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菱,小菱……”他沙哑着嗓子呼唤着小菱的名字。
“别叫了。疏荡,我不想瞒你。小菱的修为本就比你浅,之前你用所有的叶子、根茎去护住她,她才能撑这么久。但是,天意难违……”
“不会的,不可能!她很害怕,我要去找她。”疏荡战战巍巍地站起身,只走了两步撑不住跪倒在地。
“别去,疏荡,没有了,这世间再没有小菱,她已经烟消云散了!”
“小菱,没有了……”疏荡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好似参不透其中的意思。
“你可知,你的本体还活着的,也只剩这最后一株芦苇了么?再折腾下去,你自身难保!”
是吗?小菱死了,可是芦苇为什么还活着呢?曾经以为可以为她倾尽所有,终究是留了一份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私心,所以对她的爱也不过尔尔么?疏荡,你真自私!
疏荡沉浸在自责与痛苦中,面如死灰。然而他确实冤枉了自己。这仅存的一株本体并非是他自身维持,而是修玉拼尽全力抢救下来的。
在满池塘的植物被运走之时,修玉伸足了竹枝,勉勉强强才将一根芦苇掀落。
妖身无法直接给植物供应水分,修玉只好从竹叶尖滴下竹露,落在芦苇根部,供它吸取水分。干裂的土地张大了嘴巴,酷暑天竹露刚滴下去就不见了。
收集了三年的量,才堪堪将这一株护住了性命。故而疏荡和小菱保护的本体全部晒死,唯有修玉保护的这一株芦苇活了下来。
“我的竹露撑不了太久。你现在唯有用妖身寸步不离地守着本体,或许还能多挺些时日,熬到下雨之时。”
听着修玉的讲述,疏荡在恍惚中明白了始末,渐渐恢复了理智。
长久的沉默。
一日日的坚守、一天天的绝望。这个结局,早已料到了不是吗?
“修玉,谢了。我等不了啦!你带我回去吧?”如果不亲眼所见,他不会相信小菱就这样离去。假如,假如小菱还在挣扎,看不到他,会有多害怕无助?
“我不会送你去死。疏荡,小菱她定不希望你……”
然而疏荡不待修玉的话说完,就翻身滚下了床。爬也要爬回去!背离生机而去时,每爬一步胸膛好似要裂开。然而疏荡毅然决然地爬着,不肯回头。
“你这只倔强的烂芦苇!”修玉哽咽着恨恨道。终不忍心,抱起虚弱轻的像空气一般的疏荡,回到曾被丢弃的地方。
疏荡未能见到小菱最后一面。他再次醒来时,池塘似乎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但又缺少了些什么。
对侧的荷花开的更加明艳了,荷花妖清舞站在莲叶中间,破天荒向疏荡屈膝行了一个问安礼。
一大丛芦苇仍生长在原来的位置,虽不是疏荡原来的身体,但只要本体的那一株未亡,疏荡便有充足的时间与新植株磨合。数月后,这一片新芦苇便能和他的妖身契合,与此前并无二致。
池心飘着一簇菱角,载波载沉。
只是,那个爱笑爱听渔曲的小菱妖,早已元神散尽,不复存在。
☆、第四章 以我之骨,铺你生路
“为什么?池塘还在,荷花还在,芦苇还在,菱角还在,为什么只有小菱不在了?咳,咳,咳……”
修玉欲言又止,神色复杂地看着咳得抖作一团的疏荡。
“修玉,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池塘原本是要填上的。后来校领导听闻此项工程会破坏风水,因此决定将池塘恢复原状。也是你命不该绝。”
“够了!修玉,这种话你骗三岁小孩或许有用。此前那般大张旗鼓,突然就因为风水问题停工,怎么可能?”
“咳!这是对外的说法。那日你命悬一线,我还以为送你回去便是永别。可是突然狂风暴雨,下了整整一日。工程只好停工,之后但凡开工必然暴雨如注,停工即止。且只有校园内有此反常现象,隔了一道院墙便是晴天。天降异象,凡人们不敢再动土,只得将荷花池恢复原状。生死有命,天意难测。”
天意,什么是天意?还不是上位者玩弄权术满足私欲的托词!
是了,荷花妖清舞,百花仙子的亲妹妹,曾经在天宫也是数一数二的女仙官,后因触犯天条被贬入妖道,堕入凡尘。她若有难,百花仙子怎会袖手旁观?所以她即便落难,也有恃无恐地待在清凉处,全然没有疏荡和小菱的狼狈。
可既然百花仙子要出手,又为何非等到小菱殒命?如果,如果她能早一天降雨,小菱也就不会……
“百花仙子她为什么不救小菱?又为什么要救我呢?”疏荡茫然地看着修玉,声音没有一丝波动,“修玉,我想不通,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你猜的不错,是百花仙子相救。救与不救,已成定局。又何必刨根问底。”
“修玉,你若不说,我自然也能从别的地方知道。召唤了风神雨神,说明此事已经惊动了天庭,闹得这么大,总有一个说法。”
“罢了!芦兄,我想你应该已经猜的七七八八,只是想从我口中确认吧?不妨说说你的猜测。”
“即便是百花仙子,也不能妄加干涉人类的做法,必然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此番源头在于人类溺亡以及鬼魂传言。所以百花仙子她在等,等我和小菱熬不住的时候,把罪过推在我们身上,再为她妹妹求情。于情于法于理,天帝都不会驳了她的面子,百官才不会反对。”
“不错!芦兄,原来你看得这般透彻。倘若直接求情,若有与百花仙子不睦的官员阻挠,便难以确保她妹子的性命。而若是把罪名安在你们身上,肇事者既已得到惩处,清舞乃无辜受过,自然容易求得恩典。”
“呵,我和小菱只要死了一个,她便可以去求情了,用我们的尸骨给她妹妹铺求生的路。她是不是说小菱害死了那个人类,所以遭了天谴,荷花妖是被连累的?”
修玉侧过脸,点点头。
这世间的无妄之过多了去了。被人类摧毁的百年树木千年树木不在少数,有哪只树妖申过冤?天界不会越界多管闲事。百花仙子避重就轻,营造出一副天罚的假象。既是天罚,天庭便可出手干预。天罚的对象已死,就需及时停止,无谓连累其他。
“既然选择牺牲我们这些无关紧要的妖精,又何必留我一命,再迟一天下雨,让我也死了岂不干净?”
心中有怨么?百花仙子只是要救自己的妹妹,如若她不出手,小菱和疏荡都会死,她不是害死小菱的凶手。可是一想到小菱在痛苦中煎熬时,她们在袖手冷眼旁观,好恨啊!
荷花在暴晒时有小仙女偷偷地给她浇水,喂她仙界琼浆,并未受很大折磨。她们悠闲地等待着小菱和疏荡生命的流逝,兴许还在打赌谁先死。让他怎能不恨?
可是,他该恨谁呢?苍天、百花仙子、荷花妖,还是自己?
所以,是小菱的死,让他获救了么?如果非要两个中死一个,本该让他疏荡来受!
“修玉,你知道吗?有一次,我看到自己的指尖已经变成透明,快要消失了。我想到小菱,想去看看她,告诉她不要怕。我就拼命地吸取水分,苟延残喘。我以为可以救她,却没料到,如若不是我不肯放手,死的本该是我才对。我死了,她才能活。”
“不要再说了。你要记住——小菱不是因为你而死。我想,若是她在天有灵,知道你能因此获救,必是极开心的吧!”修玉轻轻叹息一声。
疏荡不再说话。他看向窗外,那一抹菱角在随波浮沉。他的耳边,似乎传来小菱轻声哼唱的渔曲,久久回荡……
时间,没有时间无法治愈的伤痛,没有时间带不去的哀愁。
已经整整十年了,疏荡对过去的事闭口不提,对外界的传言充耳不闻。却没想到,流言蜚语总是不停歇的。
他的不管不问、听之任之,在众人看来,竟是高风亮节的明证。
百花仙子插手“天罚”之事,原本不合天规,不宜宣扬,只有少数道行高的妖精知晓。
后辈的小精小怪,自然接触不到此等机密,往往是道听途说,听到的都是被篡改无数次的版本。
而这故事的初稿,是与百花仙子交好的北风神精心编排的,后又添油加醋修订数次。故事讲多了,连北风女神自己都深信不疑,被感动的不能自已。
因而,对着宫粉等一众新晋小妖,北风激情澎湃、声泪俱下地讲述了下边这个感人至深的励志爱情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一株瑶池仙荷误落人间,扎根在一顷芦苇荡的对侧水域。附近的芦苇妖仰慕荷花仙姿,每日寻了百般借口前来探视。
那荷花仙子是何等风采,方圆百里的妖精都慕名前来,皆被荷花仙子拒之门外。遑论这小小的芦苇妖又怎能入了仙子的眼,不过是单相思罢了。
如此相安无事,倒也过了数百年。直到有一天飞来横祸,一个心思歹毒的凡人受了邪魔的蛊惑,要将这顷荷花池填成平地。芦苇和荷花俱被挖出丢弃,险些暴晒毙命……
暴晒下芦苇妖奋不顾身地护住荷花仙子,甚至放弃最后求生机会,奄奄一息也要爬回荷花仙子身侧。
这份深情使天地为之动容,那始作俑的凡人经天地点化,突然顿悟,放弃了邪恶的想法,荷花仙子才逃过命劫,魔鬼的阴谋落了空。
因着这番救命恩情,荷花仙子方对这芦苇高看一眼。倘若此时芦苇妖正式提亲,荷花仙子少不得要以身相许的。
然则二者实乃云泥之别,芦苇妖自惭形秽,不以恩相胁,且为了避嫌,从此后再不见荷花仙子。
☆、第五章 纵使流言不停歇
北风神咂着嘴巴,似乎还意犹未尽。
“我北风活了上千年,什么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没听过?然与此事相比,皆不如万分之一。今始知何为君子、何为至爱。”
“哇!好浪漫!”听得一群小花妖眼里泛出桃心,一激动绽开了数百个花骨朵。
“好可惜啊!之前还能勇敢地去追求,终于荷花仙子都要答应,芦苇前辈却退缩了。”小梅花妖宫粉惋惜地说。
“哎呀笨啦!仙子虽会答应,也只是为了报恩,心里未必就接受的。”另一个高挑纤瘦的梅妖绿萼不同意宫粉的观点。
小妖们你一嘴我一舌议论纷纷,最后分为两派:一派赞同芦苇妖堂堂正正再表白一次;另一派则认为门不当户不对,不打扰才是最深情的守护。
北风适时地咳嗽一声,为这场讨论做了总结。
“你们都是修行尚浅的妖、精,本不该对前辈之事妄加议论。然今日有我在此主持大局,且论道也是一项必修课,才将此事当做案例讨论。感情之事并无是非对错,今且将疑问存在心里,日后自会有所悟。”
疏荡自是不知北风在背后做出这许多小动作。他与北风交情泛泛,不解北风为何这般卖力地宣传。倒是修玉辗转听了个大概,笑得直不起腰来。
直到快言快语的宫粉把这件事嚷出来,疏荡终于坐不住了,又拉不下脸去问宫粉这个小辈,只好找修玉询问。
修玉在北风版本的基础上,极尽夸张肉麻之能事,又即兴创造出终极版本。若是北风在场,定要佩服得五体投地。
疏荡看着眉飞色舞的修玉,数十次按捺下打他一拳的欲望,才将故事听完。
“真是胡说八道!我与那荷花不曾有半分关联。从前没有,此后也绝不会有!”
亭亭出水高洁淡雅的荷花,对疏荡而言,和菊花、兰花、狗尾巴草没什么区别。初时以礼相待,后来……后来不提也罢。
“哎哎,是你自己问我的,又生气了。天规不可违,上头总要把那件事遮掩过去。怎么?说的都是你的好话,还不乐意,你没看见宫粉那小丫头崇拜的眼神么?我倒有心替你做故事里救美的英雄,奈何北风硬是不答应。”
“造谣造了十年,也该够了!下次见到那风婆子,定要警戒她一番。”
小菱的生平,早已被抹去,一丁点痕迹也未留下。如此也好,若是那些小妖把小菱的名字颠来倒去地说,心里只会更痛吧?别人不记得不要紧,谁的记忆谁来珍藏,与人无碍。
“好了好了,别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活了数百年,你也该看开点,不要丢了前辈的风范,毕竟你可是有着‘光辉事迹’的芦苇前辈啊!哈哈哈……”修玉说着说着就没了正形。
疏荡懒得再听修玉的废话,转身回家,却听得修玉一声惊呼:“咦?她怎么受伤了?”
远处粉衣小姑娘一瘸一拐地走来,走两步“嘶”吸一口冷气,扶在树枝上休息片刻,看似伤的不清。
疏荡听到修玉的声音,循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修玉问:“去看看?”疏荡并不回答,径直入了房门、关门,一气呵成。
修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宫粉身侧。宫粉正扶着梅枝弯腰喘气,只见一双靛青靴子在身旁停下。一抬头看见是修玉,瞬间脸比花瓣还要红。
“前辈,我……”被竹前辈看到自己这么落魄的样子,丢死人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方才见你还好好的。你不是巡视去了么?在自己的地盘上,总督大人还能被欺负?”
“没,没被欺负!是……是我自己不小心绊了一跤。”
咳!这个小妖,连撒谎都不会。
花妖草精乃植物聚神敛魄修炼而成,本是精气汇聚成的身体,柔韧性极佳。因而宫粉这伤,断然不会是自己走路不小心撞的。
要么是被其他的妖精欺负了,要么是本体花树被外界所伤,用妖身来贴补本体所致。
然而第二种情形以宫粉的资历未必会这项法术,那么只会是第一种——总督大人被KO了。
这小丫头看来蛮有故事,很能惹是非嘛!修玉轻笑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一瓶伤药递给宫粉。
“给我的?”宫粉意外地抬起头,亮晶晶的黑眼珠闪着泪花,她咬了一下嘴唇,将眼泪吞回去,冲着修玉粲然一笑。
那么纯真毫无杂质的眼神,穿过浩渺的记忆,瞬间击中了修玉五百年前的往昔。
那时,她也是这般笑着。
一开始她总是怯生生的,什么都害怕,遭受了命运的不公,却对一切充满了善意。她那么柔弱却又那么坚强……
“前辈?”宫粉仰视着出神的修玉,试探着唤回他的意识。
修玉低头看着宫粉怯懦懦的样子,一时有点火大。
之前问她们小妖为何争吵,宫粉就有所隐瞒。因是她们梅花妖内部家事,且小妖生气斗嘴也属平常,他可以不管。
如今眼见州府总督被打成这个惨状,他若不管,岂不被戳脊梁骨?况且,打我老大,你问过我的意见了么?这可让他竹妖的面子往哪放?
“还不说实话?众目睽睽之下,总督大人满身是伤地回来,这件事今晚就会传遍整个州府,届时总得给众妖精一个交代。到时候,你可别来求我。”修玉起身便要离开。
之前和修玉说话,他都是面如春风的,如今板起面孔,确有一番前辈的威严在。宫粉经不住吓,脑子轰的炸开,脱口而出:“前辈且慢!”
☆、第六章 难题——花梅内讧
修玉背对着宫粉,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敛了笑意才转过身来,只静静看着宫粉。他知道自己越是不开口,对这小花妖的震慑力越大。
“是,是绿萼、朱砂、洒金她们……就是方才来这里的,前辈刚见过。”
宫粉微抬起头瞥一眼修玉的神色,见他不说话,只好自己继续往下说。
“我等是前年才被移植过来点缀校园的梅花树,修行资历非常浅。承蒙百花仙子新政——各州府每种类型的花卉草木至少提拔一只妖精,我们才破格升为小妖。”
宫粉说两句便抬头看一眼修玉。这竹妖此刻倒是很绷得住,看不出一点神情变化。
“一开始姐妹们感情很好,她们还推举我做了总督。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何,她们一起过来闹,说我不配做这个总督。”
“哦?”修玉听出个大概,接道:“推选那日见你们倒是齐心协力,把迎春、杏花都给比下去了。怎么当初你那姐妹们不争,今天