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犹豫了好半天,接了。
“没想到,你真的让我滚了。”
“……你还年轻,还会有更好的归宿……”
“你甚至都不敢当面来告诉我。”
我有那么几秒钟没吭声,她这话说得就好像言情片里情侣分手的台词。我自忖跟她可没到那一步,之所以不当面告诉她,怕的就是她突然冒出这不合时宜的说辞。那一下,我的心不知怎么就僵硬起来,祝衡说的那句话在我口中一字不差地响起:“买卖就是买卖。”
我说:“买卖就是买卖,你可以拿到两个月薪水的补偿。”
现在轮到她沉默了,也许电话那头的她正气得发抖,也许她在心里一遍遍诅咒我的绝情。我也清楚自己心肠太硬,毕竟她什么错误也没有,是我先把她当成了莫思薇的替代,然后又在与莫思薇接近后抛弃了她。
最终,小沐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发誓赌咒,她在电话里问我:“那你今天……还想不想最后再‘滚’一次?”
我的耳根一颤,心里面有种奇异的感觉开始四处流淌。
“滚”字曾是我俩滚床单的信号,荒疏了这么久,我的身体居然一听就有了反应。
真奇怪,越是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人越是容易被撩拨起莫名的欲望。不过考虑再三,我还是没有答应。小沐的聪明我是见识过的,也许她想最后一次利用她的魅力扭转一下不利的局面,或者能把我再勾回到身边那是最好。我装作没有听懂这话,小沐也放弃了。但她还是请求我至少再见她一面,不在别处,就在她租的那个房子里。
我想了想,说好吧。
跟从前一样,我到地方后把车停得老远,然后步行进入她那个小区。我好久没来了,这里都发生了不少改变。门口的道路在修,挖了一半在重铺供水管;小区的外墙被政府重新粉刷了一遍,因为下半年有省运会要开;路口那里总有几个老爷老太在闲聊,他们一半为打发时间,一半也为小区把守门户。因此我是特别忌惮他们的,我跟小沐一同进出了几次。我年纪大且又是个男的,我不怕臊,倒是难为了小沐,当时我是生怕她被人看轻的。
可这次我来,是来正式地、彻底地抛弃她。
小沐的家里有一种潮湿的气息,天气已经不冷了,窗却还合着。窗帘半掩,让室内昏暗,让躺在床上的她有一种病态的娇美。门没有锁,我直接推开,然后在身后带上,我走进去问她:你怎么这个样子?生病了?为什么不开窗,也不锁门?
“这里只有我,要是有小偷来,他尽管把我偷去好了。”
看到她这个模样,我当然有些抱歉,但是在这个时候抱歉,只能说明我的虚伪。我对着床靠着墙,与她保持着刻意的距离。我想抽支烟来打发尴尬的,但不知为什么犹犹豫豫一直没点。
我问她未来有什么打算。她想了想,说:“我要不还是回会所里去吧。”
我的烟已经夹在两指之间,听了这话我下意识地把烟在手中折断:“你不要故意气我。”
“气你,我有什么好处。我也舍不得气你。”
“你这么年轻,人生还是崭新的,你认真点,好好想想。”
“我头晕,想不出来。”
我没话可说,她跟我置气呢,我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由着她撒撒娇。我觉得今天来的使命,就是让她尽可能地发泄情感,然后回归到整洁理智的生活。
“……总之,别去会所就行。”
“为什么?我没饭吃,总得想办法。”
为什么?这里面的原因我当然说不出口。我很想告诉她我舍不得,是真的舍不得,可那样的话她一定从床上爬起来,再度爬到我的身上。
我冷静了一下,再度告诉自己是来作切割、是来分手的。
“吃饭的路子有的是,你别怪我,我开你没办法,如果你想要工作,我可以帮你找……”
她从床上起来,仰面盯着我的眼睛。从前我俩要“滚”的时候,通常都是从这个眼神开始。她坐在床沿,视线差不多就跟我的□□那里持平。她伸手一勾,勾到我的皮带。
我不得已朝她挪了两步:“别这样。”
“凭什么?”她眼里闪烁着倔强,娇嗔:“我就要!”
我被她拉到了床上,我的反抗微弱得简直可笑。从内心的某一部分,我实在惋惜于她的离去,所以对此刻的每一点温存都不胜留恋。她还是那个可人、性感、熟知床笫的女孩,她的嘴唇在我的手指、我的胸口、我新生的胡茬上游走,把我内心的火苗一点一点吹起。
我翻了下去,压着她,闭上眼睛,跟她紧紧相拥。
在大约五分钟的时间里,我感觉到无比宁静。
我亲了亲她的额头,把她推开一些,我讶异地发现她的脸上有泪在淌。
不至于吧……我惭愧地心想。
“你喜欢她,对吗?”
过了半晌,她很突然地问。
“谁?”我心中有惊悚的感觉,还以为是自己听错,或者她在梦呓。我喜欢谁?!
“呵,那个你做梦都念她名字的女人。”
“……我不明白,你说的到底是谁?”
“小莫。”
我咬住了舌头。
那种被人捉住的感觉,就像是从扎着尖钉的木板上光脚踩过。
“我是她的替代吗?”
我没敢回答。
“好吧,”她叹口气,点点头:“那你会跟你老婆离婚吗?”
“……”
“会吧。”良久,我再决定开口给出这个确定的回答。有一点我是想清楚了的,小沐毕竟是个不相干的人,她知不知道又有何所谓?
“那你会跟她结婚吗?”她又问。
“跟小莫?”我说,“不会吧……结婚这个事情,我可算是怕了。”
“为什么呀,你都结婚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怎样。”
“哈,你还小,这种事情不亲自体验体验,怎么说也不会相信。”
“那当年又为什么要结婚?”
我坐起来:“当年,是不得不结。”
她把手慢慢地移向小腹:“是因为这个?”
我看着她的手,又看着她的笑,我感到窒息,脖子上像是有个索套在一点一点收紧。我这才注意到她有点儿圆胖了,不仅是脸面上,还有那小小的、隆起的腹部。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天明明不冷了她还关着窗,为什么这个屋子里一股子潮湿甜糯的气息,为什么她脸上弥漫着雍容的病态。
我震惊地看着她。她笑出声:“别担心——或者说别做梦了,这可不是你的。”
嗯,不是我的,时间上算不对。但我内心的惊异并没有因此丝毫减少。
“谁的?”
“我男朋友的。”
“哦,当然,当然。”
我的神经稍稍松弛。是,我怎么就忘了她有个男友。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为她感到难过。她分明长着一张充满未来的面孔,而这未来,却恐怕要因为一个孩子的到来而早早结束。
就好像韩晓一样。
就好像我一样。
我问:“你今年几岁来着?”
她看出了我的担忧:“放心,比你有孩子的时候要大。”
我点点头,过了片刻:“……需要钱吗?”
那一下,她很怆然地一抿嘴唇,:“我……我不要你的钱,倒是你们男人,在这事儿上总是计较得慌……”她露出个我不能理解的惨笑,“你、你别怪我。”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的很迅速,但也有种程式化的流俗。我先是听到外边拍门的声音,有种虚张声势的气势汹汹。事后我才知道这其实是在提醒小沐,让她如果光着的话赶紧穿好衣服,外边那位可不想弄得一切都太难看。
旋即锁眼那里插进了钥匙,钥匙转动,锁簧弹起,门被“砰”的一下撞开,一个高大但有些畏缩的影子闯了进来——准确地说,那也不是闯,因为他还没忘记把门在身后妥善合上。
是小沐的男友。
他看起来似乎比小沐还要小些,惊慌失措的样子就好似被捉奸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他看见我和小沐都衣衫完整,眼里多少有些失望。他进来的那一刻我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看了看小沐。
仙人跳。
“她是我女朋友,你是谁?你强迫她了?你个禽……”
“行了。”我慢悠悠地打断他,“说吧,多少钱?”
我满脑子都在想:今天小沐让我来,是想见我最后一面呢,还是仅仅为了布这个局?
我掏空了钱包和口袋。可能小沐的男友压根儿也没琢磨过究竟得要多少,那些现金已经让他感到出乎意料。看见他这种容易满足的软弱模样,我又愈发担心小沐的未来。我顺势把手表也摘了。我有些后悔今天没戴好一点的手表出来,这块天梭也就卖个大几千。
甚至最后他主动说:“够了够了。”
我转回去看小沐,是不是我这辈子要很长时间都看不见她了?或者再也看不见她了?
她泪眼婆娑:“对不起。”
“不不,”我连忙过去,拍拍她的膝盖:“我对不起你。”
她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我都告诉她了。”
“谁?”
告诉谁?告诉了什么?
“我太太吗?你告诉她了?”我问。
“……不,我告诉了另外那个‘她’。”
第 46 章
那天回去的时候我都没开车,一步步走到了家里。
华灯已上,路上的行人都拖着长长的影子,分明是两个很遥远的人,影子却重叠交错在一起,如同一张张断续的大网。
我就像条鱼一样在这张大网里往复扑腾,却无法挣脱而去。
我忘了问小沐她是什么时候告诉莫思薇的——是在莫思薇让我帮李想之前还是之后。
不过当然,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结果都是一场幻灭。
到家的时候早已经过了饭点。客厅里黑乎乎的。我轻轻换了鞋子,尽量不吵到任何一个人。可屋里静得可怕,似乎连岳母的咳嗽声都为此短暂终止。我揿亮灯,光线陡然亮起,叫人心头一颤。这时,丫丫的房间打开了一缝,细长的微光照到了我的脚尖,微光源头,是闺女的身影。
我很困惑,走了过去。
丫丫用一种异常小心的语气说:“去安慰安慰妈妈吧。”
难道韩晓也知道了?我大吃一惊。
但韩晓应该早就知道小沐了才是,莫非是莫思薇……
丫丫抬眼看我,用很小的声音补充:“妈妈可伤心了。”
我愣住,不明所以,但仍旧点点头。
我在卧室门口犹豫了片刻,谨慎地揣测着可能是出了什么事儿。丫丫把自己的卧室门合上,只有门下透着一线微光,而书房那里则不时传来我岳母的咳嗽声,周围的一切都很暗很静。我轻轻推开主卧的门,韩晓坐在床头,床头那盏小灯亮着。她在那里极其细弱地哭泣着。
自从我岳父过世后,我就没见过韩晓哭,更别说哭得这么凄切、隐忍、漫长。我小心而迅速地在身后将门合上,不让室内的情况外泄分毫。不得不承认我真被眼前的场面吓到了,我第一反应是她查出了得了什么要命的毛病,或者被人骗去了可观的财产。毕竟人生就这么脆弱,正像网上那句话说的: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我走到她身边,很艰难地开口问她:“出了什么事儿?”
过了好久她才呜咽地回答我:祝衡从她的学校撤资了。
以前我并不能理解韩晓对那个学校的心血,直到这天我看着她默默饮泣,才意识到,那个学校差不多就是她的另一个“丫丫”。
作为她的丈夫,我居然一次都还没有去那里看过,漠不关心的程度可谓到了极点。同时我又想:一个培训学校而已,看来祝衡现在资金有够紧张的。
这是不是也意味着,祝衡跟韩晓,也没什么了?
“生意就是生意。”祝衡的那句话飘荡在我的脑海。
李想的事情我没能办妥。
倒不是周同学从中作梗,相反,他很详细地告诉了我原因:政策有变、某某领导的孩子也加入了角逐、大量有关不公平录取的匿名信给寄到了省厅。最后我问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他说只能寄望于李想在所有角逐人选里考得尽可能高一些了。
不过我没有立即把这个进展告诉莫思薇,如果只是这种结果,那她知道不知道都是一样。
我也没有再去找祝衡,他对韩晓的羞辱也是对我的。更何况他自己的情况也焦头烂额,生意上的事情我就是想靠他也靠不住了,他在变卖资产,然后全部弄到房地产上头去。我的企业几乎停摆,我裁掉了更多的员工,从二表叔那里盘过来的工厂也开始无限制地放假。
我自顾不暇,心里一团乱麻。丫丫还有个把月就要高考了,各方面的压力让我透不过气来。韩晓虽然楚楚可怜,但她对我的态度并没有因此转圜,我内心对于这场婚姻的感受也没有因此改变——食之无肉、弃之有味。还是散了吧,反正我们都早已是婚姻的囚奴。
我问韩晓,等丫丫高考完后去离婚是否同意?当她从培训学校关张的悲伤中恢复过来后,她同意了。
不错,我坚持离婚。我已经将就了太久、推迟了太久。我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局,它跟爱情扯不上半点关系。出于对孩子的负责我在内心离婚不离家,等丫丫去上大学,她差不多已经成年,我所有的掣肘都可以放下。
我知道,我知道我有更多的理由可以不离,很多人将离婚推迟,虽然列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但归根结底只是因为心里没有勇气。他们给自己设立了时间点、设定了某种条件,可是事到临头了,却有想:都已经坚持到这里了,后面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二表叔、我姐,甚至我妈,在离婚的队列里,他们就是这种怯懦的叛徒。叛徒!我在心里恶狠狠地咆哮:我可不要当叛徒!
我心意仍坚,就像先前我告诉小沐的那样,我会离婚,这是一种承诺。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了一个意外的机会,让我跟莫思薇又见了一面。
是胖室友。她孩子的满月酒请了我,我不想不去,因为她肯定也要请莫思薇,我不出现,莫思薇只怕更要电话来问——毕竟她还要关心自己儿子的升学问题。结果我去了之后,非常后悔。因为我没想到这顿满月酒几乎开成了同学会——大学多年未见的同学们居然借这个机会凑到了一块儿,甚至有校庆时我见到的那个男同学,就是发达了的那位,居然与那位他当日等了好些时候的女同学成功牵手,双双戴着闪亮的戒指亮相。胖室友结婚的时候都没这么齐过,真是叫人想都想不到。
胖室友结婚虽晚,但在生孩子这件事情上完爆了大多数同学——她一气生了俩,而且是对龙凤胎,儿女双全。我们逗弄了这俩小家伙好一阵子,胖室友当然没有二话,可那位新晋爸爸几乎都要不高兴了起来。我看着其中那个肉嘟嘟的小女孩,不由感慨一句:“真像丫丫小时候。”而莫思薇也不约而同地看着那个小男孩说了一句:“跟我们家李想一样儿。”
胖室友听完,不动声色地点评:“你俩怎么也没想过要生个二胎哈?”
我和莫思薇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
胖室友也愣了一下,旋即抱歉地笑起来:“哎呀哎呀,一孕傻三年——见谅。我说的当然是你们各自。”我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无心之失。说我要二胎尚可谅解,但莫思薇?她丈夫都没了。
我尴尬地岔开话题,跟她说以后带孩子一个就够你忙了,这下还俩,剧场的事情怎么办?她跟我开玩笑:“人手不够,还想请你二位来演呢?”
我替莫思薇一块儿答了:“好么,让我们来演,不怕砸了你们剧院的招牌。”
“谁说的?可千万别谦虚了,你们要真愿意来是我的荣幸——当年你俩在大学里搞对象瞒大家瞒得多好,那演技,该拿金像奖了。”
那段饭吃得气氛古怪,在场的同学似乎都心照不宣地把我和莫思薇默认成了一对。座位给我俩留了并排的、对我俩中的任何一个说话时开头都是“你们……你们”。甚至有不知情的直接问我们是什么时候成的好事?莫思薇有些恼火地抢在我前头回答:“唉,我俩什么好事也没有!”
这话说得我心头搓火得紧。
胖室友是故意的,今晚的一切都是要让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