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一怔,嘟囔道:“他去了帕勒塔洪那里?他怎不告诉我?”
吴越不语,只瞧着她抿嘴而笑,小满瞧她两眼,忽然恍然大悟道:“小姐骗我,我不理你了!我去厨房瞧晚饭做好没?”
说罢起身一扭腰,开门出去。
屋中吴越莞尔一笑,目光重新落在那卷书上,片刻,耳边听到窗外吱吱两声,吴越心中一喜,知是红云来了。
她起身向窗外一瞧,果然是那只小狐,正蹲在院中一棵树下,正拿两只眼睛瞧着自己。
三月不见,吴越见小狐又长大两圈,身上红色毛皮更加灿烂耀眼,在落日余辉中闪闪发光。
吴越心中一喜,当下打开房门便走了出去,那小狐见她出来,转身便跑,吴越笑道:“红云,你又要带我去哪里?”
小狐跑开几步,停下来瞧吴越有没有追上去,吴越微微一笑,捉起裙子一角便跟了上去,只听院中塔可古娜叫自己道:“小姐要去哪里?”
塔可古娜正在院中翻挑葡萄干里的沙子,吴越指了指前面小狐,道:“红云跟我玩,我一会便回来。”
眼见小狐又窜出丈余,吴越不等塔可古娜再说,便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一路仍是出了王宫后门朝山上奔去,又进入那片山林之中。此时山中余雪化尽,枝头发出新芽,小狐似火的身子在地上跳跃,时不时停下来张望一眼吴越,最后停在一棵树下。
吴越见它停下,左顾右盼一番,似在寻找什么东西,吴越笑道:“红云,小满在厨房,你这回可带我找她却找不着了!”
小狐转头对吴越吱吱连叫数声,似乎它也不知为何先前所见之人不见了踪影,却仍又不死心地绕到树后去瞧。
那棵树甚大,两人环抱才能抱得过来,树后小狐突然发出“吱”的一声惨叫,飞快地向林中奔去,吴越吃了一惊,不由用手掩住了口,心中升起不好念头,难道这树后躲着一只猛兽?
正想转身便跑,却听一个声音从树后传了出来:“妹妹来啦?几月不见,姐姐好想你!”
那声音如同鬼魅,似从地底冒出来一般,吴越听出是婉儿声音,止住脚步问:“婉儿姐姐,你在哪里?”
那声音叹道:“如今你还肯叫我一声姐姐,好得很啊!”
吴越只觉那声音大有伤感之意,心中一酸,道:“我一直当姐姐是亲姐姐的。”
树后缓缓走出一人,正是自那吃柿子之日以后便再没见过的婉儿,只见她脸上全无脂粉,一张脸惨白,双唇也没点胭脂,毫无血色,眼中却似含了泪水一般莹莹闪光。
婉儿从树后走出,打量吴越上下,叹道:“恭喜妹妹得偿所愿,要嫁殿下,唉,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妹妹与我,已大不相同。”
吴越一怔,见她今日竟穿了一身白裙,心中大为奇怪,道:“公子待姐姐仍会和从前一般。”她顿了一顿,道:“姐姐往日之事,妹妹全当没发生,也自会和从前一般。”
婉儿摇摇头,轻声道:“不,不,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那声音逐渐低下去,细若不可闻,婉儿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那年我十二,家中失火,将屋子烧了个精光,爹爹急得生了一场大病,娘没法子,便将我卖给扬州一家妓院。”
她看着吴越,说道:“姐姐没妹妹好福气,第一晚便遇上了公子,那年我还不满十四,老鸨便逼我接客,买我头晚的,却是一个又矮又肥的男子。”
婉儿脸现苦涩,将目光移向远处无尽山林,续道:“我家除了我,还有一个七岁的妹子,我爹娘嫌我姐妹是女子,我那妹子却极喜欢我,我去哪里,她都跟着我,我俩一个碗里吃饭,一个被窝里睡觉,我被娘卖的那天,她哭着跪在地上求我娘。”
说着婉儿声音哽咽起来,半晌才续道:“可家中实在无法子,我娘只好狠心让人把我带走。从那以后,我便再没见过我爹娘和妹子。”
吴越吃了一惊,她与婉儿虽相处十年,却并不知她竟也有这般心酸过往,平日只见她呼风唤雨般得意,与男人周旋如鱼得水,哪料她也时常念着家人。
吴越踌躇道:“姐姐若想家人,妹妹央公子替姐姐去寻。”
婉儿摇摇头,似全然没听见她的话一般,又续道:“两年后,我便被妈妈买下,到了花满楼,那儿有一个小女孩,我去之时,她也只有七岁,天天都会被妈妈打骂,我第一次见她,便想起了我那妹子。”
她顿住了口,吴越低声道:“妈妈那时天天打我,不给饭吃,是姐姐总护着我,我都记得。”
婉儿脸上一开,竟露出笑来,她道:“妈妈喜欢我,宠着我,她见我偷偷给你送吃的,便命人多备一些饭食给我,不让我挨饿。”
吴越被卖到花满楼,整日啼哭着要回家,少不得受尽辱骂恐吓,吃尽苦头,直至婉儿来到,才每日吃得饱穿得暖起来,妈妈每每打自己,也是婉儿劝住。
吴越想起往事,心中酸楚,道:“姐姐对妹妹恩重如山,妹妹记得。”
婉儿摇头道:“不,你早忘了,你若记得一丝半点,怎会抢了我的殿下?”
吴越百口莫辩,自己从未想抢她所爱,可为何走到今日,自己也全然糊涂了。
只听婉儿叹口长气,道:“殿下宠你、爱你,胜我百倍千倍,自那日在百花园见了他瞧你那眼神,我便明白了。”
当时婉儿晕倒在地,自己一直以为是她身子不好,想不到竟是因为公子,吴越一怔,心中有些羞愧,道:“公子待姐姐,总是不错的。”
婉儿脸色陡然一变,道:“不错?殿下要娶你,却要将我送给阿克木苏那头肥猪!”
“什么?”吴越闻言大惊,自救下小满后,她便不去看婉儿,也没在依拉洪面前提到过她,依拉洪自是也不提,此事她自然全然不知。
婉儿冷笑一声道:“事到如今,你还跟我装什么姐妹?你处心积虑,将殿下从我身边夺走,不便是为了这一天么?”
说罢便向吴越一步步走了过去,吴越见她沉着一张脸,眼中满是仇恨与愤怒,不觉心中害怕起来,后退两步道:“姐姐,我从未想过要夺人所爱,我从花满楼搬走,便是想成全姐姐和公子——”
婉儿哼了一声,冷笑道:“成全?你巴巴从长安追来,还不想夺我所爱?”
或许是天意,或许是宿命。吴越叹道:“妹妹身不由己,姐姐,我——”
她顿了一顿,又续道:“总是我不好,我对不住姐姐。”
婉儿咬牙道:“对,全是因为你,全是因为你——”
声音扬了上去,婉儿一双大眼盯住吴越,厉声又喝道:“我恨你,你抢了殿下,我恨不得挖了你的心,剥了你的皮,喝你的血!”
婉儿步步进逼,吴越见她神色与平时判若两人,一张脸已扭曲得狰狞可怕,不由连连后退,呼道:“姐姐,你要做什么?”
“别叫我姐姐!”婉儿喝道,“我没你这个妹妹!”话音一落,她从怀中抽出一柄匕首来,吴越眼见那寒光一闪,不由大惊。
只听婉儿冷笑道:“我今日之苦,全拜你所赐,我要在你脸上划上二十刀,公子便再不会多瞧你一眼。你便知被人抛弃,是怎样的生不如死!”
说罢她口中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向吴越扑了过去。
吴越一声惊呼,转身便跑。
此时她心慌意乱,脚步不由有些踉跄,只听得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不由更加恐惧,一颗心慌得快要跳出嗓子眼来。
便在此时,只听远远传来一声呼喊:“小姐——”
婉儿止脚,恨恨地瞧着那来人正是小满,便低低喝道:“这个贱人,吃里扒外,我定饶不了你!”
吴越见小满来到,心中大喜,一边高呼道:“小满,我在这儿!”一边便向她奔去,却听见耳后有声音,便本能地一闪,只见寒光闪过,婉儿手中匕首落了个空。
吴越惊呼连连,婉儿咬牙切齿道:“我划烂你的脸,哈哈哈!”一边挥着匕首又向她脸上刺去。
吴越手无寸铁,只得东闪西躲,婉儿步步进逼,突然发出一串狞笑道:“你且转身,瞧瞧背后是什么?”
吴越见小满离自己尚有一箭之遥,心中大急,哪敢往背后去看,只得央道:“姐姐,我求公子不让你嫁给阿克木苏可好?”
婉儿冷笑道:“不用你求,我婉儿便是嫁给那头肥猪也不要你替我去求他!”
说罢便又向吴越扑了过去,吴越“啊”了一声,忽觉脚下一松,地上踏的那块石头发出一声响动,她身子一仰,和着那块石头并无数泥沙,仰天便摔了下去。
吴越顿觉一双无形巨手扯住自己背心,向下摔去,想要拼命挣扎,那跌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哪里能够。
眼瞅着一行行树木逆向而生,吴越心知自己正坠入山下谷中,她心中绝望,黯然道:“公子,永别了,你多珍重!”
她闭上眼,等着被摔得粉身碎骨那一刻,却听见“啵”的一声,背心一阵疼痛,随即一冷,只觉铺天盖地的水向口鼻中灌来。
吴越知自己这是跌入水中,她心中一喜,随即便又大叫不好,那水不知有多深,自己不识水性,人已没入水中,脚却未及水底,身子仍往下掉。
她一声长叹,看来自己侥幸没被摔死,却仍难逃脱淹死之厄运。她本能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可口鼻似被东西塞住,吸气间便有大量水涌入胸口,只觉胸口一阵比一阵痛得厉害起来。
也不知挣扎多久,恍惚中,吴越只觉身子越来越轻,像浮在半空一般,全身软绵绵的,说不出的一阵舒坦,眼前白光一亮,现出许多人来,爹爹妈妈、少丹、小雨,连着花满楼的妈妈与众姐妹,都一齐出现在眼前。
吴越心中欢喜,想要开口说话,却觉口中似被塞入一大团麻布,张不了口,她见众人都怔怔地瞧着自己,不由忖道,为何不见公子。
这般想着,便听见一个声音叫自己道:“越儿,你不能死,你若死了,我便不想活了!”
“公子”吴越低低呼道,忽然睁开眼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屋中床上,依拉洪正坐在榻前,满脸焦虑地瞧着自己,见自己睁眼,大喜道:“越儿,你终于醒了!”
吴越见他全身湿透,兀自往地上滴水,愕然道:“公子救了我?”
依拉洪淡淡一笑,道:“我去晚了,小满说你摔下山崖去,我便也跳了下去。”
那山崖想来甚高,吴越后怕连连,心中感动,伸手握住依拉洪的手,却见他垂下眼眸,脸色黯然,于是问道:“小满呢?”
依拉洪不语,低下头去,吴越左右一顾,只见塔可古娜垂首立在一旁,奴日汗两手抱头,蹲在门口,吴越心中一紧,又问:“小满呢?”
依拉洪低声道:“婉儿刺了她胸口一刀,我们赶到,已经晚了。”
吴越低低一声惊呼,身子一晃,依拉洪连忙揽住她肩,低声道:“我已将婉儿关起来,你放心,我不会轻饶了她!”
门口奴日汗仰头望天,说道:“小满早告诉我先前是婉儿想害死她,可她嘱我不可告诉殿下,说是小姐吩咐的。”
吴越万没料到姑息养奸,一朝心软,今日却酿成大祸,害死小满,不由胸口大痛,道:“怎么会这样,奴日汗,是我不好,我对不住小满。”
说着两行清泪便滑落下来,奴日汗手捏成拳,关节咯咯作响,他摇头道:“不怪小姐,只怪奴日汗,奴日汗没有保护好小满。”
塔可古娜道:“小满从厨房回来不见小姐,我告诉她小狐来了,她便追了出来。”
吴越这才想起今日婉儿身上穿的乃是一袭白裙,她从不着素色,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竟想到这个法子引了小狐来将吴越带入林中。
☆、往日情份
自小满死后,吴越连日伤心难过,那缝了一半的大红嫁衣也被收了起来,再无心情去缝制它。
这日吃罢晚饭,塔可古娜将碗筷收拾下去,吴越走到桌边,正想抚一曲琴曲,门被人推开,一条人影奔入屋内,吴越一惊,未及反应过来,那人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吴越看清来人是应儿,身子不由往后缩了一缩,问道:“应儿来这里做什么?”
应儿眼中噙着泪水,道:“应儿来替小姐求情,求姑娘饶了她!”
吴越摇头不语,半晌才道:“她杀了小满,我如何能饶她?”
应儿泣道:“今日我去牢中看小姐,这才不过十日,她已瘦得皮包骨一般不成人形,求姑娘瞧在小姐往日情分上,放了她罢!”
吴越仍摇头,伸手去扶应儿道:“应儿,明日我求公子派人送你回长安可好?”
应儿被卖作丫环,便一直跟在婉儿身边,随她从江南到长安,又从长安到西域,十余年间,应儿与她寸步不离,婉儿一朝被关入牢中,应儿只觉自己有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不知何去何从。
应儿连连摇头,道:“小姐脾气虽不好,可待应儿很好,应儿在世上已无亲人,姑娘若送应儿回长安,应儿又能去哪里安身?”
吴越一怔,对她忠心伺主有了一分感动,只听应儿又道:“一切都是应儿不好,八月十五那晚,便是应儿在姑娘琴上做下手脚,小姐知晓后,还怪了应儿半日。”
那晚吴越登台弹曲,琴弦无端断了三根,还好自己应对得当,不至贻笑大方,吴越这才恍然大悟,蹙眉道:“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应儿低声道:“姑娘大些以后,小姐便常瞧着你的身影发呆,时常还问我‘我与妹妹,谁更美些?’”
婉儿千娇百媚,吴越清秀绝俗,便是阅女无数的妈妈,有次也瞧着她俩,笑道:“我这两个女儿,是并蒂的两朵花儿!”
应儿续道:“有次公子走后,小姐又问我,我道:‘自然是小姐美’,她却叹了口气道,‘男人喜新厌旧,应儿,你说公子瞧见妹妹,会不会喜欢上妹妹?’
女子心细如发,自古以来,女子皆因动情而更加敏感小心,应儿看出婉儿心思,便在中秋那日在吴越琴上做下手脚,想让她在台上出丑。
似是冥冥之中天意安排,婉儿所忧之事偏偏发生,依拉洪不仅买下吴越初夜,还重金为她赎身。
应儿低声道:“自那夜后,小姐几乎夜夜不能寐,整晚在床上辗转反侧,应儿无能,不能替小姐分忧,正自担心,过几日小姐竟自己想明白了,说公子这样的人,该与姑娘才配!”
前后想来确是如此,吴越上前又扶应儿,道:“我知道,应儿,你先起来。”
应儿连连缩身摆手,道:“姑娘若不答允应儿,应儿宁可跪死在这里!”
吴越苦笑一声,道:“姐姐后来变得不可理喻,竟在杏仁粉中掺毒想害我,又找了人烧我屋子。”
应儿惨然道:“公子与姑娘相识后,便再不与小姐亲近,小姐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
吴越叹道:“天作孽,尤有恕,自作孽,不可活,她想害我,倒也罢了,可小满不该死!你走吧,我不会答允你的。”
应儿一怔,见吴越虽是满脸惨然,却未动心要放人,当下缓缓起身,向她施了一礼,道:“小姐那日冲动,酿下大罪,她如今在牢中,也是后悔不已,今日我去见小姐,她对我说:‘一切皆是我的错,我眼下只盼着公子将我早早地杀了,我好替妹妹:小满还了我犯下的罪孽!’”
说罢她慢慢转身往屋外走去,一边用衣袖抹眼泪,道:“小姐不让我来求姑娘,可我实不忍见她这样死去,仍是来了……”
吴越一怔,只觉心酸不已,只听应儿断断续续又泣道:“应儿不能救小姐,便陪小姐一起死,黄泉路上,仍做丫环伺候小姐。”
那声音凄凄惨惨,哀怨无比,吴越叫住她道:“你且等等!”
应儿转身,那张脸上已满是泪痕,她问:“姑娘还有什么话?”
吴越沉吟道:“她照顾我十年,我心中一直把她当亲姐姐待,她如今做出这样的事,我实在痛心之极。可人死不能复生,小满既已走了,我也不想她再死去,你且先回去,我见到公子,自会替她说情,早晚定会将她放出来。”
应儿大喜,立时便又扑倒在地,“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