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黑暗之处,走出一人,正是依拉洪可汗,他沉着一张脸,从树林中缓缓踱出,走到两人跟前,冷冷打量一眼跪在地上的莫尔哈特,说道:“莫尔哈特,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啊!”
莫尔哈特满面羞愧,他不敢抬头,只觉得四周有千百双眼睛如火似炭般烙在自己身上,又有千百张嘴齐声冷笑,似在嘲笑自己道:“莫尔哈特,你口口声声称忠于可汗,如今竟敢抢可汗的妻子,你还配做天山的勇士么?”
公主此时回过神来,也瞧见依拉洪走了过来,阴沉着一张脸,冷冷地正瞧着自己,她身子一闪,便站在了莫尔哈特的身前,嚷道:“可汗,我虽然嫁给了你,可是我心中喜欢的人却是他。”
说罢她手一指莫尔哈特,道:“你要骂我、打我都可以,可你不准为难他!”
依拉洪冷冷一笑,道:“公主是突厥王的掌上名珠,我依位洪怎么敢打你骂你?”
他伸手猛地一推,将挡在自己身前的公主推了个趔趄,公主“啊”地叫了一声,身子摇晃了一下,摔倒在地上。莫尔哈特听见公主叫声,心中一疼,对依拉洪大声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求可汗不要怪罪王妃!”
他猛然止住话,天下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背叛自己,而且,爱上的人,是自己的属下、朋友、兄弟?自己竟爱上可汗的妻子,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依拉洪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莫尔哈特,却听他说道:“莫尔哈特对不起可汗,莫尔哈特罪该万死,愿安拉宽恕莫尔哈特!”
话音未落,只听“哧”的一声,一把匕首已没入莫尔哈特的胸口。
依拉洪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那鲜血如一道水柱般,从莫尔哈特胸口喷了出来,他脑子嗡的一声响,身子晃了一晃,见莫尔哈特身子一歪,向地上倒去,忙一步上前将他扶住。
“莫尔哈特”,依拉洪心中又气又痛,喝道:“你为何做这种傻事?”
莫尔哈特胸口一阵剧痛,勉强张了张口,说道:“可汗,对不起,我背叛了安拉,背叛了你!”
“不,你不能死!”依拉洪大声道,“莫尔哈特,我不准你死!”
那匕首插入匕首身体,只露一截手柄,依拉洪知已救无可救,伸出手,又止在半空,颤抖着又缩回了回来。
公主早已惊呆半晌,此时一声大叫,扑在莫尔哈特身边,哀泣道:“莫尔哈特,是我害了你!”
帕尔哈努力抬头瞧他一眼,瞳孔已惭惭散大,勉强说道:“萨茹拉,对不起!”
那声音说着说着便低了下去,公主握着他一只手,大声哭道:“莫尔哈特,你瞧着我,你瞧着我呀!”
却觉得那握在手中的手软软一松,便垂了下去。
公主胸中大痛,她俯下身子,抱着莫尔哈特大哭起来,半晌,猛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向王宫奔去。
她泪眼一片,夜里哪里瞧得清南北,才奔了两步,便撞到一人身上,痛得啊哟一声叫起来,喝道:“你是谁?”
却见那人向自己行礼,软软糯糯说道:“婉儿见过王妃!”
萨茹拉定睛一瞧,认出是在婚礼那晚上献舞的大唐歌女,便用力将她一推,怒道:“滚开!”
说完便向王宫奔去。
婉儿被推了个趔趄,连退两步才站定身子,清冷月光下,她突然瞧见依拉洪与躺在血泊之中的莫尔哈特,一声惊呼,赶上前去,叫道:“可汗,莫尔哈特将军这是怎么啦?”
依拉洪黯然单膝跪在莫尔哈特尸体边,冷冷瞧了婉儿一眼,问道:“你约我到这里来,便是想让我杀了莫尔哈特么?”
婉儿脸现惊惶之色,急忙跪倒在地上,道:“婉儿不知莫尔哈特将军在这里,婉儿想见可汗,是有要事想告诉可汗!”
依拉洪此时心烦意乱,他蹙眉道:“你有什么事,快说!”
婉儿吞吞吐吐道:“是,可汗,妹妹她——”
她欲言又止,依拉洪知她口中的妹妹指的是谁,当下便道:“你还想说什么?”
婉儿抬眼瞧他一眼,道:“那晚妹妹走得蹊跷,连句话也没留下,至今音讯全无,婉儿见殿下日夜思念妹妹,寝食不安,所以——”
说到此便打住,依拉洪哼了一声,道:“你怎知我寝食难安?”
那声音冰冷刺骨,婉儿心中咯噔一下,忙道:“婉儿心中也挂念妹妹,所以暗中查了很久——”
说到这里便又打住,见依拉洪一双眼逼视过来,婉儿忙低头道:“侍卫说那日她牵走的是哈里拜的马,第二日哈里拜便不见了踪影,着实令人费解,宫里便有人说她是与哈里拜私奔——”
话没说完,猛听得一声大喝道:“胡说八道!”
婉儿浑身一颤,只见依拉洪铁青着脸,忙闭上嘴,不敢再说半个字。
自婉儿杀吴越未遂,依拉洪便不肯再见她一眼,宫中众人虽不知原由,可到后来阿克木苏为她反叛,都慢慢地无人再搭理她。
依拉洪此时已几次再见到吴越,自然知道她不会与哈里拜私奔,可他此时心中为莫尔哈特悲痛万分,更不想对外人提及吴越,当下冷声道:“她没有和人私奔——此事日后休要再提!”
说罢俯身抱起莫尔哈特尸体,婉儿站在瑟瑟夜风之中,只得向他背影行礼,低声道:“婉儿自也不信妹妹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依拉洪哼了一声,再不理她,自己大踏步向山下走去。
依拉洪走远,林中人影一闪,应儿走了出来,她上前低声问婉儿道:“小姐,咱们该怎么办?殿下会废了王妃么?”
婉儿咬牙冷冷道:“咱们只管耐着些性子,她么——哼,殿下迟早会明白,这世上,只有我婉儿,才是对他一心一意之人!”
☆、半张丝帕
翌日,依拉洪令举国哀悼莫尔哈特,三日内不许食肉,三日后在宫后的山林中择一地将其厚葬。
这日西山残阳,斜倚桑榆。依拉洪处理完国中之事,略略沉吟,便出宫向树林走去。
只见一座新坟赫然伫立在山岗高处,依拉洪走近,坐到坟边,伸手轻轻抚过土堆,道:“莫尔哈特,你可真狠心,将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
莫尔哈特两兄弟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在他被扣作人质时,两兄弟也陪着他一起留在长安,十年后二十岁的莫尔哈特返回回鹘,他的哥哥却作为替身殉死。
依拉洪感念两兄弟友谊,对莫尔哈特格外亲近,却不想那晚却被他撞见他与萨茹拉相会。
依拉洪喃喃道:“莫尔哈特,我的好兄弟,我早看出你喜欢萨茹拉,我本想成全你俩。”
他顿了一顿,只觉心中酸楚,续道:“只待我完成心愿——可你为何不多等几月?”
那晚在此林中见到两人相依相偎,依拉洪虽有些生气,却不意外,心中只忖道:“莫尔哈特,只要不是越儿,天下女子,我都可以让给你!”
却不想莫尔哈特性情刚烈,也不说只言片语,便自尽而亡。依拉洪只觉那柄尖刀似插入自己胸膛一般巨痛难当,这几日也不知是如何才挨过来的。
手指轻轻触着泥土,难言苦涩在依拉洪心中反复升腾,脑中眼中尽是哥俩三人在一处时情景。
“莫尔哈特”,依拉洪低声道,“你可知我心中有多苦么?她离我而去,也不知我还能不能再把她寻回来?”
心中悲怆越深,风过树稍,只听沙沙声响,却不闻人语,依拉洪只得叹一口气,道:“莫尔哈特,你怎么不回答我?”
正在神魂飘荡之时,只听得远处一阵脚步声急,依拉洪转头一瞧,奴日汗带着几名侍卫向这边奔来。
奴日汗赶到跟前,向依拉洪行礼,道:“有两件讯息送到!”
说着便呈上两只皮管,依拉洪将一只皮管封口处的蜡剥去,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条,瞧见上面的字,朗声大笑道:“好!好!”
奴日汗知是喜事,也展开笑来,依拉洪道:“阿鲁台可汗已集结五十万大军,明日便要挥师南下!”
奴日汗喜不自胜,道:“那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依拉洪点头道:“便是这一两日之间!”
奴日汗喜道:“此次咱们两国合力,分两路攻唐,一定会攻下长安!”
依拉洪点头不语,又展开第二只皮管中的纸条,只见那纸上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道:“八月初二,齐王大婚。”
依拉洪只觉脑子嗡的一声,身子不由晃了一晃,奴日汗见他面色发白,忙问道:“可汗,可是唐国有不好讯息传来?”
依拉洪定一定神,将字条团成一团塞入怀中,道:“无妨,与咱们无关!”
奴日汗虽觉他大异,却不敢多问,道:“时辰不早了,可汗回宫吧!”
依拉洪摇摇头,道:“你们先回去,我想再陪陪莫尔哈特。”
奴日汗知他俩情深,当下行了个礼告辞而去。
依拉洪见一行人远去无踪迹,身子一软,又跌坐在地上。他心中苦闷,将头深深埋进两只手臂里,良久,才痛苦低声道:“越儿,你真想嫁给他么?”
四周寂静一片,依拉洪伸手抓起一把泥土扬向远处,恨恨道:“莫尔哈特,你这混蛋,你的兄弟我最心爱的女人要嫁给别人了,你却安静地躺在这里!你还是我兄弟吗?”
此时他痛入骨髓,有如摧心裂肺一般,从地上一跃而起,在树林中发足狂奔,奔了数百丈,身子无意撞到了一棵百年古树上,只觉一阵痛楚难当,于是挥拳便向那树击去。
连击数十下,一大块好端端的树皮竟被打得脱将下来,依拉洪一双手也是血肉一片。
他住了手,身子无力地倚在树上,大声喊道:“越儿——”
群山寂寂,山林寞寞,风不语,云无声,依拉洪闭上眼,似乎看见月下一白衣女子翩然起舞,他心中一酸,眼角不觉便湿了,喃喃道:“越儿,你为何明日便要嫁他,为何不等着我?你心里爱的是我,是我,为何要嫁给他?为何要嫁给姓李的人?”
忽然想起那晚便是在这里见到流星,吴越要自己写下心愿。依拉洪精神一振,起身四处寻找那棵作下印记的树。
过不多时,便已寻到那棵树,依拉洪从身上取下匕首,找准方位,就地掘了起来。
片刻,果然见那泥土中露出一团丝帕,依拉洪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抖落上面的泥土枯枝,展开其中半张,只见上面写了八个字“攻下长安,以血前耻”。
当下忙展开另一半丝帕,迫不及待地向那字上瞧去,却见上面也写了八个字,却是“大唐回鹘,永无战事”。
原来那晚吴越见他提起大唐,恨之入骨,又听他满口是越王卧薪尝胆,心中不由有些惊恐,怕他日后有意要攻打大唐,本该许愿早日嫁给他,心念一转,便许下这个愿来。
依拉洪万料不到天下竟有如此奇女子,他瞧那八字,久久无语。末了,将那半张帕子贴在胸口,闭上眼来,似又将吴越拥入怀中一般,良久良久,才好生收好帕子,放入怀中。
不觉夜色渐生,四下一片昏昏惨惨,依拉洪一腔悲愤痛楚无可泄处,正自思量感伤,突又听得一个女人叫道:“可汗——”
他转头一瞧,却是应儿急急向自己奔来,见到自己,大喜之下竟绊了一跤,却也不顾身上疼痛,又咬牙站起向自己奔来。
依拉洪眉头紧蹙,待她走近,便问道:“应儿怎来这里?”
应儿一脸惊惶,满头是汗,也不知寻了自己多远才到了此间,听到依拉洪问话,她也顾不得行礼问好,急急便道:“求可汗救救小姐!”
婉儿虽早已被他所弃,可依拉洪念在两人旧情份上,嘱宫中仆人仍如往昔一般供她吃穿用度。听到应儿的话,依拉洪面无表情道:“婉儿病了么,请大夫瞧瞧便是!”
应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凄然道:“可汗,王妃要杀小姐!”
这夜星月无光,依拉洪大步流星走向婉儿屋子,身后跟着一路小跑的应儿。
老远便听见屋里一个女子尖声骂道:“你这个坏女人!你是草原上最见不得人的臭老鼠!你是沙漠里最毒的响尾蛇!”
依拉洪听出是萨茹拉的声音,蹙了蹙眉,大步走近。屋前一排侍卫见他走来,纷纷将手放到胸前向他弯腰行礼。
依拉洪止住脚步,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站在门外,只听屋里婉儿声音传过来:“婉儿出身低贱,比不上王妃,只是——”
那声音顿了一顿,大有嘲讽之意,说道:“王妃嫁给可汗,贵为回鹘一国之母,夜里却偷偷私会其它男子,可真是高贵无比啊!”
只听屋内“啪”的一声响,似有什么东西被摔在地上,随即便听到乌梅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萨茹拉嚷道:“你这个坏丫头!你告诉我,这件东西是哪里来的?”
婉儿瞧见地上被摔成四分五裂的那只芙蓉种蝴蝶玉佩,脸色一变,道:“王妃赏我的玉佩前几日不见了,我还令我的丫头寻了好久,它怎到了王妃手里?”
乌梅哪敢说话,低着头哭个不停,婉儿仔细瞧她一眼,笑道:“王妃不用发这么大脾气,想必是我掉在地上,恰好被您的侍女捡到了罢!”
萨茹拉见婉儿脸上风清云淡,大有讥讽之意,不觉更加恼怒,伸手便狠狠打了乌梅一记耳光,喝道:“你快说,你是不是拿了这个女人的好处,前晚故意要我去王宫后头山林里去?”
☆、侬本多情
原来萨茹拉今日烦闷,无意走入乌梅房中,一眼便瞧见匣子里有只玉佩,她觉得眼熟,拿起来细看,不觉大吃一惊,这不是成亲那晚赏给那歌女的东西吗?
她忆起那晚乌梅邀自己去后山抓松鼠时吞吞吐吐的模样,不由疑心大起,便叫来乌梅审问。
乌梅自知萨茹拉为莫尔哈特之死悲痛万分,一见玉蝴蝶便面如土色,全身抖如筛子,萨茹拉心中顿时明白过来,立刻带了她过来与婉儿对质。
她一巴掌狠命抽去,乌梅半边脸颊顿时肿将起来,她也不敢用手去捂,叫道:“公主,乌梅、乌梅——”
她忽然惊恐地瞧了一眼婉儿,不敢再说,婉儿轻轻一笑,道:“若不是王妃侍女捡到,也不打紧——不过是只小小玉佩,王妃管教下人,赏她一顿鞭子便了,婉儿也不是不识抬举之人,此事决计不会说予外人知道!”
她止住口,慢慢悠悠地瞧一眼怒气冲冲的萨茹拉,一双大眼似含了无限深意一般故意仔细瞧一眼跪在地上的乌梅。
乌梅心头一惊,心下一盘算,自己若承认偷了东西,不过被公主打一顿,若让公主知道自己被婉儿收买,领公主去后山树林与莫尔哈特见面,公主必会打死自己。
当下将牙一咬,道:“公主,乌梅该死,那日您将它送给婉儿,乌梅便动了要偷回来的念头!”
萨茹拉早将两人眼神瞧得一清二楚,心头明镜似的,她明知两人一唱一合,故意将弥天大错遮掩过去,却拿两人无可奈何,只气得一脚狠狠踢在乌梅身上。
想起莫尔哈特死去,萨茹拉急火攻心,只觉心中疼痛难当,想要以最恶毒的话来将两人狠狠骂一顿,却一时词穷,只怒向婉儿,伸一根手指指着她骂道:“你、你——”
正在此时,却见门口人影一闪,依拉洪走了进来,他瞥一眼跪在地上的乌梅,又瞧一眼屋中的萨茹拉,再看向婉儿,缓缓开口道:“婉儿,那日你说哈里拜和越儿私奔。”
他顿住了话,婉儿见他一双眼眸冰冷如两把冰刀一般直戳向自己,一时慌乱起来,哪敢直视他,只结结巴巴道:“婉儿胡乱猜测,公子切莫多心。”
依拉洪哼了一声,道:“婉儿,你嫉妒我宠爱越儿,想置她于死地,是越儿求我放了你,我念在你姐妹一场份上,也便放了你,可你——”
他眼中冒出怒火,向婉儿逼近一步,婉儿心口突突而跳,只觉一阵恐惧袭上心头,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便退了一步。
依拉洪却又向她逼进一步,声音陡然大了三分,道:“我离开长安那日便该杀了你,否则,我父王便不会被你害死!小满也不会被你杀死!”
他回头向萨茹拉瞧了一眼,咬牙道:“莫尔哈特更不会自尽!”
那声音怒吼,如虎啸狮咆一般,婉儿心惊胆战,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尽是惊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