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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也不是真的在自欺欺人，只是在马不停蹄地追债讨债中，时间总是走得太快，让人还没来得及咽下先前的悔，就要面对新至的憾。
在农历新年前最后一个工作日的晚上，陆琪迎来了人生的第十六个相亲对象。男生原本建议二人可以在春节长假里抽一天出来喝个茶吃个饭，可是女生这边却出人意料地要求把见面时间提前到小年夜。与其说是急着想见人，倒不如说她是急着想把人给甩掉。体育老师是什么鬼？一提起穿着运动衫的年轻人和铺满阳光的塑胶跑道，陆琪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一大堆过气的矫情句子，什么“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之类的，这种明媚忧伤的画风，和自己这个不修边幅满世界乱跑的形象根本就不在同一个世界嘛！
大约是出于这般先入为主的偏见，陆琪从一开始就对这次见面没抱什么期望。二人约在晚上七点，而女生直到七点二十五分才匆匆出现在餐厅。其实她一向都不爱迟到，可是这一次，她却难得没有因此而苛责自己。
“不好意思，刚才在忙着写一封邮件。”
陆琪坐下的时候，P先生正低着头、很认真地在看菜单。听见说话声，他猛地一下直起脖子，微微张开嘴，但却没准备好那些漂亮的自我介绍和开场白，仅仅是朝女生腼腆地笑了一笑。僵持了片刻之后，他忽然把带着自己体温的菜单推到了她的面前，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呃……我看点评上说这几个菜还不错，你觉得怎么样？”
“啊？”陆琪眨了眨眼睛，登时生出了一种“重点错”的奇妙感觉，“你是……饿了吗？”
“嗯……是啊。”男生低下头，拨弄着餐盘上的筷子，黝黑的面庞上闪过一丝尴尬，而过了几秒钟，他忽又如梦方醒般补了一句，“哦我没有怪你迟到的意思，真的没有”，一下子，便成功地让小方桌上的气氛比刚才更加尴尬了。
好在陆琪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她佯装没注意到男生的弄巧成拙，一边垂目翻看菜单，一边愉快地顺杆爬着、接下了点菜的生杀大权：“既然饿了就不要点小火锅了，那个要煮很久的。要不换个主食吧，我记得牛肉河粉不错。”
“嗯，好的。你真是太……好了！”
陆琪放下菜单，眼睁睁地看着男生的口型局促地从扁变圆，直到蹦出了那个“好”字，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吗？我还以为你会讨厌我呢。毕竟是我迟到了才害你饿肚子呀。”
“没……没有，真的没有。我知道你忙。”出其不意的调侃让男生的耳朵微微泛红了。他接不下话茬了，于是便左顾右盼地呼唤起服务员来，完全没有那种“相亲老油条”的痞气和老练。
显然，P先生并不是陆琪期待中那种能靠得住、赖得上的约会对象，但是说也奇怪，在这个晚上，她却不怎么忍心去敷衍他或者任性地把气氛搅乱。也许是因为男生那张口结舌的模样，让她在不经意间读出了一丝丝的可爱；又或许是因为这一天她并没有男生以为的那么忙，而这种利用别人善意的“欺骗”，多多少少还是让她生出了一些愧疚感。
其实这一晚，陆琪迟到不是因为加班。不过，她并不打算向P先生澄清这一点。
在等菜的间隙，二人总算是正经地认识了一下。P先生和陆琪的预想八九不离十，大体上是个憨厚的男生。他的头发是短短的板寸，皮肤在经年累月的暴晒之后显得很是粗糙，明明还未及而立，眼角就已挤出了细细的褶儿，虽然看上去不太清新可人，但是带着鱼尾纹的笑容却好像总显得格外真诚。相比陆琪先前遇见的那些白白净净、头顶发胶的小白领们，P先生身上有种特别接地气的田园风，他不会对量化宽松和经济形势高谈阔论，也不在乎军事行动和美国大选结果，当他不无害羞地提及自己喜欢唱歌、喜欢看动物世界、喜欢读侦探小说时，他每说一个词，就会咧开嘴对着陆琪笑一笑，停顿一会儿再小心翼翼地提出下一个词，就好像生怕会引来女生的嘲笑。
“侦探小说啊……”陆琪抿了抿嘴唇，目光飘去了很远的地方，“想当年在学校的时候看了好多侦探小说，上课也看下课也看，还常常趴在图书馆网站上追踪某本书哪天才会被还回来。现在想想真是太疯狂了。”
“我也是，一直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借书看，有时候还会抢在学生前面借新书，被图书馆老师笑了好几次。”
P先生并不怎么避讳自己的糗事，引得陆琪也哈哈大笑了起来：“怪不得我以前在中学的时候，哪怕开学第一天去借书也有很多书会借不到。原来是被你这些老师走了后门呀……说好的为人师表呢！”
“哈哈哈，像我这样整天看小说的可不算是什么好榜样。”男生低下头，来来回回叠着空盘子边缘那双方边的黑色筷子，眼角虽还有笑纹，但声音已然沉了不少，“搞教育的人应该要多看点有深度的书。学校的其他老师都会给自己充电，常常读些名著之类的。我没他们那么用心，是我偷懒了。”
这句耿直的自省仿佛是冬日清晨里一杯温热的甜豆浆，倏忽便在陆琪的心口漫开了一片暖意。她认识许多人，比如同学、同事、相亲对象之类的，大家在见面时总爱吹嘘自己，有点学识的吹嘘专业知识，不学无术的则吹嘘自己聪明有余，就算只有半瓶水，也要把自己说成文星武曲，能够洞察世事，满肚子都是□□消息。极少有人能像此刻坐在她对面的P先生那般，坦率地承认自己不是鸡群中的那只鹤。仅仅是这一点，就让陆琪对他的好感度直线上升了。
陆琪不是什么高冷女神，她当然想要一个能带着她纵览世界的男朋友，可惜在这世上，厉害的人并没有世人自以为的那么多。与其听假大神把空中楼阁吹得天花乱坠，不如踏实地站在地面上，用自己的双脚一点点去拓展眼前的世界。而无疑，像P先生这样坦诚的人便是这场景下最好的旅伴了。
况且，“偷懒”的人又何止他一个呢？同僚钻研业务，自己混吃等死，P先生的话让陆琪脑中一下子跳出了好友周轶卿那个威风凛凛的短发造型，令她一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歪了歪脑袋，“呵呵”两声，然后又眨了眨眼睛：“偷懒什么的……其实我也是啊。”
更深露重，室外的寒气顺着淡色木框渐渐爬满了整块落地窗。高档写字楼的小餐厅不像是商业街上的大饭店，在过年这般举家团圆的时刻，反倒是显得冷冷清清。大部分两人和四人的小桌都空着，服务员也百无聊赖地站在角落里聊天刷手机。刚上桌的菜本是腾腾地冒着热气，但在不怎么明亮的灯光底下，很快就不那么油亮诱人了。
P先生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他毫不介意在菜色变冷了之后主动清盘，相比之下，对面的女生就挑剔多了，每个菜她基本上都只夹一两回就放下了筷子，而在男生大快朵颐的时候，她多半也都是单手托着腮，对着结满寒霜的落地窗痴痴地出神。
“要不要再点些别的菜？我看你都没吃多少……哎，肯定是我点的菜不好吃。”
看见陆琪又一次不知不觉就走了神，P先生赶忙收回了扫荡云吞面的筷子。他伸长了脖子，似想找服务员加菜，而女生则从远处收回目光，同时摇起了脑袋和手掌：“不用了不用了，菜很好吃呀，要不然你怎么能都吃光呢。”
P先生减慢了口中的咀嚼速度，似乎一下子没法理解“菜好吃”和“自己把菜吃光”之间的逻辑关系。看着男生鼓起两颊发愣的模样，陆琪不禁笑了起来。她垂下视线，拿起筷子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最终夹了一块裹着浓郁咖喱酱的牛肉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不好意思，是我在减肥啦，所以不能多吃。”
“可是你不胖啊。”男生不假思索地吐出了一句是个正常人都会说的漂亮话。
“怎么可能！”陆琪用力将刚才那块牛肉咽了下去，睁大了眼睛很认真地瞪着男生，“去年忙季的时候我胖了整整十斤，今年要是再这么胖就完蛋了！”
“这样啊……那只能说你以前太瘦了。”
这句话仍旧是脱口而出的，所以陆琪在一时间也辨不出来这到底是恭维还是真心话：“不会啊，我以前也不瘦。”
“是吗？”P先生往嘴里送了一块叉烧，一言不发地嚼着，沉默的头顶相对让才刚热络起来的气氛渐渐又布上了生冷的气味。也不知是不是那块叉烧烤得太焦了，过了好几分钟，男生才哽着嗓子，生硬地重新开了口：“那……大概是你已经回到了以前的状态吧。”
可是这一次，他非但能没把陆琪的视线从桌上吃了一大半的咖喱牛腩煲里拉回来，反而在不觉间还用力推了一把，转眼便将她的思绪推进了更深的夜色里。
是夜无月，但是周遭写字楼的灯光仍旧影影绰绰地映在半透明的玻璃窗上，模糊地晕开了一片片清冷的白光，好像是看不透的未来，又好像是不清醒的过往。陆琪拿起了长长的玻璃杯，凑到脸侧却不仰头，静似雕像，若有所思：自己是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吗？
也许没有吧。
可是在这一刻，她却无比盼望时光不曾走得那么仓促，至少别在自己还没有投身和努力的时候，就把喜欢的人带离自己身边。
☆、岁月神偷（2）
***
吃完这顿饭时已经过了九点，可陆琪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转身坐上电梯又回到了办公室里，打开电脑，独自一人对着邮件草稿箱里的半成品发愣。要不是这封邮件，她早就可以下班放假了，可是，就这样一封短短百来字的来信却将她硬生生地绑在这里，哪怕离开两小时去吃个饭，都好像是浪费了剖白回想的宝贵时间。
邮件是Mark Yu发来的。自从上次在火车站道别后，三个月的时间弹指即过，陆琪知道，这几天自己差不多该收到年后下现场的通知了，而Mark的邮件也如期而至，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领队先生发过来的不是项目安排，而是他的告别信。
在他们身处的这个行业中，跳槽和离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找到更好的工作立马跑路本来就无可厚非，还有不少人因为捱不过辛苦甚至会选择无路可退的裸辞。在开始工作的这一年半里，陆琪也算是见惯了人来人往，可是，当她第一次面对自己欣赏、自己想接近的人骤然消失时，仍旧会觉得胸口发紧，就像有许多该说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那般憋屈。
Mark的告别信很短也很套路，简单的两三行字，无非就是惯例的感谢领导、感谢同事、祝福大家前程似锦、然后留个联系方式。字里行间看不出情绪的波澜，既没有解脱，也没有不舍，泯于众人，云淡风轻，然而，这般淡如白水的分别对于心有期待的陆琪来说却显得尤为空落。
虽说陆琪明知Mark不可能给自己留下一个什么特殊的念想，可是这天下午，当她从Terry口中得知Mark的去向时，心中还是颇为忿忿不平：“他为什么宁愿告诉你都不告诉我啊……这是性别歧视嘛！我在这个烂项目上跟了他两个忙季，结果到最后，消息居然还不如你这个只不过跟他一起睡了几个晚上的小朋友灵通，真是太欺负人了！”
“喂你声音轻一点！我不就比你早两天知道嘛……什么睡不睡的，Angelina，你可别乱说啊！”Terry眯起眼睛，把眉头皱成了“八”字，肩膀向后一收，用像看怪物一样的眼神将陆琪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秒，见女生全然没有消气的意思，他这才叹了口气，挠了挠头，恢复到寻常的低声气中，“其实是我主动去问他的。本来我只想问问年后那个项目是不是要提前准备点什么，谁知道他竟然直接就丢了个这么大的炸弹出来……所以Mark也不算是刻意瞒着吧，只要和我一样关心项目就能提早知道这个消息了，Angelina。”
“切，我已经是身经百战的两朝元老了，才不用像你这样小心翼翼地去提前踩点呢。”陆琪撇了撇嘴，一脸不屑，虽说没再对着小菜鸟吹胡子瞪眼，可她的言语却仍旧是气鼓鼓的，就好像是一只正在冒烟的电水壶，“他不告诉我就算了，但你怎么也不告诉我啊！我们的领队跑！路！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好意思把我蒙在鼓里呀！”
“其实当时我就打算告诉你的……可那天Mark特意关照了一下，让我别对你说。”
“啊？”
“他说也不急在这两天，等今天发信了你就会知道了。他说还你这段时间肯定都在忙，到时候上了项目就更要挑大梁了，所以这种让人烦心的事情还是晚点知道会比较好。况且，就算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任何结果，还不如多过两天不闹心的日子呢。”
小菜鸟的嘴唇一张一合，像小和尚念经那般了无生气地转述着领队先生的“遗言”，在这样的语气之下，陆琪实在没法套上Mark的音容笑貌。可是即便如此，她的心仍忍不住“咚咚”地撞击肋骨，就好像是刚刚落下的雨滴忽没入不见波纹的湖面，霎时便绽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没再和小菜鸟继续争风吃醋，而是垂着头默默地走回了自己座位。在这短短的十几米中，她的脑袋里七七八八地闪过好些念头：没想到Mark竟会特意提到自己……这算是一种特殊对待吗？他和从前那个只可远观的Mark Yu是不是不一样了？还是说，这也不过就是一份真心实意的友善而已？
回到座位之后，陆琪打开邮箱，将Mark的告别信又读了一遍。信里当然不会有刚才那些问题的答案，可这并不妨碍她一遍又一遍回想他们二人间最后的交集。三个月前在火车站外分别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烟月色、隆隆滚轮，犹记得在闪亮的霓虹灯下，女生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麻质围巾在她的胸前一跳一跳，轻快得就好像是一只抱着胡萝卜的小兔子。那时她只想着尽快逃出秘密可能被揭穿的难堪境地，满心以为三个月后再见面时那些难以明言的尴尬就能烟消云散了，谁曾想到，“再见面”变成了“再见”，而“再见”，便意味着“再也不见”了。
这样想来，当时没有好好地道别还真是一件特别遗憾的事呢。
点开邮件上的“回复”键，面对着空白的写信界面，陆琪一时百感交集。她忍不住去猜想，如果那时Mark真的看见了自己手机上那些聊天记录，他大概会是怎样的感受。也许就像Terry说的那样，“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改变任何结果”，他仍旧会离开，自己也会继续在相亲这条路上跌跌撞撞地走下去，但是对陆琪而言，倘若真的说出来了，就好像在明信片上盖了邮戳，至少能证明自己曾经在这条路上认真走过，而眼下也不会倍感遗憾了。
明亮的办公室里一片喧哗，速溶咖啡的香气就好像是兴奋剂，深深浅浅地盘旋于白炽灯光之下，引得人不免血脉贲张、面红心热。只可惜到这会儿，大家的心思都已不在工作上了，同事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嬉笑地打发着下班前的最后一个小时。临放假了，做不完的工作一下子就成了最不值得关心的事，家人爱侣、美景美食，属于生活的每一个话题都远比这个已让人精疲力竭的忙季更值得花费心思。
不过对于陆琪来说，她的假期还不能那么早就开始。此时此刻，她的指尖正在电脑键盘上跳跃起落，一行行整齐的宋体字落在她的视网膜上，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就像是层层上涨的潮水，匆匆忙忙地冲击海岸，却又不免挣扎反复，最终才慢吞吞地漫过脚踝。
其实也不用这么纠结的，因为Mark Yu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