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走地面多半会快一些,可陆琪却没怎么花时间踌躇。她耸了耸肩膀,把雨伞塞回了包里,掉过头便又走回了大楼里。许是料到了靠谱先生是个好说话的实诚人,于是满肚子的懒散惰性在这一刻便不自觉地冒出了头,转眼淹没了那些惯常约束自己的条框准则,然后开出了一簇名为“自私”的花朵:迟到已经既成事实了,省这五分钟显然也于事无补,那还不如让自己走得舒服些,不是吗?
她一边自欺欺人地劝着自己,一边一头扎进了闷闷的地下通道。通道不长,可却有种地下停车场的感觉,光线昏暗,还弥漫着些许湿雨伞的气息,这让陆琪不觉加快了脚步,顺便还信心满满地暗忖了起来:按照现在这个步速,说不定自己还能把那五分钟给省下来呢。
可是这“迷之自信”却并没有维持多久。几分钟后,当陆琪走到通道尽头时,眼前那一大片明晃晃的灯光瞬间就令她失去了方向。隔着透明的玻璃门,灰白色的地砖沿弧线向前延展,宽窄不一的店铺竖立于其两侧,在四角小灯的照射下,每个橱窗里都是亮闪闪的模样。陆琪从没来过这家商场,于是这扑面而至的华丽风范让她不免会有些紧张。她一边小步前行,一边努力回忆着自己刚才走来时到底转了几次弯,试着借此来确定接下来的走向,可是对于一个患有“商场迷路综合症”的路盲来说,这实在不是一件能让人提得起信心的事情。
也许就在这一刻,她是真的慌了神。她不敢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一眼屏幕,因为流逝的时间只会让她越来越急躁。商场比她想象得大很多,于是不过多久,她便开始大步大步地向前走,而走着走着又等不及,甚至都拔腿跑了起来。透过余光,她能看见衣着光鲜的顾客们纷纷侧目窃语,她也明白,自己这提着大包小包、把商场当成火车站来狂奔的举动看起来大概就像一个疯子,可是这会儿,她却没什么余力来关注路人们的想法。她听见了因自己奔跑而带起的风声,也听见了自己凌乱的气息和脚步;她重重地踩了踩电动扶梯的踏板,恨不得能拨开人群直冲上楼。
所幸的是,距离上行电梯终点的不远处就有一个商场出口。在这一刻,门外的黑夜仿佛忽成为了令人趋之若鹜的光明,陆琪深吸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冲向那扇门,也没想起来要拿伞,一头便扎进了冰凉细密的雨帘——
然而,这并不是她应该出现的地方。她绕了一个大圈子,走到了完全相反的出口。
愣了一秒钟之后,陆琪又退回了商场的那扇玻璃门后,她扶着胸口,茫然地望向对面那栋被屋檐挡住了半截的公司大楼。它看起来近得仿佛触手可及,可那一片庞大又冰冷的玻璃墙却又好像在嘲笑自己,方才做的这一切全都是无用功。
她忽然觉得有些鼻酸,不知为什么就很想大哭一场。即便明知这是一件根本不值一提的无名小事,可是在这一刻,强烈的挫败感和对于错误选择的悔意就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一下子将她压得好像快要喘不过气来。
商场外的马路上,一辆辆轿车飞驰而过,毫不留情地溅起一片又一片水雾,平白给人行道又添了几分湿漉漉的寒意。正在陆琪犹豫间,她的手机适时地响了起来。不出意料,“顾文哲”三个字在来电人的位置上尽情闪烁着,可是在女生看来,此刻屏幕左上角那四个小小的数字却好像比那几个巨大的方块字还要扎眼几分。
六点四十分。
陆琪清了清嗓子,竭力压下了喉间起伏的气息:“对不起啊……我居然在旁边的商场里迷路了……绕了好久都没绕出来。”
“啊?”电话那头的靠谱先生显然怔了一下,不过他仅顿了片刻,便又恢复了原先那沉稳的声调,“那需要我来接你吗?你在哪里?”
有那么一刻,陆琪很想报出自己此刻的位置,然后安心窝在暖和的商场里,耐心等待一段英雄救美场景的降临,然而,最终脱口而出的却仍旧是一如既往的硬扛和婉拒:“不用了不用了,麻烦再等我十分钟,一定能到的!真是抱歉啊……”
“没事的。不过,真的不用我来接吗?”
“嗯,我已经找到路了。真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久,对不起……”
只是,这一连串的“对不起”并没有让陆琪心中的歉疚感减弱几分。她撑开伞,在又潮又冷的雨幕中快步前行,脚趾头底下很快便漫开了一片湿冷的感觉,也不知是地面温度实在太低,还是说早在出差行万里路的过程中,足下这两块薄薄的鞋底已然不堪重负裂了缝,这才让满地冰水有了浸润脚尖的可乘之机。
陆琪咬起嘴唇,五官几乎都皱到了一块儿。她略略低下头,让垂下的长发掩住面颊,干脆就靠坚硬却迟钝的颅骨来抵抗迎面而来的一阵阵的细雨寒风。
走地面果然好冷!
可是即便如此,她却仍旧清楚,其实自己早就该这么做了。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娇弱的小女生,犹抱琵琶和等待解救也不是她的风格。她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也不愿成为一个只因任性就平白无故不守时或不守信的人。
☆、靠谱先生(3)
只是后来,当陆琪和闺蜜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大家的反应却与她的想象并不太相同。也许是习惯了在出差的时候改签航班和车次,以及习惯了在报告日交不出报告也不会死,于是姑娘们大多抱着一种“迟到就迟到了呗”的态度,对于守约方花费的时间和精神一点儿也不在乎,只要不影响正事,其他时候嘛,晚点就晚点咯。
而对于这种散漫的状况,陆琪向来都嗤之以鼻:“你们这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看着别人等当然不觉得难受,但如果那天我是和你们约了一起出去、结果迟到了一个小时,那你们还不得把我给吃了呀……”
“怎么会呢?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们了。”阿卿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来,面不改色地斜睨了她一眼,“不管你迟到多久,肯定晚不过我们。你也不想想,一起出去的时候哪次我们到的比你早过了?”
陆琪半咧开嘴,丢了个白眼过去,然后转过头不再看阿卿,兀自鼓着腮帮卖萌,可磨蹭了好半天,她却仍旧没能组织起什么反驳的论据。而与此同时,她身旁的若菲却不忘顺手在火苗旁再添上一把柴,一时间,反倒是她们先将陆琪那坚守了二十多年的处事准则一下就灼成了千疮百孔的模样:“这没什么奇怪的呀,女生嘛,肯定是要迟到一会儿的,哪怕是到早了也应该先在外面逛逛再进去。一定要端端架子,这样才能让男生心甘情愿地捧着你嘛。”
“为什么啊?男生又不是受虐狂。如果有一个守时的女生,还有一个会让他们白等一个小时的女生,就这样二选一的话,难道还有人会选后面那个女生吗?”陆琪双手托腮,两眼无神,虽说是在问问题,可看起来却好像一点也不期望别人来宣布答案。
“怎么不会?”若菲从口袋里拿出了一面小镜子,抬手举到眼前,夸张地抿了抿嘴唇,然后对着镜子中的美女挑一挑眉,摆出了一个满意的表情,“相信我,只要姑娘的颜值够高,一百个男生里有一百个都愿意多等她一个小时。”
好友当然说得信誓旦旦,可陆琪却没有什么机会对此去证实或者证伪。她唯一知道的是,那天晚上,当自己几乎踩着电影片头的音乐声出现的时候,顾文哲看起来好像还真是一点儿也没生气。他只是安静地立在那儿,侧目顾盼,两只手各提着一个快餐店的塑料食品袋,配上干净的短发和厚长的黑色大衣,看起来颇有些奇妙的违和感。
见到陆琪之后,顾文哲一句话都没有说,他轻舒了一口气然后快步上前,眉心渐展,不觉咧开嘴笑了起来。那笑容并非是出于礼貌的示好或谦恭,而是像那种担心了许久之后的如释重负。他抬了抬胳膊,也不知是不是想借机送上一个安慰的拥抱还是别的什么,只是手上的塑料袋却好像在跟他作对似的,一下子绕着他指尖打起转儿来,一边还发出了刺耳的“沙沙”响声。
而与此同时,一旁的放映厅里已经传来了震动墙壁的声响,陆琪低下头,看着手上那把滴水的雨伞和自己身上那件湿漉漉的羽绒服,一时之间,满脑子只剩“狼狈”这两个字在不住地盘旋,就连最基本的寒暄好像都忘记要怎么说了。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对不起”,也不等男生回应,便自顾自一路小跑去向了检票口,就好像她一旦把自己丢进了那个黑暗的放映厅里、先前这一切窘况就能够一笔勾销似的。
二人一前一后,走得沉默而矜持,他们的步伐之间留有一块空档,仿佛是那头拉磨的驴和它眼前的胡萝卜,欲拒还迎,又远又近。坐定之后,陆琪默默地咬起了男生递来的汉堡包,她本想说句“谢谢”的,可就在她接过塑料袋的当口,大屏幕上忽演到一幕汽车爆裂的戏码,震耳欲聋的响声一时贯穿全身,炸得她脑海中空白一片——而待她回过神来之后,微热的面包片和生菜叶不知何时已经填满了口腔,看起来一时半会儿之间是说不出话来了。
还真是饿了呀!幸亏他想得周到,要不然肯定会被饥肠辘辘的感觉搅得神不守舍,就连电影都没办法好好看了吧。
只是……眼下的状况似也没好到哪里去。自从坐进这张五星好评的软椅,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直在神游呢?
陆琪小心翼翼地捏着塑料袋提手,暗自祈祷着千万别发出太大的响声,万一吵到旁边的人,说不定就会成为“不文明”、“低素质”的典型,被人戳着脊梁瞎添堵不说,搞不好还要上热搜被人肉,然后一夜之间就走上越挫越勇的“网红”道路。要真是这样,那可就丢脸丢大发了呀……
电影屏幕上闪过一串又一串夺目的特效,亮光和黑暗起起落落地交错,不断刺激着人的感官,顺带也搅乱了本就已经被扯散的诸多思绪。不知不觉间,脑洞开成了黑洞,而陆琪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走神了好久,只是茫然地想、茫然地看、茫然地咽和嚼,直到吃掉了大半个汉堡,她才猛然发现自己的舌头上有些热辣的刺痛感,然后木然地想起,顾文哲大概是忘记买饮料了。
她舔了舔嘴唇,在心里默默地鄙视了一下自己的过度粗糙,然后无声无息地偏过头去,趁着光线明亮时,她看见男生那边早已整理得干干净净:塑料袋团成一团,卡在扶手上那个放杯子的小坑里,两手交叠在身前,右手指尖不经意地敲着左手的手背,似是一副怡然享受的光景,和陆琪那心神不定的猥琐做派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她吐了吐舌头,悻悻地收回目光,心里正嘀咕着“看看人家”,而手上却不禁一个抽搐,瞬间便听见塑料袋又“哧啦啦”地响了一下。
她没有转头,却能感觉到来自旁边座位的那条视线此刻正落在自己身上——她知道顾文哲在看她,却不知他是在用怎样的神情看她。是皱着额头一脸嫌弃吗?是轻挑眉毛略带嘲弄吗?还是说只是下意识地转一转头、实际上什么感觉都没有呢?
冷掉的汉堡终于全都被塞进了嘴里。陆琪轻手轻脚地折好塑料纸,拿出纸巾擦了擦手,自觉不怎么油腻了,可是凑近鼻尖一闻,却还是发现了那若有似无的炸鸡味。这让她一时之间有些无措,不知道要将手放在哪里才好,放在身上吧怕残余的油渍弄脏了外套,放在扶手上又好像占了公用面积,让周遭的人全都不快活。
更何况,把手放在扶手上边仿佛是一种有含义的暗示,就好像主动抛出了橄榄枝,要引诱旁边的人来做些什么。他会做什么吗?他打算怎么做呢?如果他真的伸出了手,那自己又应该要有什么样的回应呢?
不一会儿,类似这般奇奇怪怪的念头便几将她的脑袋都给塞满了,就好像在做梦似的,一个念头撞着一个念头展开,原以为彼此之间都有关联,可是一回神才发现,脑回路早就不知道绕到哪儿去了。她的眼睛和眼镜分明正对着屏幕,然而,不歇止的思绪却渐渐织成了一张坚韧的大网,将她眼前夺目的画面和大脑中正在处理的信息蛮横地分隔了开来。她开始搞不清楚大屏幕上的某个人物刚才是不是出场过,也开始不记得为什么两个人好好地就成了势不两立的仇敌,她只知道自己此刻正窝着一肚子火——倒不是靠谱先生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也许是患有“守时强迫症”的自己到现在还没放下迟到这件事,也有可能是她打心眼儿里就不喜欢在黑暗且未知的场景中和一位半生不熟的相亲对象待在一起。也不知谁是第一个提出要在电影院里约会的人……整整两个小时,既不能面对面,也不能说话交流,光这样傻坐着也能叫“约会”吗?
又或许,令她不安的根本就不是“傻坐”,而是在屏幕灯光断断续续的辐射之下、那不经意便会笼罩起自己的黑暗而已。
所幸的是,顾文哲至少还算得上是一个正人君子。一直到最后,陆琪都没有把手放在扶手上面,而是捏成了拳搁在腿上,细瘦的胳膊因此伸得笔直,想来她自己也坐得不太舒服吧。而顾文哲那边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他只是把自己的身体随意摆放在那个柔软的座椅上,然后自得其乐地享受着炫目的视觉效果。
☆、靠谱先生(4)
声色犬马,光怪陆离,眼睛好像才习惯了昏暗的环境不久,音乐一响,霎时全场灯亮起。在那一刻,周遭似传来了几声若有似无的短叹,也不知是对于故事结束的唏嘘,还是终如释重负的畅快。不过不论究竟是其中的哪一种,抑或是两者皆否,对于神游了大半场的陆琪而言,此时此刻她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和别人讨论这场电影本身了。所以,这会儿直接回家去然后洗澡躺平大概是她的最优策略,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主动开口邀请男生一起去喝杯咖啡——即便在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舌头仿佛都打起了结,言语中也满是不确定的“嗯……”和“那个……”,可她却迫切需要自己去做一些“正常”的事,仿佛这样才能将自己因麻烦了别人而产生的歉疚感减轻几分。
男生展了展眉,潇洒地将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踏着略显沙哑的电影片尾歌声,慢腾腾地向放映厅外信步踱去。他时不时会侧过脑袋,和女生聊上几句关于电影的感受,可是在这种时候,陆琪只会用“嗯嗯”、“对啊”这种毫无观点的赞同来表达对他的认可。她甚至都不怎么抬头,而是始终忙于用手指头在手机屏幕上不停地划来划去,其美名曰“看点评找咖啡馆”,可她自己却知道,这不过是想躲避闲聊的推辞罢了。
只可惜,亡羊补牢的事情往往都会越做越糟,想努力藏起一个弱点的时候,往往会将另一个弱点更为明显地摆放在大庭广众之上。
陆琪又一次在商场里迷路了。
二十分钟后,当二人在一家喧闹的星巴克里坐下的时候,女生笑得有些尴尬。她根本就没找到点评上说的那家“很有情调”的咖啡馆,要不是顾文哲提起了他来的时候曾看见楼下有一家星巴克,也许这二人大概要在明晃晃的灯光下里转到商场关门为止。
“哈哈,我还以为你去过那家店呢。”男生笑得爽朗,看起来倒是不在乎方才的这番折腾,甚至好像还把陆琪的这个弱点当成了一种“萌点”,宽慰的神色中还带着些爱怜。他点了一杯热巧克力,然后对着女生的抹茶拿铁摇了摇头:“晚上我一般都不喝咖啡,容易睡不着。”
“会吗?这个拿铁那么甜,应该没什么提神的作用吧……”陆琪抱起温热的纸杯抿了一口,垂下的目光刚好落在杯子开口处那个沾了绿色的小孔上头。她不常喝咖啡,所以也不知道面前这杯饮料里□□的含量是不是够高,不过她却对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