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自己家门口看到连恰,以至于那一刹那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连恰坐着喝茶,一块一块吃水果,蓝森坐在她旁边,偶尔吃一块水果,大多数时间默默地给她削苹果或是梨,水果刀擦着果皮果肉,咔嚓咔嚓细微规律的声音。
挺安静的,却不尴尬。
“蓝森先生,别削了,我不吃了。”连恰突兀地阻止了果篮里最后一个苹果的灭亡,“我继续在这这么坐着的话,你就没办法收拾屋子了吧?”
蓝森把这句话理解为连恰打算离开,而看见对方从沙发上站起身了,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理解无误。
他挺想告诉连恰说他不是很在意现在乱七八糟的屋子,毕竟他随时随地都能收拾,但连恰可不是随时随地都会来的。
但他又不想把自己的意图表现得太过露骨,怕让对方觉得尴尬。
正在飞快地转着脑子,思忖着要不要把连恰的晚饭时间预约掉,剧情却朝着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方向发展了。
“蓝森先生你现在还算是病人,感冒刚刚好第一天的时候,不注意的话最容易复发的。”连恰难得板起了脸,唠唠叨叨地摆着一副认真的脸孔,“我觉得屋子一直这么乱着不行,但是一个人收拾的话太累了,我都来看你了,不可能放着让你一个人收拾,所以我想帮帮你的忙,今天下午刚好我也没别的事情。”
“……”蓝森说不出话来——他即使能说也不能开口——呆呆地看着连恰,眨巴了一下眼睛。
大部分时候连恰才是呆呆望着他眨巴眼睛的那个,这次罕见的角色颠倒了。
连恰看他面无表情的样子,以为是自己的话太突兀了,她有点局促地捏了捏裙摆,却没有收回前言的意思:“真的没别的事情,结课论文都交了……没关系,我不会帮倒忙的,以前家里只有我和爸爸的时候,经常都是我在做家务。”
“…………”
深知蓝森不喜欢给人添麻烦的个性,也不想给对方拒绝的机会,连恰直接发问:“蓝森先生,扫帚和簸箕放在哪里?我先把地上扫干净,你先坐着不要动,病人就要有病人的样子!”
一边说着,还一边作势卷了卷袖子,摆出了一副不接受反对意见的模样。
——她实在是没办法看着这么乱的一个屋子却无动于衷,无论如何都想帮忙做点什么。倒不是她骨子里与生俱来有多热心,只不过因为这间屋子的主人是蓝森而已。
蓝森站起身,默默地拍了拍连恰的脑袋,这才忽然注意到,连恰用来绑住辫子的发圈,居然是之前自己送的。红红圆圆的樱桃一边两个,缀在连恰深棕色的发丝上,和他想象中一样合适。
原本的念头忽然就被打消了。
他指了指厨房。
连恰得到了方向,兴高采烈地踮着脚往厨房走,她前脚刚踏进去,后脚蓝森就听见厨房里传来一声惊叹:“呜哇!!!”
紧跟着,找到扫帚和簸箕的连恰兴冲冲地探出头来:“蓝森先生,厨房好厉害啊!好像那种小说插画里面还是样板房里面才会有的厨房啊!!!”
蓝森努力地绷着脸,忍着没笑出声,点了点头。
他的厨房是很大,不但很大还东西齐全,墙壁上也挂着各种各样的用具,还有一个巨大的烤箱。当初会选这间房子,很大程度上是看中厨房的地方够大,于是其他的略显瑕疵的地方,在蓝森眼里都不成问题了。
“我觉得我得到了一些灵感。”连恰说,这时候她已经很利落地开始扫地板了,一边扫一边兴致勃勃地嘀咕,“说不定以后就有什么时候需要我写这么漂亮的厨房呢,这种厨房的话,角色一定也会是很棒的人。”
“……”
“啊……说起来,蓝森先生,你平时说梦话都会这样吗?”
蓝森摇了摇头——他极少说梦话,之前偶尔说过几次,醒来面临的几乎都是一场浩劫,不是屋子里下雨就是地板上长出花花草草,最严重的一次醒来之后半面墙壁不见了,透过空洞的墙壁往外一看,围了一圈人和警戒线,还以为他家发生了煤气爆炸,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解决掉上一次事情花的力气可要大多了,相比起来,这次根本不算什么。
“……这样真的很不公平啊。”连恰低声说了一句,听起来竟然有点委屈。
“?”
有些玻璃渣碎得溅在地板上,连恰蹲下身去,一点点捡着比较小块的:“我说蓝森先生这样很不公平……虽然看起来很了不起,什么都能做到,但实际上,平时连话也不能随便说,高兴了生气了难过了,其他人都可以说出口,可是你不能啊。”
“……”
“之前开始我就这么想啦……但是蓝森先生似乎已经习惯了,我特意那么说的话,好像很奇怪的同情一样,所以一直没有说过。”连恰说,抬头看了一眼蓝森,似乎是为了确认对方并没有因自己的话而生气,“可能是因为我平常说话就很多,对我来说,高兴的时候找人说,不高兴的时候找人抱怨,生气的时候气得会用难听的话去骂别人……这都是很自然的事情,也不只是我,我想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簸箕被装满了,女孩把里面的东西小心地倒进垃圾桶里,转身又看看地面,歪着头想了想,把清扫工具放回原位,洗了手,扯了一张厨房纸巾把手擦干。
“……所以我就稍微想了一下。如果我很开心的时候,不能和人高高兴兴地说,难过了没办法和人抱怨,就连生气了随口诅咒一句对方都不行……那真是很痛苦的事情。”
“你看,明明只是睡觉的时候说梦话,谁都会有的吧,可是其他人的梦话就是梦话,你醒了却不知道会怎么样,不管出什么事都没有其他人知道,要是我没有来看你的话,你也不会告诉我,只是打算自己一个人病好了再收拾吧?”
那双棕色的眸子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蓝森张了张嘴,一时间说不出话。
连恰似乎在生气。他知道这个,却不能确定对方在为什么生气,也没办法直接去问。
“你来了。”最后他说,“你来了,我就很好。”
女孩被他这句话说得一愣,而后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这不一样啦……”
那还能说什么呢?蓝森不知道。
她对他说了这样的话,认真的,安静的,因为他的事情委屈着生气着。
——几乎会让他以为,对方已经喜欢自己了。
蓝森把这个过于美好的念头按了下去,不自觉地轻轻笑了笑。
“别笑啦。”连恰误解了蓝森这个笑容的意思,“这真的不一样的,比起我,我更希望你没有这种能力,可以普普通通地生活啊。”
“希望蓝森先生的这种能力……能消失就好了。”
蓝森猛地睁大了眼睛,而后忽然弯下腰去,一只手捂住了胸口。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从血液中被抽离一样,迅速又凶猛,那并不是疼痛,只是被抽离的感觉来得太突然了,就像忽然在五脏六腑里卷起一阵风一样。
身体里有什么在消失。
“蓝森先生?!”连恰吓了一跳,“……你怎么了?是觉得不舒服吗?”
蓝森抽不出时间回答连恰,连恰也没时间多想,跑到厨房里随便拎了个塑料袋来,直接往蓝森面前一递:“要是想吐就吐吧!”
蓝森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腾出一只手把塑料袋推开了。
“不是想吐,也不是不舒服,是……”
他的话音顿住了。
蓝森愣愣地看着连恰,发现对方也是一脸呆滞地看着他。
——或者说,是人在见到或听到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时会出现的本能反应。
“……蓝森先生?”
“你拿在手里的塑料袋是粉色的。”
塑料袋不为所动,保持着和刚从超市被拎回来一样朴实的半透明。
第四十二章 (上)
“……最后试一个;再试一下这个;蓝森先生!”
连恰从果篮里拿出那最后一个幸存的苹果,举到蓝森眼前,一脸严肃。
蓝森很听话地点点头;顺口说了一句距离他最近的苹果是黄色的。
苹果不为所动,红得可爱喜人,就像之前的塑料袋、书本、地板、天花板、窗外的云朵一样,该是什么样子还是什么样子。
两个人沉默地盯着这个最后的实验品;一阵无言过后;连恰十分果断地啃了一口苹果;清脆的“喀嚓”一声过后,鼓着腮帮子把苹果嚼碎咽下去;转着眼珠评估道:“味道还是苹果,看来真的没什么变化啊。”
蓝森想说苹果还没洗,而下意识地闭紧嘴巴之后;他忽然意识到其实他现在可以把这句话说出口。
“苹果还没洗。”于是他就说出口了。
连恰没回答他;随便把苹果放到一边去;沉默不语地盯着他看。
看着看着;眉眼便渐渐弯了起来;嘴角上翘,眼睛开始变得亮晶晶的,就像藏在云朵后面的星星一颗颗探出了头。
“……蓝森先生!!!”
随着一声分贝拔高的尖叫,连恰忽然朝着他扑了过来,伸开双手,环着他的肩膀,死死抱住了他。
蓝森有一瞬间的大脑空白,等他从这份冲击中回归现实时,发现他的手已经自动自觉帮他做完了他想做的动作。
在不弄疼连恰的范围内,他把连恰抱住了,抱得很紧。
上一次像这样抱住对方的时候,他还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喜欢对方也不知道,所以那时候他很轻易地就松手了。
但现在不一样。
幸好连恰没意识到蓝森的小心思,她抱着蓝森的肩膀,使劲儿搂了搂,来回用力摇晃着:“……你可以说话了,是吧!”
“能随便说话了对吧?!”
蓝森想点点头,忽然顿住了。
他张开了嘴,唇齿像是在试探空气一样小心。
轻轻地吸气。
上下唇轻轻相碰,再分开。
“是的,可以了。现在可以说话了,说什么都没关系了。”
气流发着颤,仍然尽职尽责地把这句话传达了出去。
被他抱在怀里的女孩似乎是愣了一下,而后完全放松了下来:“那太好啦……”
蓝森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觉得自己像抱着一只柔软乖顺的绒兔。
“是啊,太好了。”他说,假装不知道女孩正背着自己无声地抹掉眼泪。
在这件事上,连恰比他要谨慎得多,而他从那种难受的抽离感消失之后,就已经产生了某种感觉——就像他七岁那年忽然知道自己获得了出口成真的能力一样,现在他也一样知道,他的这份能力离开了他。
尽管他对原因摸不着头脑,却十分肯定一件事,那就是这和连恰有关。
仔细想想,他的能力开始出现小范围的失效,正是在他认识连恰并变得熟络起来之后,而在连恰清晰地对他说“希望蓝森先生的这种能力能消失”之后,一秒钟的间隙也没有,他的能力就真的一点也不带眷恋地从他身体里消失了。
而之所以他和连恰会变得熟络,正是因为最开始,他的话对连恰无效。
这本身已经是非常特殊的事情了,可那时候他居然什么都没有多想。
“……连恰。”
“嗯嗯,蓝森先生,怎么啦,什么事!”
光看这种过度兴奋的回答就知道,现在连恰有多高兴。
然后连恰才后知后觉发现了似的,哇地叫了一声,很迅速地从蓝森怀里弹了出去,抬手绕了绕自己的辫子梢,视线向旁边挪去,脸颊上浮着一点好看的红色。
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把那些话都吞回去了,只是一个劲儿一个劲儿地笑。
他心底对这份能力的突然消失原本还抱有极大的不真实感,可看着连恰发自内心、止也止不住的笑容,那些不真实感就悄声无息地消失了。
他很高兴,可是或许是期待太久的事情忽然降临,反而让他没办法表现出应有的喜悦。
只是每隔一会儿,右手手指就稍微用力,掐一下掌心。
——真的。
——真的。
——是真的。
“……你晚上想吃什么?”
结果,即使是能说话了,问出口的话还是这么简单,看来他没有什么舌灿莲花的天赋。
连恰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容,又被蓝森这一句话逗得花枝乱颤起来。
蓝森哭笑不得,想说你别笑了,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你别……唉,没关系,笑吧。”。
看着因为这句话笑得更厉害了、停也停不下来的连恰,他深刻地认识到,人没有办法每时每刻都完全掌控说出口的话。
把屋子简单打扫干净,又吃完了晚饭,蓝森开了车送连恰回学校,连恰坐在副驾驶座,两只手抱着她那个装满手工材料的袋子,在等红灯的时候,忽然开口:“对了,蓝森先生,七月二日那天,我想预约你一天的时间。不过我现在没带你给我的那个券,下次去店里给你行吗?”
“好啊。”蓝森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那些券只是个借口,为了让连恰需要他的时候不必瞻前顾后的,“……七月二日?”
“对啊,七月二日。”
红灯变绿了,后面的车传来不耐烦的喇叭声,蓝森回过神,把车开过路口:“为什么是那天呢?”这也太巧了。
“因为是蓝森先生的生日啊,我想给你过生日。”连恰倒是一点隐瞒的意思都没有,把本来应该成为惊喜的事项直接说出来了。
“……”蓝森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微微发烫,“……是爷爷告诉你的吧,他真是什么都和你说。”
“也不是啦,是我去问felix先生的,要是生日已经过去了就没办法了,但是刚好这么近,我就想给你过生日了……还是说你不喜欢过生日吗?”连恰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蓝森的表情。
“不是,我很高兴!”蓝森急忙澄清,退一万步,他就算真的不喜欢过生日,现在也必须喜欢,“我只是……很不适应,因为,除了家里人,你是第一个说想给我过生日的人。”
当然如果以后能成为家里人就好了。他在心里十分平静地又补了一句。
“是吗……”连恰偏着头,盯着车窗外看,“……那就说好啦!”
已经是晚上了,车子直接开进了学校里,蓝森仍然和往常一样,在离连恰的宿舍区稍有距离的地方停下车,看着连恰打开车门,下车,又弯下腰透过车窗和他挥手说晚安。
但和往常不太一样的是,现在他能点一点头,嘱咐一句“回去路上小心”。
尽管回去的路很短,走过眼前的便利店转过路口就是了。
蓝森坐在车里,看着连恰抱着一袋子东西,很快地转过路口不见了。他的车开着双闪灯,咔哒咔哒地窝在路边,三三两两的学生从他的车子旁路过,或是急匆匆的,或是慢悠悠的,有一个人的,有两个人牵着手的,还有三五个人搭着伙嘻嘻哈哈的。
曾经蓝森觉得这些人都离自己很遥远,因为无论如何,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不会有着说一句话就移山填海的负担。
那时候唯一跨过了这道距离的人是连恰。
可现在他觉得这些人离他很近了——叽叽喳喳的,琐碎的,肆无忌惮的属于普通人的生活,忽然就完全属于他了。
连恰跨过了那道距离,然后把他带了回来,从那个他自己走不回来的地方。
“生日啊……”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忽然之间意识到自言自语的好处和自由,他用一只手敲着方向盘,轻声地和自己说着话。
“你要过生日了。”
“生日之后你就二十八岁了。”
这种感觉太新奇了。
“连恰知道你的生日,她把你的生日预约了。”
“你叫蓝森,你快要二十八岁,你身高一米八七,你的头发很长,你以前不能随意说话,但你现在可以了,你喜欢一个叫连恰的女孩子……”
他顿了顿,仿佛有些东西在他心间悄悄发酵了很久,现在散发出迟来的醇香一般。
“……你爱着一个叫连恰的女孩子,你知道你爱她。”
蓝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不正常。他这才知道,原来把话说出口,比把话写在纸上,要困难百倍,也要澎湃百倍。
他脑子里转着圈地回忆着今天看到连恰和之后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在他的脑海里竟然都清晰得出奇。
“我真的会忍不住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