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志一怔,愣愣地问道:“安妹妹,你、你变了!”
陈贵妃道:“我跟着你,必然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我若一人独活,只怕反倒痛快逍遥许多,皇上若还想起我,定会派人来寻我。到时我回到宫里,便仍能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段成志心中一酸,心中忖道:“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心你还不知道么?这人世间,还能找到第二个这般对你的男子么?皇上宠你,给你荣华富贵,可到头来,却保护不了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心头难过,怔了半晌,才道:“安妹妹,咱们寻一处地方,我有一身力气,总能挣钱养家,虽不能让你过宫里的日子,却定会对你好。”
他心中想着若陈忆安愿意跟自己远走高飞,便是拼下命来,也会如她心愿。
陈贵妃心中一酸,成志哥,你对我好,我如何不知,可我已负了你,怎好让你为我白白送命?
当下她扳着脸说道:“不,不,你别跟着我,我若死了便是我命薄,但若要我跟你去过那穷日子,我倒宁可被人杀了。”
段成志只觉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眼前之人,容颜未改心已变,这世上之事,果然妇人之心难料。良久,他叹了口气,说道:“当年你被迫入宫,我只当是形势所迫,哪知才三年,你已变心。”
陈贵妃咬了咬嘴唇,只觉心中一痛,若能回到从前,该有多好!她抬头瞧了瞧月亮,心知决计已回不到从前了。
这晚月色分外惨白,她拼命抑制住想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说道:“从当下起,你我各自保重吧,成志哥,我的生死,你也不用再管啦。”
说罢陈贵妃转头便走。
段成志黯然失色,默默看陈贵妃转身走出数步,暮地想起一事,叫道:“安妹妹。”
陈贵妃脸上已滴下眼泪,她忙伸出衣襟匆匆抹干,微微侧头问道:“怎么?”
段成志走上前去,从怀里取出一物,递给陈贵妃说道:“安妹妹若生下男孩子,教他练了这门武功,在危急关头才可以防身。”
陈贵妃接过那件物事,展开一看,里面包了本小册子,上写三字“无影掌”,不由吃了一惊,说道:“成志哥,这是你家传绝技,向来只传嫡子,怎能给我。”
段成志心中苦笑,你虽已变心,我却至死不渝,我大哥二哥早亡,这武功传给我,我已决心非安妹妹此生不娶,怎会再传他人?口中却笑道:“去他妈的冬西南瓜汤,不过是门寻常武功,有什么打紧。”
陈贵妃心想,你能将刘大山这种大内一等一高手打死,怎地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是寻常武功,但见段成志言语恳切,一双眼睛巴巴地望自己收下,当下心中一软,说道:“多谢成志哥。”她将那小册子放入怀中,又转身向前走去。
段成志驻足良久,只盼陈贵妃能回心转意,同意与自己远走高飞,他哪知陈贵妃早已流泪满面,眼前模糊一片,他哪知陈贵妃心中正在祈祷,愿我成志哥好人好命,回去娶一贤淑女子,从此太太平平,子孙满堂。
一片空地之上,一个男人久久站立,周围三具死尸,月光照在他身上,树影无声。
段成志奄奄一息,只觉胸中千言万语,却无半分力气去讲,见少丹一双泪眼,眼巴巴地瞧着自己,知他心中之痛,甚于自己,当下勉强挤出一丝笑道:“你不必为我难过,我与你娘一个村长大,她所托之事,自当尽力去做。”
虽从未逾越那男女界限,段成志却不想道出自己与陈忆安其实相互爱慕,少丹聪慧过人,心中如何不知,见段成志护自己母亲清誉,只得含泪点头,喉头哽咽,半个字也讲不出来。
段成志又道:“我料皇后日后还会对你施以毒手,你须得好生提防。”
对方是一国之母,又是自己母后,少丹忖道,自己拼死也得替母亲报仇,段成志自然瞧出他心思,嘱道:“皇上自会保你万全,你只不和太子争位,她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拿你如何!”
少丹见他说话越加吃力,只得含泪点头,又问:“师父当年为何不带母亲一起走。”
此言戳到段成志痛处,那日陈忆安斩钉截铁一般拒他于千里之外,他失魂落魄回到家中,想了好几日才忽然醒悟,忆安妹妹是不想连累自己才说出这般绝情的话。
段成志幡然大悟,当下便去寻陈忆安,可一过三日,已不知她去向。直到十年后的中秋节,他在路上突然遇见一个垂死道人,将他救治后,随口问何人要杀他。
那道人恼道:“贫道也不知得罪什么人,刚在小酒馆饮了一壶酒,出来便被人不由分说刺了一剑。”
段成志叹道:“世道不太平,竟然沦落如此地步。”
那道士忿道:“我倒在地上,却未断气,只听一人对另一人说道:‘咱们寻了十多年的人,想不到便在眼皮底下。’另一人也说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段成志心中一惊,他身为大内侍卫,对此遭自比常人敏感百倍,又加上心头一直挂念到一人,当下便细问那道士可在酒馆中遇到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那道士细细想了一想,便道:“二十年前贫道遇一对夫妇,命中本无子,可贫道指点他俩,日后有一孕妇路过,若求她留下,或可带一子给他夫妇。”
世上哪有孕妇路经人家会留下居住?那夫妇自然没抱希望,不过了半年,竟真有一怀了三月身孕的女子投宿,夫妇俩得知那女子投靠长安亲戚无果,路上遇坏人追来,当下便留她住下。
几月后这孕妇诞下一子,过了三年,那命中无子的夫妇也生下一女孩。
道士道:“那男孩生得极好,贫道看他原有帝王之相,只可惜差了一个时辰。”
话没说完,段成志便大叫“不好”,匆匆向道士问了那对夫妇所在,便赶去救援。
去时却终是晚了一步,只见陈忆安与那夫妇倒在血泊之中,段成志悲痛万分,上前抱起陈忆安,没想到陈忆安尚有一口气,醒来见段成志抱着自己,对他一笑,道:“成志哥,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段成志只伤心得泪流满面,陈忆安自知自己不可活,对他道:“我死后,成志哥便将我葬在屋后,这儿离长安近,成志哥要时时来瞧我,别让我一个人寂寞。”
陈忆安又托他照顾少丹,段成志自一一答应,果真将她的尸体葬在屋后,心中自知皇后不久便会派人来再验尸体,当下一把火将屋子烧掉。
自己当年以为她走得远了,却万没料陈忆安十多年便在长安不远的小山村,此事让段成志又恼又悔,又过十年,终于才寻到少丹。
听少丹问话,段成志眉头轻轻蹙起,自己犯下的错,只有到了阴曹地府亲自去向忆安妹妹请罪。
他摇摇头,又道:“告诉小雨,她、她——”只觉全身力气迅速被人抽走一般,最终眼皮慢慢合了上去。
☆、月下箫声
吴越被安顿在城中一户人家之中,虽知两军对峙,却不知已到千钧一发,此城随时会灰飞烟灭。而左右邻居早被少丹派人打过招呼,也不向吴越提起战事,是以她一颗心只念着依拉洪不敌大唐三十万大军。
她日夜只为依拉洪担忧苦闷,却全然不知眼下是他二十万大军困住这千余将士所守的河西镇,反倒是少丹危在旦夕。
这日她吃罢晚饭,寻思着去少丹那里瞧瞧,便上城楼而去。
少丹刚与众人寻了地葬下段成志回到城楼坐到桌前椅中,脑中不断浮现出往日师父教自己武功时的场景。
又想起那日师父不顾自己生死,只身到刑场救下自己,若不是他,不提自己找到父皇,只怕自己已身首异地,化为白骨。
至此他终于醒悟,原来刑场之上皇后不问缘由便要处死自己,原不是为给回骰人一个交待,而是早已猜出自己身份。
那金殿上两次验血,两次历经生死,自己当初只当众武将不辨是非,如今想来,全是皇后从中作梗,幕后指使他人所为。
如今更要假借回骰人之手将自己除去,少丹心中又气又痛,暗下决心道,若自己能活着回到长安,一定要手刃了那婆姨,替母亲报仇。
正自思忖如何能突出这包围之中,却听吴越一声“少丹哥哥”,他抬头一看,正是吴越缓步迈进屋来。
少丹起身相迎,笑道:“吴越妹妹来了!我正要去瞧你。”
吴越正要往桌边椅中坐下,却一眼瞧见床上搁了张琴,不禁“啊”的一声叫出来,颤声道:“九霄环佩?它、它怎在这里?”
少丹想到师父为同自己拿回此琴而丧命,心中一片黯然,脸上却不敢有半点表露,强笑道:“他差人送来的。”
吴越身子一颤,公子恼我不辞而别,要断了与我的情义,连同这张琴也不想要了。
这般一想,眼圈顿时便红了。少丹见她睹物思人,正寻思如何宽慰她一番,却见一名士兵走进来道:“殿下,都尉请你去一趟!”
少丹点点头,对吴越道:“妹子且自坐坐,我去去便回来!”说罢便随那士兵匆匆出屋而去。
屋中再无他人,吴越怔怔瞧那琴半晌,走过去将琴包打开,一手轻轻拂过弦,弹出轻轻一个音来。
突然便意识到弹的正是《月出》的第一个音,吴越泪珠儿便又滚落了下来。
他曾说过,要与自己合奏这曲《月出》。
在回骰之日,他每日忙碌,竟没提起此事,自己想着来日方长,想不到却终成了抱憾终生之事。
吴越只怔怔瞧着那琴想着心事,不觉天已全黑,蓦地里听见一阵萧声传来。
只听两三个音,吴越便知正是那曲《月出》,只听那声音愁尽惨极,却又缠绵之至,回转千百回,好端端一首月下相会的情曲,本自欢乐缠绵,却吹得令笑者闻之顿悲,令悲者闻之断魂。
吴越侧耳倾听,心口砰砰跳了起来,这是非战场之地,谁会在此时吹箫?是他,一定是他!
当下便走出房去,向那声音来时方向细瞧。
这晚了无星月,天地一片昏暗,只辩得声音传自远处一棵树下,周围荒草凄凄,再无他物。
那声音如一条绳索,缚住吴越,要将她向那树下拽去,她默然伫立片刻,转身便向城楼下奔去。
自被回骰军队围困,城门一直紧闭,吴越走上前,对那守在门内的卫兵行了个礼,道:“大哥,我要出城,请开开门!”
吴越一张脸秀丽绝伦,令人过目不忘,自被送到此间,官兵们早一眼记住,只道她与齐王少丹有着莫大干系。
少丹孤身去赴约,回来之时带了一张瑶琴,众人虽不问,也知十之八九便是这女子之物,齐王肯为她做此事,此女必是他心上之人。
那士兵吃了一惊,慌忙还礼道:“城外二十万回骰大军已将咱们围住,姑娘此时万不可出城!”
吴越怔了一下,问道:“咱们不是有三十万大军么?”
那士兵摇头道:“只怕还未抵籍口。”
吴越一张小脸发白,她沉吟片刻,央道:“大哥便请开开门,我只在门处走走便回来。”
那士兵年轻,哪经得起如此一绝色女子低声相央,当下便想,此时外面并无回骰官兵,我且开门让她出去。当下叮嘱道:“姑娘且快去快回,否则齐王怪罪下来,我可会挨军杖!”
吴越大喜,道:“我一柱香便回来。”
当下士兵将城门打开一条小缝,吴越出得城门,只听那萧声幽幽,不绝传来。
吴越朝那树慢慢走去,此时便要再见他,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下一步该当如何,只觉脚已不听自己使唤似地,一步步向那树靠了过去。
树影婆娑,树下立了一人,走得近了,才瞧清那挺拔轮廓,不是他却又是谁?
依拉洪站在树下,背对着吴越,一支玉萧横在唇边,吴越瞧那背影,似有千万根针扎在心间般疼了起来。
终于在离他两丈外止住脚步,吴越拿一双眼痴痴地瞧着依拉洪,忖道:“你送琴来,便是要与我恩断义绝,却为何又拿萧声引我出来,难道还有话同我讲不成?”
自从回骰离开,自己无一时不在思念这眼前之人,好多夜里便又梦见自己又回到他身边,可如今近在咫尺,却再难相见。
吴越悄然伫立良久,终于狠下心来,转身便走。
却听那萧声戛然而止,一个低沉的声音唤道:“越儿——”
一如他为自己赎身那晚第一次这般唤自己,一如他费尽心思终于在百花园的杏林中找到自己,一如他在自己醒来后揽己入怀,吴越听这熟悉一声呼唤,终于泪如雨下。
只听得身后脚步声起,依拉洪向她走来。吴越不敢回头,只觉身后沉重呼吸声渐重,当下闭起眼来,任由两行泪水滑落,心中忖道,他攻我大唐,却总是我心上之人,我既已告知朝廷,也当问心无愧。
以为依拉洪便要伸臂揽住自己,半晌,却听他冷冷说道:“越儿,你竟敢背叛于我!”
吴越一颤,他如此聪明,既知我回大唐,自然知道是我通风报讯。
当下蓦地回首,颤声问道:“越儿生于大唐,长于大唐,既知公子要攻唐,如何能不报讯!”
依拉洪一张脸全无往日柔情,冷酷似石刻冰雕一般,他盯着吴越一张脸,半晌才点头道:“好!好!我总以为你一心待我,却不知你仍念着唐国!”
吴越道:“公子既爱越儿,何以要攻唐?难道只为报你十五年被扣长安之仇吗?”
她一双黑眸满满的哀怒与痛苦,依拉洪冷哼一声,道:“我平生第一夙愿,便是拿下长安!”
“公子虽被扣作人质,却从来锦衣玉食,也从不听闻有人为难于公子”,吴越凄然道,“总算长安养育公子十五年,也算公子第二故乡,公子何至仇恨如此之深!”
“故乡?”依拉洪脸色一变,道,“你自幼被拐,自知与亲人生生分离的痛苦,哪知我的痛苦,远胜于你百倍千倍!”
他顿了一顿,咬牙续道:“回骰国力弱小,无力与大唐为敌。我处心积虑,只待出奇不意,想不到十五年心血一朝尽数毁在你手上!”
那双眼中,往日的柔情似水早已荡然无存,吴越瞧着他眸中的懊恼与愤怒,心中忖道,难怪那日他提起勾践,原来他心中真想着卧薪尝胆,有朝一日能成就霸业,我在他心目中,原本比不上他的霸业的……
自己对他情真意切,可以为他做一切事,如今看来,竟是一腔热血付之东流,吴越瞧那沉着的一张脸,顿感心灰意冷。
当下便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递了过去,道:“越儿若不是公子,只怕早已不在人世,如今公子恨我怒越儿,那便杀了越儿吧!”
依拉洪冷哼一声,将匕首接过去,慢慢举了起来,吴越知他心中恨自己之极,定会刺死自己,不由闭上眼,不再去瞧他眼睛,只等着匕首刺将下来。
那匕首停在半空,依拉洪目不转睛瞧着近在咫尺的这张美丽脸庞,自她失踪,自己日日夜夜寝食不安,每日派人寻找,却是无果。
不料却从长安传来讯息,说大唐已知自己要出兵攻打,更说传讯之人,便是这名叫吴越的女子,随后很快又知这女子已被送往前线。
依拉洪先是震惊,后是伤心,心中只想到,为何你会背叛于我,为何背叛我的人会是你?我情愿被整个回骰背叛,被天下人背叛,也不愿被你一人背叛!
他率大军日夜兼程,心中只盼着早日拿下籍口,乘着大唐尚在调兵遣将之时攻入长安,未料到安国候竟在短短几日之中便集结了人马也向籍口赶来。
眼前这女子,让自己爱入骨髓,却也让自己恨得痛入骨髓。依拉洪手停在半空,心中只想着,越儿,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可以为你而死,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兵临城下
便在这时,空中“啵”的一声轻响,一粒小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正击中匕首,只听“当”的一声,那匕首便掉落在地上。
两人都蓦地一惊,吴越还未睁眼,只觉腰间一紧,被人紧紧环住,身子随后便往后跃开一丈,她转头瞧见是少丹赶来,不由低低一声惊呼,道:“少丹哥哥!”
少丹不及应她,对依拉洪大声喝道:“回蛮子,休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