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拉起吴越的手道:“我早瞧出你那位叫少丹的哥哥不是个俗人,果然这回鲤鱼跃龙门—— 一下便成了皇子,妹妹这一走,他不知有多心疼!”
吴越双颊红晕,嗔道:“姐姐说笑罢,少丹哥哥自小与我一起长大,我当他亲哥哥一般!”
婉儿笑道:“你当他是亲哥哥,他却未必当你是亲妹妹呢!”
说罢便拉吴越的手道:“我带你四处瞧瞧,这可是回骰王宫呢!”
当下两人携手出了屋子,应儿和塔可古娜自是跟在两人身后,婉儿一路对吴越细细讲来,又叹道,“这儿远离中土,到底还是偏僻了些,比不上咱们长安。”
想着花满楼里夜夜笙歌,罗绮飘香,婉儿怅然若失,道:“从前不觉得院里有多好,只觉得姐妹们呱舌,眼下到了这儿,才真□□起从前的好来。”
吴越默然不语,心中忖道,只要和公子在一起,那便已心满意足了。
这回骰王宫虽不及大明宫气势宏伟,却也不小,那高大穹庐便是回骰的寝殿,后面是一大片园子,后殿便是依拉洪的寝殿,更有一座侍卫女仆的屋舍。宫中树林高大苍劲,尽是苍松劲柏,却无藤蔓,比之长安,多一分粗狂,少一分婉约。
两人一路走去,说一会长安,叙一会回骰,婉儿早来近两日,将所知回骰饮食起居一一向吴越道个不停。
☆、青梅竹马
回骰冬日来得早,□□月,便已飘起漫天大雪。
吴越每日便躲在依拉洪寝宫里,塔可古娜将炭火烧得旺旺的,外面冰天雪地,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依拉洪着人寻了个汉人厨子来为他做中土饭菜,除了公务,早晚便到她屋中叙话,婉儿隔三差五便也来瞧她。依拉洪从长安回来,带了不少大唐书籍,吴越闲时便读上一卷。
如此日起日落,转眼过了两月,已近岁末。
这日大雪纷纷扬扬,从早下到晚,到了傍晚时分方才止住,吴越正坐在那罗汉床上翻了那本《诗三百》,依拉洪走进屋来。
吴越忙起身相迎,伸手拂去落在他髻边的雪,笑道:“公子今日怎来得这么早。”
依拉洪点头笑道:“今日无事,便早些来了!”说罢除去罩在身上的貂皮大氅,塔可古娜将它收好。依拉洪将手中一只布袋一扬,道:“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他携着吴越的手走回罗汉床边,将手中布袋放在炕桌上打开,只见包里装着几只黄澄澄的大柿子。
依拉洪拿起一只用手掰开,道:“这关中莲花柿,是献给大唐皇帝的贡品,昨日阿克木苏献给父王,父王赏了我一些,我便拿来给你。说罢他将一半柿子递给吴越。”
那莲花柿又大又黄 ,一个足足有八两,还未及唇边,香气已是扑面而来,吴越接过柿子,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了下来。
依拉洪一怔,忙问:“越儿怎么哭了?”
吴越呜咽道:“越儿每每瞧见柿子,便想起爹娘。”
记忆像决堤的洪水,涌入她脑中,让她记忆起那年八月十五。
那年八月十五,正是中秋佳节。吴越在家中吃了早饭,便溜下桌去,母亲知她要去找少丹玩耍,也不拦她。吴越一溜烟跑进少丹家,见少丹正和他母亲说着话。
只听姨娘嗔道:“整日便知道玩,不好好读书写字。你都快十岁了,瞧你长大了能做什么?”
少丹问道:“娘,会读书写字,长大了能做什么?”
姨娘一愣,自则天皇旁以来,平民百姓家孩子可进京考试,她想了一想,说道:“总是要读些书才是好的。”
少丹撒娇道:“娘,今日是中秋,你让儿子玩一天。”
姨娘板起脸来,说道:“不行!你得先写三篇大字!”
吴越听到要写三篇大字,“啊”了一声叫出来,母子俩回头,才见是吴越,少丹笑道:“小越,快进来。”
吴越欢快地叫了一声:“少丹哥哥”,便奔进屋来,姨娘脸上不由溢出一丝微笑,问道:“吃过早饭了么?”
吴越点点头,倚到姨娘怀里,说道:“姨妈,我要认字。”
姨娘对儿子道:“你瞧瞧你,比妹妹大了这么多,还成天只想着玩耍。”
少丹吐了吐舌头,嘻嘻地笑道:“娘,今日中秋,别学了成吗?明日我多读一会书。”
姨娘沉吟道:“好罢,今日不用读书,你们各写三篇大字吧。”
少丹叹了口气,姨娘心中不忍,拉过儿子说道:“你成日在家,只知道玩,这怎么行?我这有本书,你瞧这上面的图,拿不认识的字来问我,自己平日练练去。”
说完姨娘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少丹,少丹念道:“无…影…掌,娘,这是什么?”
姨娘道:“娘只知道这是一本武功秘籍,却不知怎么练法。”
少丹翻开小册子,只觉上面字写得倒是工整,可不认识的字十之四五,旁边一副副小图,初时甚是有趣,遂一一看去,倒过不多时,只觉看不懂,不由索然无味,将那小册子往怀里一放,说道:“娘,明日儿子再瞧,儿子先出去玩会!”
姨娘骂道:“去他妈的冬西南瓜汤,你便知道玩!”
少丹和吴越对望一眼,都不觉一怔,少丹问道:“娘,你说什么?”
姨娘话一出口,便知失言,忙用手掩住了嘴,说道:“没说什么。”
少丹拍拍手,眉开眼笑地说道:“娘撒谎,娘方才说‘去他妈的冬西南瓜汤’,哈哈,娘,‘去他妈的冬西南瓜汤’。”
吴越见姨娘眉毛蹙起,便拉着少丹的手道:“少丹哥哥,咱们写字吧!”
少丹哭丧着一张脸,仍欲相求,姨娘板起脸说道:“别再废话了,不写完晌午别想吃饭。”说完端着针线包出了房门,走到院坝中坐下绣花。
少丹叹了口气,吴越推了推他手臂,说道:“少丹哥哥,我们写字吧。”
少丹怏怏打开纸,勉强写了几个字,转头一看,吴越正提气凝神地在纸上写了个“秋”字,又是向屋门口瞥了一眼,母亲正在院坝低头绣鞋,当下碰了碰吴越手肘,低声说道:“妹子,昨日我在后山发现好大一只鸟窝。”
吴越果然来了兴致,住笔转头说道:“哦?”少丹又道:“窝里有刚生出来的几只小鸟,毛绒绒的,可好看啦。”吴越脸上现出羡慕之色,问道:“在哪里?你带我去瞧瞧。”
少丹道:“在那棵大枣树上面。”说完又瞧了一眼母亲,压低声音道:“你帮我写这三篇大字,我去把那小鸟偷回来给你玩。”
吴越想了一会,摇了摇头,说道:“不行,少丹哥哥,鸟妈妈不见了小鸟,她会伤心的。”
少丹一怔,伸手抓了抓头皮,说道:“那我去瞧瞧小鸟长大了些没有。”
吴越仍是摇了摇头,说道:“眼下可不行,你得写好三篇大字才行。”
少丹急道:“去晚了小鸟长出翅膀便飞了,我去瞧瞧便回来告诉你。”
吴越好生为难,说道:“上次你让我替你写的字被姨妈一眼认出来,罚你在院子里站了半日,你不怕么?”
少丹嘻嘻一笑,道:“你替我写的时候,写乱一点,别写得那么工整。”说完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把东西来,塞到吴越手中。
吴越问道:“是什么?”低头一看,不觉有些惊喜:“啊,是花生。”少丹道:“我在后山上挖的,你慢慢吃,我去了。”
吴越不由点点头,看少丹蹑手蹑脚走到屋门口,缩手缩脚向外一闪,姨娘正埋头穿针引线,丝毫没查觉儿子已奔出屋去。
临近晌午,姨娘去厨房做饭,少丹趁院中无人,一猫身又钻回了屋,吴越正写完了字,眼巴巴地望着门口,见他回来,大是松了口气,叫道:“少丹哥哥,你回来了!”
少丹很是得意,从怀里掏出一只柿子,塞给吴越,只见这柿子又大又红,软软的,吴越忍不住捧起来便咬,少丹问道:“甜吗?”
吴越使劲点点头,将柿子递给少丹道:“你吃一口。”
少丹吞了口口水,说道:“我才吃了一个,这个是给你的。”
吴越当下又咬了两口,正吃得欢畅,姨娘走了进来,问道:“字写完了么?”
少丹忙从桌上抓起纸,递给姨娘道:“娘,你瞧我们今日这字写得好不?”
姨娘接过一瞧,纸上写着绢秀的小楷,不由赞道:“小越,你写得好看。”
又看另外三张纸上的字,东倒西歪,不由皱起眉毛,但细细看去,只觉这字虽比不上吴越的字,但字体圆润,下笔毫无滞涩之感,说道:“丹儿,你比昨日写得好多了。”
少丹大感得意,忍不住朝吴越扮了个鬼脸,吴越也朝少丹挤了挤眼。不巧俩人小动作被姨娘瞧在眼里,她略一思忖,瞧瞧吴越手中正捧着一只咬了两口的柿子,便已明白了七八分,当下板起脸来,问少丹道:“这字是你写的吗?”
少丹一愣,连连点点头:“是啊,是啊!”
姨娘又向吴越柔声道:“小越,是你写的对不对?”
吴越只有六岁,哪会说谎,这话让她吃了一惊,见一眼被姨娘识破,一张脸变得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姨娘又板起脸对儿子说道:“你不好好写字,又偷偷溜了出去,是不是?晌午饭你别吃了,给我重写三篇大字,否则,晚饭也别吃了!”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吴越手中未吃完的半个柿子掉在地上,她“哇”的一声便大哭起来:“姨妈,你不要罚少丹哥哥,他不吃饭会饿的。”
姨娘忙拉了吴越搂在怀中,柔声安慰道:“姨妈罚他是为了他好,叫他以后别只顾着玩,只饿他一顿,不碍事,小越别担心。”说完让儿子提笔写字。
吴越见央求无果,只好抽抽泣泣地回家去了。
吴越回家,袁秀清已摆好饭菜,吴越一声不吭地吃了半个馒头,偷偷将剩下半只放到衣袖中,又吃了两口青菜,说道:“娘,我吃饱了。”
袁秀清与吴大奎对望一眼,装着全然没看见,袁秀清说道:“那你去玩会。”
吴越嗯了一声,溜下桌子去了姨娘家,袁秀清与丈夫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又吃起来。
姨娘吃完午饭,自去洗碗,吴越来到少丹身边,从袖中摸出馒头,递给少丹说道:“少丹哥哥,你快吃。”
少丹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忙接了过来,便往嘴里塞,对吴越说道:“馒头真香,谢谢妹子!”
吴越脸上仍是挂着两道隐隐泪痕,见少丹吃馒头,却是喜笑颜开,问道:“好吃么?”
少丹道:“好吃。”
只听母亲袁秀清站在自家屋门口对姨娘说道:“妹子,你大哥去集市买肉去了,今日是中秋,晚间你和少丹过来吃饭吧。”
姨娘应了,少丹对吴越挤挤眼,两人一齐笑了起来。
少丹好不容易写完两篇字,正想着如何溜出门去,却听吴越对母亲说道:“姨妈,昨日那首诗我已背熟了。”
少丹心中暗暗叫苦不迭,果然,母亲说道:“好,你背给我听。”
吴越便一字一句背了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预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听吴越奶声奶气背完,姨娘便对少丹喝道:“你瞧妹妹背得多好,你给我背出来。”
少丹嗫嗫不语,只背了前面两句,便再也背不下去,姨娘扬起手来,作势要打,少丹忙道:“娘,明日儿子便用功,一定把它背出来。”姨娘放下手来,少丹又撒娇道:“今日中秋,儿子先玩耍一会好不。”
只听屋外吴大奎高声叫道:“媳妇,媳妇,你看谁来了?”那声音听上去颇有些高兴,袁秀清答应了一声,便往屋外走去。
吴越往外一看,只见父亲和一身着青袍的道士站在院子中,对面屋门一开,袁秀清已迎了出来,一见那道士,口中说道:“啊哟,恩公,恩公!”
吴大奎一面哈哈大笑,一面让那道士往他屋里去,少丹一听有人来,又坐不住了,他母亲瞪了儿子一眼,让他快写。吴越也在一旁静静候着,少丹只得嘴里嘀咕两句,又提笔写了起来。
姨娘才坐了片刻,门吱地被袁秀清推开,只见她满面笑容,说道:“今日走大运了!大奎在市里竟撞见了十年前指点我们的那位涂道长,道长听说咱们有了孩子也好不欢喜,特意来瞧瞧咱们,妹子,你也过去让他瞧瞧,那道长会相面,是个活神仙啊!”
姨娘一怔,推辞道:“姐姐,妹妹不想见生人,便别去了吧。”
袁秀清知她害羞,想了一想,说道:“那便让他瞧瞧这两个孩子罢?”
姨娘不好违拗,只得点头,少丹一声欢呼,领着吴越便要冲出房门。却听姨娘对袁秀清道:“姐姐,可还记得少丹是何时生的?”
袁秀清拍拍脑门,想了一想,笑道:“咳,上了年纪记性不好,我记得是,是酉时生的罢,不对,好象是申时生的。”
姨娘微笑道:“姐姐,是戍时生的。”
袁秀清笑道:“对,对,到底是自己生的,记得清楚。”说完转身去了。
吴越与少丹进屋,见那道士正在屋中喝茶,见到自己,便点点头,袁秀清先拉过少丹让他看,那道士仔细端详一番,说道:“印堂丰润,眉直梁挺,山根隆起,这孩子长得好啊。”又看一番,连声赞叹,问道:“这孩子母亲呢?”
袁秀清道:“妹子今日身子不大好,不便见道长。这孩子是咱们看着长大的。”那道长又问:“妹子可知他生辰?”
袁秀清嘿嘿一笑,说了少丹生辰,道长曲起手指,掐指一算,突然唉了一声,显得颇为惋惜。
吴大奎夫妇吃了一惊,忙问道长为何叹气,道长道:“这孩子是戍时所生,可惜,可惜,如若是酉时生,那只怕将来贵不可言啊!”
吴大奎夫妇对望一眼,都觉有些惋惜,袁秀清又将女儿拉过,让那道长瞧。
道长仔细端详,又问了吴越的生辰八字,过了良久,方才开口道:“令爱命中有一劫,若能平安度过,此后安安稳稳一生,若是过不得此劫,只怕……”
吴大奎夫妇正等得着急,却听道长说女儿要遭受动难,不由大惊失色,袁秀清颤声道:“只怕怎样?”
道长道:“令爱若是躲不过此劫,便有两条路,一则大富大贵,甚至可贵为一国之母,一则沦落风尘,一生孤苦啊!”
吴大奎夫妇只吓得面如土色,半晌,袁秀清才道:“道长,咱们可不奢望孩子大富大贵,只求她一生平安,求道长想个法子。”
那道士想了良久,摇摇头道:“命是上天注定,贫道法术有限,不可更改啊!你们也勿须多担心,一切都是定数。”
说罢那道士便要起身告辞。吴大奎夫妇心中忐忑不安,留道士吃了晚饭再走,那道长坚持要走,吴大奎只好摸出三十文铜钱,请道长买酒喝,道长还了礼,扬长而去。
姨娘在家瞧那道长已飘然离去,便走到袁秀清家中,一进门,只见两个孩子围着桌子跑着玩,吴大奎夫妇却是坐在桌边连连叹气,不由好生奇怪,上前问道:“姐姐,那道长说了些什么?”
袁秀清回过神来,忙让姨娘坐下,说道:“好妹妹,道长说少丹这孩子生得好,你这辈子便可无忧无虑了,唉。”
姨娘淡淡一笑,又问:“姐姐为何愁眉不展?”袁秀清眼圈一红,说道:“道长说吴越命中有个劫数,要逃不过,便要沦落风尘啊。”
姨娘吃了一惊,吴大奎忙道:“媳妇,那道长说,咱闺女若运气好,便可做皇后呢!”
袁秀清白了丈夫一眼,说道:“你做你的千秋大白日梦去吧!我倒宁可闺女嫁个普通庄稼汉子,一生平平安安过,当皇后有什么好,前朝王皇后不便是给废了么?后来还被砍了头!”
吴大奎默然不语,姨娘忙安慰道:“我瞧吴越这孩子是个有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