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咱们那里有一位大诗人,叫李太白,他写了一首词,便是这曲《秋风词》,想来当日秋风乍起,离家在外的他心中思念家人。”
说罢她转头问道:“你可有喜欢的姑娘?”
她自被掳,自知见到朱禹辰的希望一日比一日渺茫,这几日病中,苦闷烦恼,好在得哈礼拜悉心照顾,在她心里,便将这个比自己长不了几岁的回骰男儿看作自己哥哥一般,只想将自己满腹的相思,都诉了出来。
哈礼拜一怔,脸顿时红了起来,摇头道:“没有没有,阿妈要我跟着帕勒塔洪好好做事,每年可以为家里买三只羊羔和一头小牛!”
吴越见他一脸孩子气十足,不觉莞尔,问道:“你家在哪里?”
哈礼拜笑道:“咱们回骰人,自然世世代代都住在天山脚下!”
一听到“天山”二字,吴越心中砰砰而跳,忙问:“你可认识一位姓朱的公子?”
哈礼拜笑道:“那是你们汉人的姓,咱们那里没有这个姓!”
吴越忙道:“或者是从大唐迁徙过去的呢?”
她心中想着朱禹辰的相貌,突然想到,公子相貌是个地地道道的回骰人,怎会是汉人后裔?
只见哈礼拜仔细想了一想,仍道:“没有!”
吴越心头一沉,怀了万一希望问道:“他便住在天山,你再好好想想!”
哈礼拜摇摇头,道:“天山很大,咱们回骰兄弟姐妹多得像这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也数不清,我只认识咱们骨利干部落的人!”
他细细地将回骰国之事讲了一遍,吴越这才知道,西域原有龟兹、仆骨、同罗、思结十五个之多。哈礼拜所在的部落叫骨利干,部落首领便是帕勒塔洪。
哈礼拜说起自己回骰,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他道:“咱们部落虽是不同,却如同一双手上的手指一样,紧紧连在一起。”
他摊开手,又握成两只拳头,道:“尊敬的阿萨兰可汗便是所有回骰人的王,他带领着我们抵抗外族的侵袭,让我们的牛羊每日只管安心的吃草,我们的姐妹只管放声地歌唱!”
他说得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全然没看见吴越一张脸蛋愁眉紧蹙,大唐国力昌盛,回骰、突厥、吐番三大国在长安长居之人皆不下十万人之多,茫茫人海之中,想要打听到朱禹辰,当真如同大海捞针了。
只听哈礼拜又说道:“咱们国王叫阿萨兰,咱们回骰人尊称他为可汗。阿萨兰可汗勇猛过人,可以徒手打死山上的野狼,他的儿子依拉洪,更是像初升的太阳一般光芒万丈!”
吴越只觉一颗心儿沉下去,哪里听得进哈礼拜半句话,末了,她才轻轻问道:“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吴越美丽温婉,哈里拜一见她便想起自己妹妹,他迟疑不语,心中思忖要不要以实相告。
却听一个声音在身后粗声粗气地喝道:“哈里拜,只让你看好小羊,若是让它跑了,你和你的母亲,都逃不脱安拉的惩罚!”
俩人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帕勒塔洪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身后。
哈里拜一惊,知道帕勒塔洪在责备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慌忙起身,将右手按在胸口上向他行了个礼。
帕勒塔洪沉着脸喝道:“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
哈里拜应道:“是!”再不敢和吴越多说一句,自己便一头钻入帐篷之中。
帕勒塔洪手中拿着一只馕,递给吴越道:“你一整日没吃东西,把这只馕吃了罢!”
吴越伸手接过,说道:“谢谢!”
帕勒塔洪却只哼了一声,便转身回帐篷而去。
茫茫草原之中,只剩了吴越一人呆呆坐在篝火旁。繁星无语,洒她一身孤独。
☆、步步惊心
自此一群人马不停蹄,穿小镇,越树林,踱草地,过清流,直走了半月。吴越每日黯然而行,遥望那天边,穷之无穷。
越往西行,天越来越冷。帕勒塔洪不和吴越说话,却甚是关心她,怕她冻着,将自己的羊毛毯给她裹在身上,又在小集镇给她买来面纱,挡住些风沙,虽是如此,吴越仍觉得寒意一日比一日更深。
终于,这日午后,忽见遥远蓝水晶般的天底下现出一座高山,高山高耸入云,顶上一圈白雾罩着,似云非云,似雾非雾,吴越心口突突而跳,难道那便是天山?
帕勒塔洪遥望那山,脸上漾起一丝笑意,自语道:“快了!”
他带着众人向着那山驰去。那山看着似乎近在咫尺,这一路竟跑了三日,仍是遥在天边。
过了几日,远远看见一大片屋舍,路上人也多了起来,吴越瞧见自己那群人脸上都漾起笑脸,便悄声问哈里拜道:“咱们到了回骰了么?”
自上次被帕勒塔洪警告之后,哈里拜除给吴越送水和食物,也不敢再跟她讲话,听到吴越问话,也只略略点点头。
吴越心中虽是忐忑不安,却仍是好奇地透过面纱瞧着这片陌生的国度。
她曾在心中无数次地想象着朱禹辰生长的地方,此时纵是心中忐忑,却仍觉那一草一木,一屋一舍都十分亲切。
只见这回骰人所住的屋舍却不似大唐用木头搭建而成,却是用石头和土堆建成,也无屋顶,顶上之事一片平地。
街上男男女女穿着也与大唐迥然不同,那女皆穿胡服,男子哥哥深目高鼻,挺拔英俊,女子则浓眉大眼,与大唐女子相较,另有一番妩媚之感。
吴越双目在人群之中顾盼,希望能瞧见那个日夜思念的人儿,可身旁走过无数男子,却哪里有他?
耳听到帕勒塔洪说道:“下马吧!”
吴越一惊,看见面前矗立着一座奶白穹庐,一路行来,回骰人住的屋舍大多土楼,十分矮小简朴,眼前这种穹庐高约五丈,东西宽近两百尺,气势恢宏,她问道:“这是哪里?”
哈里拜瞥一眼帕勒塔洪,不敢作声,帕勒塔洪眼望那穹庐,一脸虔诚,似在心中默默祷告,并不理会吴越,半晌才冷冷说道:“一会你便知道了!”
随即便看见那穹庐前奔出几名佩着弯月大刀的回骰人,一身打扮似是侍卫一般,见了帕勒塔洪先将右手按在胸口,微微低头,口中也不知说些什么。
帕勒塔洪对他们说了好一通回骰语,两人便向吴越走去,吴越心中惊疑不定,只得下马,一名侍卫打着手势,示意她跟自己走。
穿过一道门洞,眼前一大片草地,吴越这才知离那穹庐前还有好些距离,只见两旁是一排排垒石屋子,间间开着圆形的门。
那侍卫领着吴越走进一排屋子,从一间屋子跑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回骰少女,梳着几十条细辫子,头上带着顶小毡帽,那侍卫对她说了一通回骰语,那少女打量一番吴越,对她说起话来。
那话是回骰话,吴越哪里听得懂,那少女自己说了一会,也意识到吴越全然不懂,当下打着手势,让吴越跟自己走。
吴越心中一片空白,只觉不久便要大难临头,可又自知毫无还手之力,只得走一步瞧一步。
她走出几步,忽然发现帕勒塔洪并未跟在身后,不由低低一声惊呼,这才想起自己那把九霄环佩还留在马背上。
一路上孤苦伶仃,吴越早将那把琴看作自己唯一亲人,平日寸步不离,不想今日心中想着大难临头,竟忘了那把琴。
一时心如刀割,吴越仓皇四顾,希望再见到帕勒塔洪一行人,可坝子中来来去去,皆是同样衣服的侍卫,哪里还能再见到哈里拜他们。
领路少女见吴越并未跟上,止步向她招手,吴越摇摇头,眼圈已经红了,明知那少女听不懂,她仍是说道:“我要去找我的琴!”
那少女瞪着眼一脸茫然,对着吴越叽里呱啦又说一通,随即指着一间屋子,向吴越连连招手。
吴越心中苦楚,不愿再走,那少女微微一笑,上前拉住她手,便推开那间屋子的门走了进去。
那屋子不大,南面开一间小窗,屋子中间是只池子,里面装的却是牛奶,一个年长些的女子正在往里加热水。
吴越不知这池牛奶作何之用,那少女却走上前来,不由分说便要褪去她衣衫。
吴越明白她让自己沐浴,不由大吃一惊,连连后退两步,那少女似知她要逃走,将身子背对着进来的门,将逃路堵了个严实,又向吴越伸出手去,那加热水的女子也走上前来,一把抓住吴越胳膊。
吴越一声惊叫,可她哪里还能挣脱,只眨眼之间,身上衣衫已被两人除去,那中年女子轻轻一推,将吴越扑通一声推入牛奶池中,自己则伸手拿着一块帛帕,在她身上又揉又搓起来。
那女子手脚甚重,让人苦不堪言,虽是女子,吴越生平却是初次被人如此摆弄,只想痛哭一场。
如此这般好一会,那中年女子才放开吴越,让她上来,自己提起一桶热热的清水,又向她身上浇去,最后又拿一块帛帕,将她身上的水滴擦干。
这时门口人影一晃,那先前领路的少女不知何时出去了又回转来,手中拿着一叠回骰少女穿的衣衫,吴越见她另一手提着一只小包,正是自己的衣服,忙道:“我穿我自己的!”
屋中两名女子似是听懂了她这话,皆不作声,吴越拿过自己小包,从里面取出一身白裙穿上,只见那两人打量自己,眼里露出赞叹之意。
中年女子对那少女叽里呱啦说了一通,那少女点头回了一通,便过来将吴越手拽起往外走去。
吴越不知这少女为何力量如此大,自己被她拽走竟无半分还手之力。
那少女拽着吴越,沿着一条回廊走入那奶白穹庐之中,随后走到一扇大门前停住,对吴越说了起来。
那话自然是半句也听不懂,吴越只觉心一阵砰砰乱跳,向那门看去,只见那门包着厚厚羊皮,显是里面住着一位极尊贵的人。
少女说完见吴越毫无反应,便伸手将那门推开,吴越眼不自觉地向那屋子看去,可只一瞧还没看清,身子便被人往里一推,她一声惊呼,便向屋中那地上跌去。
所幸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羊毛地衣,这一摔之下并不觉得痛,吴越正要起身,听见身后一声响,那门被那少女关上。
吴越大惊,忙奔过去拍那门,叫道:“开门,开开门!”
门外的人无动于衷,吴越将身子贴在门上,只觉浑身止不住地开始颤抖起来。
过了好一会,她才勉强定了定神,向屋子瞧去,只见这屋子甚大,里面并没有人。屋中一张大床,床上菌襦枕头皆是上等丝绸面料。床头墙上挂的是一整张虎皮,虎头上怒目圆睁,虽是张剥下的皮,仍让人见之心中为之心惊胆战。
四面墙上绘着彩绘,与大唐不同,所绘内容不是山水花鸟,而是狩猎、歌舞等场景,笔触粗犷,与大唐另是一番风味。
吴越此时哪有心思细细瞧这屋中摆设,她定了定神,向屋中走去,希望能找到一只小刀,可以用作防身之武器。
正在这时,却听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吴越惊得回头一看,门口进来一个六十上下的魁伟男子。
只见他身着圆领长袍,那袍子用金丝滚着边,腰间一条金革带,贵气逼人。
吴越下意识地往后退,只见那人上下打量自己一眼,冷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吴越见他面若冷霜,一颗心怦怦乱跳,左右一顾,知道除了那人背后那扇已经关上的大门,自己无处可逃,她紧张之极,竟不能作答,只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那男子见她不说话,便一步步向她走去,口中说道:“不错,不错!”
吴越见他步步紧逼,心中大乱,叫道:“你不要过来,否则,我死给你看!”
那男子听到这话,果然止住了脚步,冷笑道:“你们汉人女子,动辄便要寻死觅活,若当真如此,武则天怎嫁了李世明,又嫁他儿子,杨玉环怎嫁了李瑁,又嫁给公公?真是可笑至极!”
听他话对大唐皇后皇妃如此不敬,吴越心中又怒又怕,颤声道:“大唐回骰素来交好,你们怎么可以随意掳人?”
“素来交好?”男子冷声重复道,“你们瞧不上咱们回骰,总说我们是蛮夷之邦,哼,你们汉人才猪狗不如,男子个个该杀,女子个个该辱!”
吴越猛然想起帕勒塔洪说的话,又瞧这男子威风凛凛,心中恍然大悟道:“你——你是回骰可汗?”
那男子冷哼一声,环顾房子四周,道:“咱们回骰虽小,个个却是顶天立地的勇士,这张老虎皮,便是本汗亲手所猎之物!”
说罢他一步上前,粗鲁地拽住吴越胳膊,吴越一声惊呼,向后一退,只听“哧”地一声响,那白衣长袖被他扯下一大片来。
那男子正是回骰王阿萨兰可汗,他将那片白衣向地上一仍,便又伸手抓住吴越胳膊。吴越此时手无寸铁,她情急之下,不及多想,低头便向那大手狠狠咬去。
阿萨兰可汗猝不及防,被她狠命一咬,差点忍不住大叫起来,他不由缩回手,却见吴越转头便向墙上死命撞去。
阿萨兰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吴越背上衣衫,将她使劲一拽,吴越只觉身子腾空而起,随即便跌倒在那张大床上。
阿萨兰可汗冷笑道:“到了狼口的兔子,还想逃么?”
吴越求死不得,一颗心冷到极点,颤声道:“你自己没有妻子女儿么?怎可随意侮辱别人家女儿?”
阿萨兰可汗听到“妻子”二字,两眼闪过一道寒光,咬牙道:“若人人这么想,天下早已太平了!”说罢他大步走向床边。
吴越见他一步步逼近,一双眼中似燃着熊熊烈火,心中又怕又悔,早知如此,刚才沐浴之时,便应一头撞死。她这样想着,眼泪便滚了出来。
便在这时,只听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一个声音高声叫道:“父王!”
那声音如混沌世界里的一声惊雷响起,如暗夜里的一道闪电划过,如冰雪中一道花蕾怒放,那声音石破天惊,惊得吴越浑身一颤,只觉喉咙一甜,便昏了过去。
☆、重见天日
恍惚间,吴越回到了花满楼那间阁楼,她发现自己正躺在那张花梨木大架子床中,透过白纱帷帐,一眼便瞧见那对花梨木白铜宫皮箱,旁边一张花梨木束腰三弯腿琴桌上,正静静地搁着那张九霄环佩。
自己一定又在做梦了,吴越心中叹道,却望见墙上挂了一副李思钏的红帆楼阁图,自己从前挂的那副梅下仕女图却不见了。
再瞧一眼那桌椅立柜,虽质地与自己从前一般模样,可那雕刻把件,却远比自己屋中要精细甚多。
吴越心头一惊,明白自己到底不是回到了花满楼,她想要坐起身来,身子却软软地直不起来。
只听一个男子柔声说道:“越儿,你醒了?”
床榻一侧,坐着个回骰男子,身穿对襟翻领石青胡服,领口用金丝绣着缠绕花枝,头上戴了一顶镶了珍珠的毡帽,帽檐上滚了一圈貂绒。
那男子身着胡服,头发也梳成四根辫子,吴越瞧见那一双黑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怔了一怔,哇的一声,扑在那男子怀中痛哭起来。
眼前这男子,竟是吴越苦苦寻找的朱禹辰。
朱禹辰揽她入怀,用手轻轻抚她背脊,柔声安慰道:“越儿莫怕,我在这里!”
吴越脑中心中一团乱麻,只觉如坠梦中,心中又悲又喜,哭了好一会儿,方才止住,泪眼朦胧中,瞧见他身后站了一个女子,忙推开朱禹辰。
朱禹辰转身对那女子招手示意她走上前来,对吴越道:“她叫塔可古娜,以后她便是你的丫鬟!”
塔可古娜对吴越行礼,吴越认出她便是领自己进可汗房间的女子,不由向朱禹辰怀中缩了一缩。
朱禹辰抚着她的背道:“别怕!”
塔可古娜果然与昨日大不相同,低眉顺眼,轻声说了一堆回骰话,朱禹辰对吴越道:“父王命回骰男子自小学习汉语,女子则不必,越儿,日后你教她一些,我教你说一些回骰语。”
吴越点点头,朱禹辰摆摆手,塔可古娜便先退了出去。
屋中便只剩下两人,朱禹辰捧起吴越脸庞,只觉比分别之时小了一圈,不由大为心疼,吴越轻声问道:“公子为何突然离去,那具尸体又是何人?”
朱禹辰轻拥着她,将事情原委细细讲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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