不是一样嫁了那姓李的,做了他的齐王妃,大享富贵荣华了么?”
吴越见他脸上虽有笑意,却知他心中痛楚难当,不由心口一酸,也不说话,只将左手的衣袖慢慢卷了起来。
依拉洪将她一顿痛骂,却不觉心头轻松舒畅,反倒更添三分惆怅来,他似为依着吴越性子,不是立时拂袖而去,便是反唇相驳,不料却见吴越如此举动,不觉大感意外。
两人虽相恋多时,却从未有过亲昵之举,不过偶尔拥住亲吻,第到情难自禁之时,两人便放手分开,各自克制。
两人均想着白头偕老,必要等到洞房花烛之时才将自己献给对方,因此相恋以来,始终以礼相待,始终未越雷池半步。
只见那一条如白玉似莲藕般的手臂慢慢展现出来,依拉洪一时怔怔无语,问道:“你——”
却见一滴豆大泪珠从吴越眼中滚了出来,恰好落在那手臂上的一颗朱砂痣上,只见那手臂上的朱砂痣与她眉心间的朱砂痣一样,红得触目惊心。
吴越久久不语,只默默地瞧着自己的手臂。依拉洪见她脸色大异,他心中不解,轻声道:“原来你手臂上还有一颗痣。”
吴越摇摇头,放下衣袖,缓缓道:“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
终有一日,公子会明白吴越的心。”
依拉洪苦笑道:“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如今看来,你们汉家女儿,的确深不可测。”
他仰头一声长叹,又向左右一顾,自嘲道:“如今我被你们擒住,这般模样,我哪里还有有‘终有一日’?只怕明早的太阳也瞧不见了!”
吴越低声道:“公子若能退兵,我央皇上皇后放了公子。”
依拉洪冷笑一声,心中忖道:“她果然是来劝我投降的,即便我爱你入骨,让我退兵却是万万不能之事!”
当下便将头一昂,冷声道:“你们唐国如今竟败落到此,连个游说的官也找不出来了么?偏偏便派了你来使这出‘美人计’,传出去也不怕令天下人笑话?”
说罢连连大笑三声,续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依拉洪是堂堂回鹘可汗,是天山脚下的勇士,怎么会为一个心爱的女子放弃?”
吴越低声道:“既便是公子生在回鹘,可在长安生活了十五年之久,即使是大唐令公子与家人骨肉分离,于情于理,大唐可算公子第二故乡,公子岂能叛逆攻打大唐?”
“故乡?”依拉洪闻言又仰天大笑,笑止一双眼怒向吴越,咬牙道:“我在长安无一日不似烈火焚身,无一日不如油锅煎熬。”
他顿了一顿,声音随即又变温柔:“我早说过,长安除了你,再无第二人令我留恋!越儿,我对你的心,至死不渝,你可知道?”
吴越只得避开他一双黑眸,道:“我生于大唐,长于大唐,公子若爱我如此,今日便不能为我放下往日那些恩怨么?”
依拉洪一怔,随即又大笑起来,那笑声苍凉悲怆,恰似一头猛狮被困于铁笼之中,听得吴越竟一阵心惊胆颤。
“放下恩怨”,依拉洪冷笑道,“我心胸狭窄,比不得你齐王妃!”
吴越一怔,道:“公子何必出言相讥?”
依拉洪冷笑道:“若我没有记错,齐王妃的父母是被汉人所杀,对不对?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齐王妃不想为他们报仇么?”
吴越低下头去,道:“我如何不想为他们报仇,只是此事早已过去十多年,人海茫茫,教我如何去寻那杀人凶手?”
依拉洪冷笑道:“齐王妃一介女流,做此事倒也为难了你,只是你为何不嫁张三不嫁王五,偏要嫁那姓李的?”
吴越身子一颤,道:“又不是——他,杀了我的父母!”
依拉洪冷哼一声,咬牙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杀你父母者是汉人,如今你们皇上姓李,你不嫁我也罢,千嫁万嫁,你却嫁了那姓李的,当真心安理得么?”
吴越无语,只觉心中本便委屈万分,却被他这般奚落辱骂一顿,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
依拉洪见她伤心落泪,心中一软,竟有些后悔自己话说得太重,却听吴越道:“报不报仇是我的事,便算我不该嫁给他,横竖已与公子无干。公子为一已之私,如今令两国无数儿女有丧父兄之痛,公子又可心安理得?”
依拉洪重重一哼,脸现悲愤之色,顿了一顿,沉声道:“好,你我总算真心相好一场,我便告诉你一件事。这事是我心中最大的秘密,是我父王最深的痛苦,也是我回鹘全国最大的耻辱!从前我从未对你说起过,今日便讲予你听!”
中国屹立于世界东方,历经上下三千余年,已秀出于林,各国每年来使朝贡中央,络绎不绝。
十六年前,大唐新帝即位,回鹘可汗阿萨兰依惯例,又带上大队人马,将自己国内上等果品美酒、宝马良驹进献大唐。
这年回鹘国内国泰民安,阿萨兰心中欢喜,更携上自己娇妻古丽苏如合和年仅十岁的儿子依拉洪。
母子俩第一次到长安,都被这世界第一大国国都恢宏气势所折服,心中好生赞叹。
阿萨兰一行人住进官驿,当晚大唐宣宗皇帝设下国宴,款待他一家三口。
席间觥筹交错,宾主皆欢,却不料皇后哥哥周允祀一眼瞧见如花似玉的古丽苏如合,却起了歹心。
第二日阿萨兰带上儿子外出游玩,众侍卫也各自外出去玩。独留古丽苏如合在官驿之中,等中午赶回去,却见房中横着两具尸体,正是妻子和她的女仆。
只见一把尖刀插入古丽苏如合胸膛之中,女仆脖子却是另一种利器刺中而死。
父子俩见状嚎啕大哭,阿萨兰见妻子胸膛的尖刀是她自己随身所带之物,便觉蹊跷,找来官驿中小二细细盘问。
起先众人只说是有窃贼入室抢物未遂杀人灭口,阿萨兰却知这驿站是官驿,寻常人怎能入内,又见众人吱吱唔唔,更是起疑,当下大怒,抡刀要杀人,一名小二经不起打,才说出实情。
原来周允祀得下人通风报信后赶到官驿,想强行施暴于古丽苏如合,古丽苏如合为保住贞洁,自尽而亡,周允祀怕走露风声,一并将女仆杀掉灭口。
依拉洪咬牙将事情原委大约说了一遍,吴越大吃一惊,半晌无语,大唐乃礼仪之邦,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日后被封为安国候的皇后的亲哥哥竟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卧薪之痛
难怪可汗第一次见到自己,便说“大唐男子个个可杀,大唐女子个个可辱”的话来,吴越心中忖道,看来父子俩对大唐恨意之深,已是自己无能为力之事。
只听依拉洪又道:“父王本想与那周允祀拼命,可咱们带去不过三百余人,莫说杀他,便是再见他一面也难!”
阿萨兰前思后想,终决定忍辱负重,只能报予宣宗,说有歹人入室抢劫,杀自己妻子灭口。
宣宗接到讯息大吃一惊,他不知原委,当下派人好生安抚,又令人四去捉拿杀人者。
不料皇后却知晓此事,她深知放虎归山,必成大患,当下便说自己喜欢依拉洪聪明伶俐,要留他在长安学习汉家文化。
阿萨兰心知肚明,这便是要将儿子扣为人质,可那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好谢恩。
这一住便是一十五年,依拉洪胸口怒火熊熊,咬牙道:“我与父王生生分离十五年,齐王妃,你若是我,该当如何?”
他两目逼视吴越,吴越怔了一怔,道:“我原不知公子有此血海深仇,公子如此痛恨汉人,为何两次舍命相救于我?”
依拉洪长叹一声,道:“情至若此,只是天意!越儿,那日我俩被困在火中,我本以为我会就此死去,心中虽有遗憾,却也不痛苦!”
吴越低头道:“公子既愿为吴越去死,如今不能为吴越放弃初衷么?”
依拉洪摇摇头,道:“我若死了,只怪老天爷无眼,教坏人活着;可只教我活着,若不能为母亲报仇,我还算是人么?”
吴越心中感动,凄然道:“公子仇人只周允祀一人,何苦累及两国百姓?”
依拉洪叹了口长气,道:“我在那半张手帕上写的字是‘攻下长安,一血前耻’,你却写的是‘大唐回鹘,永无战事’,我俩心意南辕北辙,看来咱们此生有缘无份,这也是天意罢!”
吴越见他到此时仍一心报仇,心中好不伤心,央道:“初见公子那晚,吴越本存了必死之意,公子劝我,说蝼蚁尚且贪生,如今公子若不退兵,随时便会有性命之忧,公子难道竟忘了自己的话了么?”
依拉洪哈哈大笑,惨然道:“生有何乐?死有何苦?怕死还算是天山勇士么?我若苟且偷生地活着,那才是生不如死!”
吴越想起这原是自己那晚所讲之话,心中黯然,两人默默而立。依拉洪对吴越道:“多谢齐王妃肯来见我最后一面,我已下令,即便我死了,奴日汗明日也会率军攻入长安,他会替我完成心愿!”
吴越见他一脸坦然,知他一心只想替母亲报仇,自己再多劝也是无用。
当下便咬牙道:“好,那让越儿最后替公子再做一件事!”
只见寒光一闪,她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来。
依拉洪一怔,忖道:“他们派越儿来说服我退兵,眼下见不能成功,便令她杀了我!”
当下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万般柔情来,道:“越儿,能死在你手上,我死也瞑目了!”
此话乃是他肺腑之言,情真意切,听得吴越心口痛若生生被撕开两片,她稳了稳心神,走上前去,只见寒光一闪,她手起刀落,便向他刺去。
只听“哧”的一声轻响,依拉洪只觉右手腕一松,那削铁如泥的匕首已将他手腕上的麻绳挑断。
依拉洪一怔,还未回过神来,只觉那匕首的柄被吴越塞进自己手中,吴越低声道:“门口有马,你出院门往东,再折向北,出了宫门,一路向北,便可到光化门,你拿此令牌,守城士兵便会给你开门。”
说着便往他怀中塞入一件东西。
依拉洪这才知吴越要放了自己,他一怔之下,低声道:“好,越儿!”
吴越点点头,朝他深看一眼,转身便向房门奔去,依拉洪大惊,呼道:“越儿去哪里?我带你一起走!”
吴越已奔至牢门,她回头再深深瞧一眼依拉洪,一双眸中已满是泪水,咬唇道:“越儿已是齐王妃,不能和公子走!公子珍重!”
说罢便飞奔而去,转眼无影无踪。
依拉洪心中大急,却也不及多想,用匕首三下两下便将那缚住左手和双脚的绳索挑断,又奔去追吴越。
出了牢房大门,依拉洪四下一顾,不见一人,只有一高头大马悠闲立在一棵树下,哪里还有吴越人影?
依拉洪略一思忖,眼下最要紧之事便是回到大营之中,待明日率军攻入城中再寻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