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禹辰轻拥着她,将事情原委细细讲了一番。
原来他便是回骰王阿萨兰可汗的唯一亲生儿子,十五年前随父王到长安谒见大唐皇上,被皇上一眼看中,从此留在长安,一过便是十五年。
吴越见他眼中流露愤愤之色,心中忖道:“原来公子是被当作人质扣在长安。”
果然听到朱禹辰道:“汉人皇帝说我聪慧过人,说是要留我在长安学习汉文化,日后带给回骰先进文明,实则不过将我当作人质扣押,此次若不使出金蝉脱壳之术,只怕老死也回不了故土。”
难怪回骰可汗说“大唐男子个个该杀,大唐女子个个可辱”,原来是皇上让他父子生生分离,十五年不得相见。吴越心中黯然,先前对回骰王的怨恨之意自减了大半。
只听朱禹辰又道:“我人虽在长安,可心里却想着家乡,越儿,偌大大唐,我只当你是我唯一亲人!”
吴越心中一热,伸出手轻轻拂过朱禹辰面颊,道:“在越儿心里,也早当公子是——”
她脸上一红,却说不出口,顿了一顿,她问道:“仵作说你耳后有痣,那尸体上果然有痣呢!”
朱禹辰将自己耳朵转向她,吴越吃了一惊,那耳上却没有痣,她细细一想,便恍然大悟。
果然,朱禹辰道:“当年我被留下来当作人质之时,父王便早已未雨绸缪,想出此计,替身当日便已选好,那替身耳上正有颗痣。”
想来十五年里,朱禹辰便自己扮了那替身,在耳上作假,已为后来埋下伏笔,难怪那脸被人划烂,吴越此时方知世上之事,真真假假,竟能如此计划周密,实在是聪慧至极。
当下她道:“越儿那时以为公子已死,心灰意冷,本打算以死殉情,却不想为那尸体洗脚之时,发现十指完整,这才知他是个替身!”
回骰人以脚为尊,大唐汉人却不屑于查验脚,是以当年朱禹辰被当作人质被扣押之时,并未对他脚趾进行检查。
朱禹辰心中感动,拥着吴越的手不觉紧了一紧,道:“好在越儿聪明!”
他又正色续道:“越儿答应我,日后无论发生何事,万不可为我轻生!”
吴越心中为那尸体唏嘘,半晌无语,听到朱禹辰的话,将头轻轻枕在他胸前,嗯了一声,心中却道:“你若不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良久,朱禹辰又叹一声:“天见尤怜,我到底还是见到了吴越!”
细述缘由,原来那日朱禹辰在城外久候不至,又恐事情败露,功亏一篑,只得匆匆离开,只留下手下人到少丹家去寻吴越。
不料吴越三人早已被周侍郎当作杀人凶手给抓了去,手下人见到少丹院中一片狼藉,知道事情不妙,忙飞鸽传书给路上的朱禹辰。
朱禹辰随后便知他三人历经两次验血,终于少丹与皇上团聚,吴越也被释放出狱。
吴越听他述起此事,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不禁愕然道:“公子那时想来已在千里之外,如何知道大明宫中发生之事?”
朱禹辰淡淡一笑,道:“我在长安城有好些朋友,他们飞鸽传书与我。我听说你被关入大牢,派了人准备劫狱,孰知事情陡然生变,你终是平安无事!”
吴越想起那些被关入牢中的日子,笑道:“越儿当时心如死灰,原本是盼着死的,只是不想连累了少丹哥哥和小雨姐姐。”
说罢她用手轻轻握住朱禹辰的手,道:“越儿一见那人,便知公子已回天山,便一刻也不停地来了。”
朱禹辰问:“你来时可告诉了旁人此事?”
吴越心思敏捷,早已猜他心中担忧,道:“越儿虽不知公子为何要走,却也知其中大有干系,越儿不敢告诉任何人替身之事,越儿来天山,只告诉了小雨姐姐。”
朱禹辰叹了一口气,一只手轻轻拂过吴越清秀脸庞,道:“我一时大意,竟让你吃了如此多苦头,是我不好!”
吴越三人重获自由,搬入豫园内居住,这事陡然发生,朱禹辰底下人竟不知如何应对,隔了一日去豫园打听,才知道吴越已然离开。
朱禹辰接到讯息,便猜到她来了西域,忙派人路上去接,却已耽搁了好些时日。
便是阴差阳错之间,吴越竟在前头过了边关,随后为躲避帕勒塔洪一行人改走小道,却错过朱禹辰手下的人。
她自被帕勒塔洪掳走,本已再次心灰意冷,谁知老天开眼,竟径自将她带到朱禹辰身边。
想起一路颠沛流离,悲苦伤心,吴越实没想到终有苦尽甘来这一日,她泪珠又噗嗤嗤掉落下来,朱禹辰一边为她拭泪,一边说道:“父王问起你的名字,你为何不说?”
他一早已告诉自己心爱姑娘的名字,阿萨兰汗欢喜之余自然也记得吴越名字。无奈吴越当时惊慌失措,无暇回答他。
此时想起此事,吴越心中大为不安,道:“越儿得罪可汗,该怎么办?”
朱禹辰赶到阿萨兰汗寝宫,吴越听出他声音,喜极而昏过去,朱禹辰告诉父王她便是自己心上之人,当即便将她抱回自己寝宫。
朱禹辰道:“父王嘱我好好照顾你,明日一早他还会来看你!”
吴越心中忐忑,寻思自己该当先去请罪,又听朱禹辰道:“我本名叫依拉洪,越儿,日后你叫我依拉洪便是!”
吴越低声念了一遍,道:“越儿还叫‘公子’行么?”
回骰人生性豁达,男女之间直呼其名。依拉洪知她难以启齿,也不勉强,握着她的手道:“越儿爱怎么叫便怎么叫罢!”
吴越见他目光柔柔落在自己脸上,不由双颊生晕,眼波流转,想要看他却又不敢,只好低下头去,眼睫毛一跳一跳,映着屋里的烛火。
依拉洪见她娇媚可人,一脸柔情蜜意,不觉心驰神摇,自己爱了多时的女子终于拥在怀中,不觉全身血液一股脑地向头上涌去,几乎难以自持。
他深呼一口气,将吴越推开些,自己坐直身子,指着屋子道:“这是我的寝宫,日后你便住在这里。”
“那公子呢?”吴越说完,脸上红晕更深,只恐依拉洪会错自己的意,忙道:“越儿住别的屋子吧!”
依拉洪拉起她手走到窗边,指着外面一排石屋道:“咱们回骰王宫比不上大唐皇宫,可我住的地还是有的,你瞧,那间屋子,日后我便住那里。”
那屋子与这间寝宫相距不远,只是矮小许多,吴越心中有些不安,自己大有鸠占鹊巢之意。
依拉洪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等咱们成了亲,我便搬回来。”
吴越又羞又喜,低头不语,依拉洪环顾屋中陈设,道:“我知你定会时时想起大唐,便将屋中陈设改为你花满楼屋中的模样,越儿可喜欢?”
吴越点点头,指着墙上那幅画道:“此人最长于丹青,越儿曾央求妈妈买一幅,妈妈嫌贵,总也不肯,今日倒好,来了便见到了。”
依拉洪道:“我回到此间,带了好些字画,早知越儿喜爱此人的画,该多收几幅来。”
吴越道:“公子也喜欢大唐书画?”
依拉洪点点头,握着她的手道:“大唐的东西,我都喜欢。夜深了,越儿且先睡下,明早我再来瞧你。”
吴越只觉还有好些话要同他讲,眼皮却沉重起来,只得“嗯”了一声,目送依拉洪走出屋去。
☆、双姝重逢
翌日一早,吴越睁眼醒来,天已见亮,塔可古娜见她醒了,忙过来伺候她梳洗打扮,两人语言虽不通,塔可古娜却十分聪明,将一切伺候得妥妥贴贴。
刚收拾妥当,依拉洪便推门进来,只见他换了一身大食小花锦小袖香锦袍,头上戴着一顶金冠,高耸如一莲花瓣,显得格外堂皇华美。
吴越忙迎上去,道:“公子来了!”
依拉洪尚未开口,他身后传出一个声音道:“我来瞧瞧依拉洪孩儿心窝里的姑娘!”
随着声音,阿萨兰可汗身后跟着一人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笑,已全无昨晚那令人心惊胆寒的威严,倒像极了一个慈祥的父亲。
吴越记起昨晚依拉洪教自己行礼的方法,忙走上前,将两手交叉轻轻放在胸前,头低下去向他说道:“吴越见过可汗。”
阿萨兰哈哈一笑,将她扶起,道:“你这孩子 ,昨日问你名字你不答,险些酿成大错!”
吴越羞愧无比,帕勒塔洪一行人从未问起自己名字,想是他属另一部落,并不知依拉洪正在苦苦寻找自己,当下她道:“吴越愚昧,昨晚冒犯可汗,请可汗原谅!”
阿萨兰笑道:“昨日帕勒塔洪向我说起你,说你一个女人家,为了救一群不相干的人,甘愿被带到这里,我心头对你敬佩的很呀!”
说罢他大拇指一挑,转头对依拉洪道:“你眼光不错 ,在长安呆了十五年,寻了这么位姑娘,也算没荒废时日!”
依拉洪微微一笑,道:“是阿妈在天上保佑儿子!”
说到阿妈,他与阿萨兰汗眼神同时一暗,随即依拉洪便拉过父王身后那人过来,对吴越道:“越儿 ,这是莫尔哈特,是我最好的兄弟!”
回骰人男女之间并不像汉人一样有如此多避讳,吴越虽是见几个男人闯入自己房中,转念一想,自己该当入乡随俗,心中顿时释然。
莫尔哈特恭恭敬敬地对吴越行礼,道:“殿下每晚都念叨着你的名字,安拉保佑,你们总算见面了!”
吴越忙回礼,道:“吴越见过公子!”
却听阿萨兰汗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永远见不到尼扎木了。”
莫尔哈特道:“我哥哥在天上一定会看到的,他心里也在为殿下高兴呢!”
阿萨兰汗点点头,一手重重拍在他肩上,道:“你母亲生了你们这一对好双胞胎!尼扎木才是咱们回骰的英雄!你放心,他不会白白牺牲的!”
吴越一怔,打量莫尔哈特,只见他身形挺拔,和依拉洪不差毫厘,心中忖道,难道他哥哥便是做那替身之人?
只见依拉洪也拉着莫尔哈特的手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在我心里尼扎木便是我亲生兄弟 ,这次他替我死了,我会像对待自己亲人一样对你和阿妈!”
莫尔哈特与尼扎木是奚结部落首领的儿子,在一次与高昌国的战争中,他们父亲中箭而死,阿萨兰汗接管了部落 ,并把他们兄弟俩接到身边一起抚养。
阿萨兰汗也点头道:“我也会待你如同亲生儿子。”
出此下策,也实属无奈之举,众人心中一片黯然,却听门口咯咯一声娇笑,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妹妹终于来了!”
随着话音,门口出现一位千娇百媚的女子,后面跟了一个丫环,吴越一见两人,惊喜交加,忙迎上去道:“姐姐——”
来人正是长安城失踪的花魁婉儿和她的贴身丫环应儿。
婉儿莞尔一笑,走到阿萨兰汗身前,盈盈下拜道:“婉儿祝可汗身体安康!”
阿萨兰汗早已见过儿子从大唐带回来的这名歌女,他笑道:“原来你们认识,那倒好,今日姐妹相见,该当高兴!”
说罢对依拉洪道:“我且先去一步!”
依拉洪忙行礼道,“父王,我随后便来!”
当下阿萨兰与莫尔哈特走出门去。
吴越这才上前对婉儿屈膝行礼道:“姐姐,一别数日,没想到还能再见!”
婉儿慌忙一把将她扶住,两人想不到在这千里之外的回骰见到故人,均是眼圈一红,婉儿上下打量吴越一番,道:“殿下与我每日牵肠挂肚地想着妹妹,妹妹终于平安无事,今日一早我听到妹妹真来了,欢喜得都掉下泪了。”
说罢眼角滚出泪来,忙拿着手帕自己拭去,只听依拉洪笑道,“这下可好,越儿,日后你也有人做伴了!”
想来依拉洪离开长安之时接走婉儿,吴越瞧着婉儿,只觉得她比在长安之时更明艳三分,只听依拉洪又道,“越儿,昨晚我便是在婉儿房里看见那张九宵环佩,才赶去父王寝殿。”
原来帕勒塔洪早知依拉洪带了个大唐歌女回来,便将吴越献给阿萨兰汗,又将吴越随身那张琴送给了婉儿。
婉儿笑道:“殿下手下人为讨好我,巴巴送了这张琴来,他们不知我却是不会这玩意的,我一瞧那琴,便认出是妹妹的东西!”
说罢拉着吴越的手道:“总算老天有眼,殿下及时赶去,姐姐昨晚一晚未合眼,为妹妹忧心一夜!”
吴越见她果然略显憔悴,心中大为感动,只听依拉洪在一旁笑道:“今日父王召集部落首领会议,你们姐妹且好好叙叙,我先去了。”
说罢便向外走,刚走到门口,却闯入一个人来,差点撞上,只听那人瞧了一眼依拉洪,便道:“殿下,奴日汗无能,没找到吴越娘娘。”
依拉洪朗声大笑道:“奴日汗,你都二十了,还这般冒失!”
奴日汗见他开怀大笑,不由有些惊讶,眼睛一转,这才看清屋里站了两名女子,其中一人是婉儿,另一人自己却未见过。
只见那女子秀美脱俗,当世无双,奴日汗一怔,当下便恍然大悟道:“殿下已经找到吴越姑娘了么?”
依拉洪笑而不答,婉儿笑道:“奴日汗,你瞧这世上还有比我妹妹更美的姑娘么?”
吴越冰雪聪明,已猜到依拉洪定是派了奴日汗去路上接应自己,当下对奴日汗道:“有劳这位大哥了。”
奴日汗又惊又喜,道:“咱们天山来了一位仙女,殿下,难怪今日你笑得这么开心!”
依拉洪对他微微一笑,道:“父王等着我呢,咱们走吧!”
奴日汗道:“是!”
他虽应了一声,脚步却没挪动一步,一双眼只往婉儿身后瞧,见只有应儿在,脸色顿现失望之色,想要开口,嘴唇动了动没作声,回头瞧了一眼依拉洪,又说道:“是!”
脚步仍是只挪开一小步便又停下,只听婉儿笑道:“今日一早我便带着应儿来了,也没见着小满,想是她上街去了罢!”
见婉儿一语道破自己心思,奴日汗面红耳赤地低下头,依拉洪轻轻一笑,自己走出去了,奴日汗忙跟在后头也出门而去。
吴越见两人走出去,问婉儿道:“小满也来了么?”
婉儿含笑点头,携着吴越的手到那窗下的花梨木屏风罗汉床上坐下,道:“咱们站了多时,该坐下说话。”
吴越笑道:“见到姐姐,一时高兴,竟忘了。”她对塔可古娜打了个喝水的动作,塔可古娜便会意地点点头去了。
婉儿细细打量屋子一周,道:“我对殿下说,妹妹跟我不一样,她准会想念大唐旧物,殿下便派人重新添置了这些物件,妹妹可欢喜?”
自己当初从花满楼不辞而别,只为成全姐姐和公子,不想心中仍放不下他,不但与他见了面,竟还从千里迢迢追来回骰。
吴越想着心中不安,低声道:“姐姐,我——”
婉儿瞧出她心思握着她的手道:“我盼着妹妹早日来,殿下与妹妹才是天作之合,姐姐替妹妹欢喜呢!”
说罢她笑了起来,续道:“妹妹这般模样的,嫁与谁也是糟蹋。只有殿下才配!姐姐这是真心话,从不嫉妒妹妹,妹妹可别当我是外人才好!”
吴越点点头,心中寻思道:“公子既带了姐姐回来,心中自然仍有她。”这般一想,心中甚觉宽慰。
只听婉儿叹了口气,道:“那日公子突然到花满楼,说要带我马上离开长安,唉,我心里好生放不下妈妈和院里的姐妹。”
长长叹了一口气,婉儿又道,“可又不得不走。唉,妈妈当时可真伤心死了!”
吴越想起院中姐妹和妈妈,心中黯然,一起住了十年,也不知道日后还能不能再见。
只听婉儿又道,“我来回骰,除了应儿小满,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殿下虽是天天来陪我,可他是可汗的儿子,将来要做回骰可汗,整日事务繁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说罢她转向吴越 ,问道:“那日妹妹为何寻不到?”
吴越道:“那日公子与我约定在城外见面,可我一早便被官府之人带走。”
当下便将自己三人后来遭遇之事述了一遍,婉儿听得心惊肉跳,抚着胸道:“想不到妹妹竟有如此周折,阿弥陀佛,还好总算平安脱身。”
又拉起吴越的手道:“我早瞧出你那位叫少丹的哥哥不是个俗人,果然这回鲤鱼跃龙门—— 一下便成了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