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甚至还摊着些课本,大概是她儿子的作业。
她过来给了我一个椅子,指了指天花板的边缘:“灯在那里。”
我问:“断电了吗?”
她似乎感到很为难,我本来想问问有没有电笔的,想想还是算了,自己小心一些就是。
她在下面用手机给我打着手电,我站在椅子上换灯管。现在的家庭很少用这种灯了,我手有些生,摸索了一会儿。天花板上铺了一层细细的灰,还积着一小堆蜘蛛网。我对蜘蛛一向有种莫名的害怕,这听来很可笑,但其实还有种专门的叫法,叫“蜘蛛恐惧症”,说的就是我这种。平时,哪怕是再小的那种小跳蛛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也会让我头皮发麻。但这会子在莫思薇家里,即便我的手指不小心拂到软绵绵的蜘蛛网,尽管那些轻薄的丝线给我带来毛骨悚然的感觉,但我还是忍着跟没事一般。我更加不敢把那些蛛网灰尘给甩下去,莫思薇操持这么个家已有诸多不便,我不想用这点小事再令她为家里的不够干净而感到惭愧抱歉。
我换下旧灯管,从她手上接过新的,对准了一端,然后去接另一端。就在灯管与管架完全契合的刹那,眼前猛然一亮。
“啊,修好了修好了!”莫思薇几乎是雀跃起来。
明晃晃的灯刺得我有些眩晕。我转个身准备下来,却猛然看见另一侧墙壁的橱柜上,一张肃穆的黑白面孔正紧紧地盯着我看。
我脚一滑,摔了下来。
“哎呀,你怎么了!电到了还是怎么?你没事吧?”
莫思薇第一时间冲过来拉我,就好像当年她冲到泥泞的荷塘里拉我一样。椅子不高,我跌下来动静很大但其实没什么事。我在她的搀扶下站起来,惊魂难定,一起身就直勾勾看着那面墙上。
不是我手上被电了一下,而是被心里的恐惧电了一下。
那是一张青年男人的遗像,我很快就明白过来,应该就是莫思薇的丈夫了。
她很惭愧,遗像放得高高的,跟我站在椅子上的高度齐平。灯没装好时屋里暗着,我就没有注意,灯装好后我冷不丁一转身,就跟这遗像看了个对眼,当然有几分恐怖。莫思薇说:“那就是……孩子他爸。”我“哦”了一声,装作无事地勉强笑笑:“是我自己不小心,让你看笑话了。”
她立即拿来干抹布给我拍身上,又解释:“孩子爱在这里写作业,他不听我话,我就让他爸帮忙看着他!”说着,似乎觉得有几分家庭的温馨,自己也笑起来。
虽然那只是一张遗像,但在那样的目光下,别说有什么实质的举动,我连心中那些探头探脑的小算盘都缩了起来。照片中人眼神温和,嘴角带笑。虽然不算十分英俊,却长着一副让人信赖的面容。当我仰起脸来看他,他似乎也在看我。这让我不免瑟缩。莫思薇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他已经去世十年了。”
也就是说,她孩子两岁大的时候她丈夫就去世了!?
难道说她大学毕业一回来就结婚,一结婚便生子,孩子还未来得及成长,婚姻就以一种惨烈的形式结束。
我触动极大,在此之前我对这些一无所知。
最初的那几年我甚至恶意地揣测,莫思薇一定会很幸福,我对她并不十分必要。毕竟她温和、优秀,还有一种讨人喜欢的不卑不亢的气质。她找了一个年纪比她大不少且颇具财力的丈夫,她理应被生活疼爱。
可惜没有,事实以一种我不曾预料的方式展开,她的幸福那么少,她承受的却那么多。
这间房子放在12年前是间好房子,其实即便放在今天它的地段、户型都算上乘。莫思薇不是本地人,想必得自于男方那边。它不是单纯的炫耀,而是当年一段恩爱婚姻的标志,如今房子里独缺了男主人,就变成了某种凭吊。
每天孩子上学去,莫思薇一人孤寂地在这些房间里徜徉,不知道当年往事会不会在她脑海里翻滚重现。她会遗憾吗,会后悔吗,会……恨吗?
“孩子的其他家人呢?他……爷爷奶奶呢?”我说,“你自己一个人带孩子多辛苦。”。
“嗨,老人家年纪很大,中年得子老年丧子,比我还难受,我总不能把什么都甩给老人。”
“没想过再找人吗?”我忍不住开口问。
她低下眼睛,脸红仓促地了一下:“孩子都有了,带孩子嫁人,我怕人家对他不好。总不能对不起孩子。”
我懂,可是:“孩子总有一天会离开,会长大。”
“那就等他长大了再说。”
话题到这里就很艰涩晦暗了,我俩沉默片刻,都很奇怪怎么就从一支灯管聊到了这上面。我有些讪讪,拍拍手说,既然灯装好了,那我先走。莫思薇也回过神,立即表示不同意,说都这个钟点了,我去见老师之前就准备好饭了,吃个饭吧!
原来她每天都要赶回来为孩子准备午饭。今天她被叫了去学校,想必从公司里请了半天假,做饭还从容些。要是在平时,她上午做完事回来还得给孩子烧煮一番,洗了碗筷又赶紧回到公司。每天如此,真是一种望不到尽头的疲惫。
我心中充满疼惜,又因为想到她的这种人生多少还有一些我的因素导致,就更是惭愧。莫思薇留我吃饭,我惶然不敢答应。一来是我没有什么心理准备,二者,我不过是尽了点举手之劳,这么点事情就腆着脸换饭吃,也太不合适。我推辞一番,就往大门那边走,莫思薇还待挽留,我弄错了方向拉了拉门把手,当然没能拉开,反倒是“咔哒”一声,从外边打开了。
门外站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李想。他眉头微皱,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莫思薇。他的眉眼真够像莫思薇的。
“诶,放学啦?”莫思薇扭头看了看挂钟,不知不觉已经这早晚了。我杵在那里很尴尬,莫思薇赶紧给我介绍:“这是我儿子,李想。嗨,你们见过的呀,看我这记性。喏,想想,这是吕叔叔,你快喊叔叔!”
我不清楚这些年是不是还有别的男人这样贸然地出现在莫思薇家里。大概是有吧,否则的话,小男孩的眼神不至于这么警惕。我尽量表现出友善,但还是有些手忙脚乱的感觉。我跟李想打招呼:“小朋友,你好!”还伸出手去,试图摸他那颗圆圆的小脑袋。
但李想脖子一缩,断然躲开了我的手。一踢沾了泥水的球鞋,赤着脚跑进屋,大声说:“我又不是什么小朋友!”
我愣了愣,跟莫思薇尴尬地笑笑。
第 38 章
我回来跟韩晓汇报了有关丫丫的几乎所有的事情,毕竟是恋爱,放大了说是人生大事,韩晓作为母亲有权了解。只是韩晓似乎对自己听到的这一切毫无准备,表情既茫然又紧张。她自己在高中的时候也没这么多幺蛾子,跟我的那点情愫也不过始终处于萌芽,我们可没有如此那般飞鸿情书的过往。
韩晓拉着女儿七七八八说了一达通,有些语无伦次,中心思想就是这类事情不要发生太早,等到了大学之后有的是时间和候选者让她挑。结果丫丫仰起脸来反问:“你们挑过吗?我听说你们是因为意外有了我才结婚的。”
我跟韩晓都是一愣——谁跟她说的?什么时候说的?我妈,岳母?还是我岳父?
这把韩晓急得口不择言:“所以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韩晓这话说得我很不是滋味,我已经知道她跟我结婚爱情的因素十分稀少,但是她有没有想过丫丫会怎么想呢?“一个意外”“重蹈覆辙”,她的意思是丫丫自己就是个应该尽力避免的错误?
虽然我对韩晓不满,但在丫丫面前表态说她妈说的大体没错。不过丫丫水火不侵,我在一旁也不免干着急。内心里我也害怕15年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会在女儿这里重演,尤其韩晓描绘得那么郑重其事,就仿佛丫丫明天就要跟人扯证结婚似的!但我不反对我家姑娘拥有爱情,我甚至觉得她拥有得越多越好。我只是害怕她会过早地品尝婚姻生活的乏味和苦涩。我希望她拥有值得回忆的高中、完整充实的大学,我希望她在拥有自己家庭的同时拥有事业,我希望她独立骄傲,不要成为任何人的依附。
我不希望她承受我今天所承受的种种。过早结婚生子始终会在别人心里引发微妙反应,至今都让我有些别扭——我和韩晓第一次见丫丫班主任时,她问:你们是吕丫丫的哥嫂吗?因为我俩跟其他家长比起来实在年轻。如今丫丫早恋,班主任会不会从我们夫妻身上得出什么合理解释呢?
最后我俩的意见是:给丫丫找补习,尽量让她得闲的周末也被占用起来。不过韩晓事先跟我明说,她六日舞蹈学校那边都忙恐怕没时间陪。我一愣:“你平时管丫丫还多些,怎么以后就没时间陪?”
其实我的潜台词是,既然丫丫平时跟韩晓多,韩晓怎么对她恋爱的事情一无所知?韩晓想了一回,跟我说了实话:“平时我上班有时候顾不过来,其实中午丫丫我经常托付给祝衡。”
我一听,脑袋“嗡”的一声,立即脱口而出:“接送孩子还要管她饭的,你把丫丫交给祝衡,她吃饭怎么办?”
“祝衡还能亏待她么?她跟着祝衡比跟你跟我还吃得好些呢!”
韩晓镇定自若若无其事,我气得差点手抖。我没跟她继续矫情,再不多话把丫丫补习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于是,不管丫丫几百个不情愿,我强制把她周六的时间给摊派到上下午两个补习堂里,每周双休成了单休,小姑娘跟我怄了足足一礼拜的气。我半逗笑半安慰她说:“到了高三就好了,高三你连一天都没有只剩下周日半天了,到了高三你们学校自己补习就补得没白天没黑夜了,当爹的我还乐得清闲。”丫丫跟我真急了:“我跟你口中的那个豆芽菜什么关系也没有,你不用这么整我吧?”
虽然她不乐意,但她爸的话总还是得听。补习的地方在市中心的一个写字楼,写字楼下面半条街都是餐饮小吃之类,我给了姑娘足够多的钱,让她中饭自己解决,免得来回来去折腾时间。丫丫不理我,接了钱气鼓鼓地一声不发要下车。我又想起什么,喊住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手机给她:
“喏,拿着,除了打电话发短信啥也干不了,但可以帮助爸爸找到你。”
她眉头紧紧地拧起来:“有定位?”
我得意地点点头。
她“砰”地把车门摔上,扭头的时候甩给我一句:“斯塔西!”
姑娘生气的时候也这么可爱这么有学识,真让我这个当爹的慰怀。我当然知道她跟那豆芽菜之间没有什么,所以才这么长时间没找她聊这事儿。没想到在丫丫的心里,那个男生反而成为一个疙瘩,就好像我现在对她的任何举措都是针对着他来的。可怜的豆芽菜,但愿这不要影响到他俩之间的友谊,更不要促成某种并不存在的爱。
我对丫丫的感情生活倒是看得很明白,看自己却很模糊。这不奇怪,人都是这样,长着眼睛总是看向别人,当局者迷。
我和莫思薇在微信上若即若离地沟通了很长一段时间。她说要谢我,请我吃个饭,是因为帮她安装灯管的事情。我当然不好意思承这份谢,忙说那不过举手之劳,实在辱没了你的好意。她说要的要的,在我看来是小事,对她来说却是个麻烦事。我还是拒绝,说要是以后还有这种麻烦,尽管来找我,到时候答谢也不迟。我如是推托几番后,她不再坚持,不过隔了一段时间,她又突然问起:“上次说要去拜访你母亲的,你转达了没有?”
我没想到她真还挺在意这事儿,不敢说真相,只道:“哎呀,我给忘了,这段时间太忙,我倒是去过家里好多回,但每次见我妈都有一堆事,于是给忘了。”
莫思薇可不傻,她很敏锐地立即回复过来:“你不是真忘了,而是有意记不起来。”这让我很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她自己又解释:“没关系,后来我想想,这个提议也很突兀。见了阿姨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她这么说,让我感到颓然,就好像一点小事也办不妥似的。我敷衍着她,也是在敷衍我自己:“以后会有机会的吧!”
不过仅仅过了不久,我还是应了莫思薇的邀请去她家吃饭。理由很简单:她家的那个灯管又坏了。
“现在的东西漂亮是漂亮,但质量真是不牢靠。”她在微信里说,“我先前的那个用了7年了,这个连7个礼拜都用不到。”
她一说起那个灯管坏了,我就感觉自己仿佛也有什么责任似的。毕竟是当日我给她安装上去,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售后。也许我弄错了什么地方,也许我碰坏了整流器,也许只是单纯我不走运,必须再走一趟。
她说,这次来帮她换灯管,再不能把我当免费工使唤,她弄几个菜招待我,让我务必留出那个时间。
我当然再不好回绝,不过也不想弄得特别郑重。所以我提议了一个工作日,那样的话我在上下午班的间隙可以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肯定足够。不过莫思薇却不同意,她说周六吧,周六有事吗?周六她才有工夫。
那个周六,我比平常的日子更早起来。虽然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年纪了,但还是会因此这样的事情而睡不着觉,实在有些可笑。通常周六我都会比较懒散一些,不过那天我却很从容地洗漱,并且刮了胡子,还拍上了须后水。韩晓的培训学校忙就忙在六日两天,她走得早,也不吃早餐。我在厨房里笨手笨脚地弄了一些煎鸡蛋和面包片,拿出一包牛奶然后去喊丫丫起床。
丫丫揉着惺忪睡眼百般不愿地起来,她推开我,把自己在卫生间关了半个小时。出来后还是很没好气,一声不吭地拿起夹着煎鸡蛋就往嘴里塞,嚼着嚼着,她就打了一个喷嚏。
我问:“着凉了?”
她揉揉鼻子,不悦地说:“你身上怎么那么香。”
是须后水的味儿,我回答:“可能拍得有些多了。”
闺女很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几乎让我原形毕露。但她最终没有多说什么,慢吞吞地吃完了早餐,在我的强迫之下喝完了牛奶,再收拾课本文具,背上书包。
丫丫对补习这件事情的抵触是通过这种蜗牛式的低速表现出来的,她会把能磨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给磨蹭掉,就仿佛只要她磨蹭得够久,课就可以逾期不上了似的。
但最终我还是准点把她送到那个补习班的楼下。
她下车的时候,我不忘跟她开每周一次的玩笑:“学得开心!”
她不理我,“哼”了一声,甩上门便走了。
时间还早,去莫思薇家之前,我得找地方转转。所幸我还记得她家那根灯管的瓦数,到一家电器店里买了根新的。可这总共也没花到十分钟,回到车上后,又百无聊赖起来。我不能去太早了,一来显得过分积极,二来她是得准备午饭的,我干坐在那里,又是种无形的压力。于是我启动车,在街上瞎转起来。
可越是漫无目的地瞎转,就越是往自己的潜意识里走。开了一阵,我便不知不觉在一片老小区外边的路上被堵了个够呛。抬头看看道路两旁,我才发觉这里怎么这么熟悉?再往前开点儿我反应过来,路边居然是小沐租住的那个小区。
我有日子没来了,从前来的时候也因为心虚,往往不敢太昂首阔步,所以周边的景致总有种朦胧之感。我被堵的地方恰恰是小沐最常进出的那个路口,我真担心她这会儿会因为什么缘故走出来,又恰好看到我。这段日子我在办公室里正襟危坐,每天迟到早退,借着其他同事的掩护拒绝跟她做更多的交流。她给我私下里发过信息,跟工作无关的我只当没看到,跟工作有关的,我或者让她跟其他人对接,或者说到公司里再谈。
我这么做未免太绝情了一些,事情可真够复杂。一年多前,我还以为自己一度喜欢上了她,现在就有巴不得不曾沾上过了。我的爱情原来是这么地轻巧和可笑。我想这里面可能有把她当作莫思薇的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