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琪点点头，把手上的本子往桌上一甩，抄起眼镜便急匆匆地跟着客户跑了出去。严格说来，这本不该是她的活儿——Mark负责整个项目，Terry负责这个清单所在的科目，她还有其他的科目要负责，而且就算去年掉了链子也没必要背今年的锅——但她却很乐意去做这件事，一半是出于弥补错误的愧疚感，另一半，也许就是因为那份承上启下的责任吧。
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忙季开始前阿卿曾说过的那句“中流砥柱”究竟是什么意思。时至今日，她仍然需要学习，仍然会犯错误，但她已不再是去年那个只会躲在角落里围观的小菜鸟了。
她开始站到台前，她开始承担责任，她不再试图用别人的背脊来遮挡起头顶上那盏刺眼的聚光灯，她开始相信自己也可以得到掌声。
而幸运的是，她刚好也很喜欢这种感觉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陆琪在客户办公室里气势如虹地拍了一通桌子。她没再像从前那般先迟疑地拿起客户给的半成品，然后再去Mark那边或是敷衍或是吐槽，而是干脆地驳回了他们的讨价还价、并且义正言辞地指出了他们的表中哪里是错的、应该要怎么做才对。离开客户办公室后，在幽静的走廊上，女生的脚步轻快、脖子挺得很直，她暗自窃喜着在客户眼中，自己不会再是一个好欺负的小朋友了，她甚至还在脑中模拟了一下客户的内心活动：“则个小姑娘是哪能回事？上趟来的时候还蛮好说话的，现在怎么都糊弄不了了？”
所以，直到她走进会议室之前的那一刻，陆琪还是兴高采烈的。她本想着要去跟Mark说一句“谢谢”，因而在门外都提前准备好了做作却直白的笑容，可是随着那记刺耳的推门声响起，“吱呀——”一下，她的笑却僵在了脸上，并且很快就变成了龇牙咧嘴的愤怒和咆哮——有那么几秒钟，陆琪甚至还伸出拳头亮出手肘，隐约透漏出几分急红了眼的斗殴架势。
她的眼镜还架在鼻梁上，但却因为动作太大而被晃得有些歪斜。也正是多亏了这副眼镜，这才让她在一进门的时候就看见Mark正端着她的小记事本看得兴致盎然。若他像正常人那样从前往后翻倒也没什么问题，可是一看见支在前头的白色封底，陆琪整个人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奋不顾身地往男生身上扑，也不管旁边还坐着个不明就里的小菜鸟，看起来是彻底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了。
又或者说，当Mark拿着本子对她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嘲讽表情时，她就已经没有形象了。
要知道，那本本子从后往前，记录的可全是陆琪小姐的相亲日记呀！
☆、朋友的朋友（1）
“给我！”
伸手将本子乖乖奉上。
“道歉！”
“对不起，我不该手贱的。”
“保证！”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随便翻看别人的东西了。”
一边是气得“呼哧呼哧”直往脸上扇风的女生，一边是嘴上就范、可面上却仍显得漫不经心的男生，经过一场争抢怒骂的狂风骤雨，会议室里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人一时觉得有些胸闷，别的不说，光是坐在一旁看戏的小菜鸟就已经被噎得目瞪口呆了。他先是侧着脸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Mark，然后又抬起头对着陆琪尴尬地笑了一下，可女生却并没有给他什么回应。于是Terry轻咳了一声，大约是抱着维持团队和谐的目的，犹犹豫豫地为领队先生先辩白了起来：“那个……Mark做得是不太对，但是……Angelina，刚才好像是你自己把本子丢到Mark手上的吧……”
可惜在这种时候，讲道理对于浇熄怒火这件事情是真的没有什么帮助。陆琪转过头，狠狠地瞪了小菜鸟一眼，非但没有认输的架势，反倒挺了挺胸，扬起下巴，眼球一转，视线都快撞到头顶上的吊灯了：“哼，就算是我丢到他手上的，他也不该打开看呀！”
“哦，虽说丢到我手上的时候本子就已经打开了，但是说真的Angelina，要不是因为你有这么多相亲对象，我大概也不至于花这么长时间都没看完。”
Mark往嘴里丢了一颗糖，顺便淡定地补了个刀，看起来不温不火，可这锋利的言语却好像是新纸边缘，无声无息就划开了指尖，伤口还不浅，拉扯着人心一跳一跳地疼。这可算是戳到了陆琪的软肋，让她一时间气都不打一处来，于是她一下子把刚要回来的记事本往桌上一拍，推开椅子便往外走，但走又走不远，就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几次提起了声气又放下，脸色泛红，胸口闷闷地起伏着，就好像是一个受了委屈还拼命隐忍的小娃娃，这么一来，倒是让老板椅上那个玩笑开过头的男生先坐不住了。
“行了，别生气了，晚上带你们去吃点好吃的。”Mark把黑框眼镜往桌上一丢，揉了揉眼睛，白净的皮肤上泛出淡淡的红，很快又消散了下去，失焦的目光和重踞上风的灰白面色令男生看上去有些疲倦，但他的声音却还是昂扬的，就好像是一夜风雪之后缓缓攀上山脊的金色阳光，“那家店也确实是远，我就前年去过一次，平常都懒得往那儿走。嗯……卖相是土了一点，不过味道嘛，肯定比你那些相亲对象选的餐馆好很多。说真的，还好你没跟他们在一起，我看啊，那群人的品味应该都不怎么样……”
“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陆琪又一次踱回了自己的座位边，这次她没再转身走开，而是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她直起脖子，平视着斜阳下灰蒙蒙的电脑屏幕，沉默了片刻之后，忽然抬起头，冲着Mark大声嚷嚷起来：“Mark Yu，别以为你找了组花当女朋友就有资格对别人评头论足！虽然失败了很多次，但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找到一个靠谱的男朋友！”
陡然升高的叫喊像是一串点燃的鞭炮，在一连串刺耳的“噼噼啪啪”燃尽之后，便倏忽沉入了平静的深海。Mark愣了一下，扯了扯嘴角偏过头去，面上是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淡然无谓，然而另一边，这通爆炸却又激起一些意料之外的小浪花，就比如一直在战局之外张口结舌的小菜鸟，这会儿在嗅到了八卦的味道之后，终于也忍不住插上了一句话：“哎？Mark的女朋友是组花？组花是谁啊？”
“是呀。”陆琪转过身去，饶有兴致地和Terry聊了起来，“你听说过Rene Zhang吗？”
“没有，我只做过几个项目，都不认识什么人……”
“没关系，让我来告诉你！”看来互揭老底互相伤害的做法让女生的心里又平衡了些，一边说着，陆琪一边正大光明地白了领队先生一眼，而她的语气也一并欢快了起来。
不料，从不远处却忽飘来了一句幽幽的叹息，一下子将女生才刚提起的兴致又生生憋回了肚子里。
Mark说，Rene不是他的女朋友。他们俩已经分手了。
哎？
正在大嚼八卦的陆琪甚至都没来得及闭上嘴，所以那一刻，她的脸上完全是一副活见了鬼一般哭笑不得的表情。十一月的冷风摇动着老旧的窗玻璃，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仿佛将日历翻回了从前，又翻到那些心无芥蒂、满怀憧憬的旧时光。
蓦地，陆琪脑中闪过了一阵不合时宜的窃喜——这一天，可是传说中的“光棍节”呀……
***
光棍节大概可以算是一个昙花一现的节日。陆琪还记得，这个节日好像是自己进大学之后才兴起的，那时一大群人借着过节的名义在大半夜跑出去吃烤串，在泛着酒气的饱嗝声和烟熏火燎的焦糊味中，兴高采烈地宣扬着什么“独立”、“自由”和“事业”，想当然地把单身标榜成一件特别骄傲的事情。不想才过几年，当初那些雄赳赳气昂昂的“单身贵族”就已堕落成了玻璃心碎一地的“单身狗”，一见到别人成双成对出现就自觉遭受了“一万吨伤害”，于是干脆连出门过节的精神也省了，一门心思在午夜狂欢的“买买买”中证明自己的价值。
自此，双十一正式转型成为了“剁手节”的代名词。
不过对于一个懒得拾掇自己的阿宅来说，购物从来都不是什么激动人心的事。尽管在前一个晚上收到了Mark转来的淘宝折扣清单，但陆琪并没有花心思去研读和下单。Mark说他想要买一副蓝牙耳机，放在车上听音乐正合适，可是在女生看来，比起那些可有可无的物质寄托，精神上的匮乏才是她需要解决的当务之急——她想要再过一次“光棍节”，她想找回像当年在黑暗料理的摊位上，虽隐于人群间、但却彼此赞同互相理解的感觉。
“脱单不成就给自己找心理安慰，你这是矫枉过正啊。”在一串长长的链接底下，□□聊天界面上跳出了这么一句话。
“不，我只是想找个理由想让自己放松一下而已。”陆琪戳开了对面发来的链接，调高了电脑的外放音量，把聊天窗口拖拽到屏幕最右侧，然后指尖又在键盘上飞舞起来，“反正现在经理也不会给我们批加班费的，你总不能逼我□□工吧！”
见Mark Yu发来一个“流汗”的表情，陆琪忍不住掩嘴偷笑起来。只是还没等她的笑停下来，屏幕上便又出现了一句半真半假的揶揄，这让她不禁吐了吐舌头，一下子又想了起自己先前站在电影院前撅嘴摇头的傻样。
“想放松就好好放松呗，做什么不好，干嘛非要看这种无脑言情片……亏我一直觉得你还挺聪明呢。”
不出所料，陆琪在□□上收到的那个链接是一部正在热映的电影。诸如此类赶在情人节、七夕或者光棍节上档的都市言情片多半都是所谓“小鲜肉“们的圈钱之作，要演技没演技，要内涵没内涵，若是在平时，陆琪断断不会将自己的视线在海报上多停留哪怕一秒。可是这一晚，在他们三人回酒店的路上经过一个电影院时，她却好像中了邪似的，不管不顾地就要冲进去看。Terry迟疑着松了口，说看就看吧，大不了在电影院里补个觉，而Mark却淡定地抛出一句“回去看吧，我给你找链接”，仿佛是在小狗的脖子上圈了一根绳子，抖了抖手腕，牵着女生不情不愿地踏上了由他引领的归途。
认真说来，陆琪大概也不是真的想看这部电影，她在意的甚至不是什么节日，而是突然就想试一试“从众”的感觉。为什么要抵触这样的电影呢？也许它是没有内涵，但说不定就很适合消遣；为什么要抵触相亲呢？也许它的确很功利，但说不定就是一条相识相知的捷径；为什么要抵触做一个“像女生一样”的女生呢？也许这确实会占别人一些便宜，但……总要给别人一点机会让他们表现出自己友善的一面吧……
有能力是件好事，但有能力不代表就一定要拒绝善意，不是吗？
陆琪将手肘撑在桌面上，任由湿漉漉的发梢无声地淌下一片水渍。刚洗好的苹果放在旁边的餐巾纸上，表皮不够红，上头还有些细小的斑纹，看起并不是那么让人有食欲的样子。电脑的扬声器里传来了某个女明星扁平却尖利的叫喊声，高高低低，歇斯底里，吵得直教人脑壳疼。
有这么一刹那，女生有种想关掉视频的冲动，但是很快她便又扼杀了这个念头。她抿起嘴，接着先前的聊天记录，大言不惭地在□□上与领队先生诡辩起来：“你又没看过，凭什么说人家无脑啊！”
聊天窗口很快就闪了起来：“我在看呀，顺带还看到了一堆槽点，到明天就可以在小朋友面前嘲笑一下你的品味了。”
空调在头顶送着暖风，将女生的脸吹得热热的。看着这两行字，陆琪先是愣了一秒钟，然后忽然就拍着桌子大笑了起来。
能让用土豆泥蘸薯条的Mark Yu蘸一次番茄酱，自己也算是有点本事呀！
☆、朋友的朋友（2）
***
言情剧不外乎就是那些套路，初遇时惊艳，追求时完美，等真的在一起了便发现矛盾重重、误会不断。刚开始的时候，娇俏的醋意仿佛是一种奖赏，而时间久了，任何怀疑都会成为争执的导火索，明明爱到死去活来，但说出口的却都是“我恨你”、“我们分手吧”。
作！真是太作！
电影已播了大半个小时，陆琪依旧在□□上不知倦地吐槽，而对面的Mark则慢慢安静下来，不再高傲地展示他的逻辑和品味。连续敲了七八句话都没有得到回复之后，女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看着聊天窗口里那些辨不出情绪的文字，陆琪转了转眼睛，心头倏忽往下一沉，暗暗揣度着是不是自己不小心踩到了老虎的尾巴。
“嗨，你没事吧？”
回复来得很快：“没事。怎么了？”
“呃……我看你半天都没说话，心想着是不是电影触到了你的什么伤心事……”陆琪小心翼翼地敲完了这些字，发出去之前还忐忑地犹豫了好几秒钟。她并不是那种会安慰人的知心姐姐，所以每次在说劝解的话时总显得底气不足。
然而片刻之后，屏幕上新跳出来的那行字却将她的关心一下子搅得粉碎：“没啊，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早就不伤心了。刚才是在回答Terry的问题，你看人家小朋友还在加班呢，谁像你这么堕落。”
完全不在一个次元里的脑回路让陆琪又好气又好笑，她撇了撇嘴，干脆任性地打开了自己的八卦雷达：“切……既然不伤心了，那就说说嘛，你和Rene到底是怎么分手的啊？”
老实说，她并没有打算真的能得到些什么答案。她想当然地认为男生会直接拒绝回答，或者用那些惯常的插科打诨绕道而行，甚至有可能会像自己的相亲日记被发现时那样炸毛跳脚，可出人意料的是，Mark Yu竟然没有回避，顺着洒眼泪的电影插曲，他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的经历装进了聊天的对话框，语气平淡得就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而并非自己亲历的那般刻骨铭心。
Mark说，他和Rene是小半年前分手的，算起来两人在一起的时间通共也没几个月。其实也不是谁不满意谁的问题，Rene并没有大家想象得那么作，她还是挺善解人意的，虽然娇气又粘人，但她却极少乱发脾气。只是做父母的不舍得女儿受苦，非要Mark在她家附近买套房子，这才让事业还在起步阶段的小白领最终望而却步了。
“当时是挺失落的，不过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调整一下就好了。我还以为大家都知道了呢……因为Rene很喜欢在朋友圈里晒状态……你是没加她微信吧？”
陆琪咬了一口苹果，脆生生的，酸得令她不禁皱起了眉头。她不是没加过组花小姐的微信，只是从一开始发现她喜欢秀恩爱起，陆琪就毫不留情地把她关进了屏蔽列表的小黑屋。不过她当然不能跟Mark说这个，于是便装疯卖傻地顾左右而言他起来：“现在房价居然这么贵呀？没想到连你们这个级别的工资水平都买不起……”
“工资是不少，但我们俩都是能花钱的人。买套近郊的还勉强够，市区的就差得远了。所以啊……像你以后还是找个有房的吧。”
陆琪想都没想就信手回复：“不用啊！反正我花得不多嘛！”
两秒钟后，屏幕上飞过了一串拖着省略号的乌鸦动态图，女生吐了吐舌头，也机智地丢出一个洋洋得意的咧嘴表情作为回应。而就在她敲下的回车键的那一刻，仿佛在不经意间点燃了一条导火索，出人意料地引爆了一场幼稚却激烈的表情包大战。在快捷酒店昏暗的台灯灯光之下，一张张大“尺度”的表情图片轮番上阵，卖萌风已然不知所踪，仅剩装逼套图一次又一次地刷新着彼此印象分的下限。
应和着旁边正在播放的电影中那般撅嘴瞪眼的夸张表情，陆琪笑得都快趴到桌上了。吃了一半的苹果就这么衣不蔽体地卧在早已湿透的餐巾纸上，很快便爬上了一层难看的“锈迹”，而空气中却时不时会飘来一阵清甜的香味，就好像是绵绵秋雨中的一缕阳光，为这间干燥又沉闷的酒店房间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